那年九月的第一周,荡平了东京和横滨的大地震波及到了京都,但京都的灾情并不那么严重。那时弘子才七周大,地震发生时,秀美抱着弘子,惊恐不已。正雄急匆匆赶回家,找到了她们。城里的破坏比较严重,但他家的房子经受住了地震。后来,他们才知道东京所遭受的严重后果——城市大部分被夷为平地,大火熊熊。几周以来,人们在街道上徘徊、挨饿,极度缺水。

这是日本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地震。震后的几周里,正雄谈到想离开日本,像他表兄一样,到加利福尼亚去。

“加利福尼亚也有地震。”秀美马上提醒他说。尽管在这儿很危险,可她并不想离开日本。正雄刚刚得到提升,他也想到,既然已经成家,就不能让家人遇到风险。对他来说,妻子和女儿更为重要。

“那儿的地震并不这么频繁。”正雄顶了她一句。他被这儿所发生的一切搅得烦躁不安,他深为她和女儿感到不安。几周来,从东京和横滨那里不断传来亲属及朋友的可怕消息。这些消息使他们惶恐不安,他们也怀着同样恐惧的心情注视着附近城市发生的灾情。他表兄武雄的妻子——礼子的父母——都死于东京的地震,他的一些朋友也失去了亲属。地震似乎影响到每个日本人。

后来,对地震的恐惧过后,正雄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国际新闻上,也就自然忘掉了去加利福尼亚之事。在中国,战事依然继续。十月、十一月在德国出现的麻烦也是他注意的内容。十一月,一个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年轻国家社会主义领袖试图发动反对德国政府的政变。他失败了,并且被捕。这件事情引起正雄极大的兴趣,他在政治学的几个高级班里开设了以年轻的德国激进派为主题的课程,他认为他们将在不久改变德国的历史进程。

次年一月,列宁逝世。这引起政治专家们更多的讨论。到了二月,正雄发现秀美已怀孕几个月了,这次,孩子的预产期是六月。尽管正雄跟妻子说再生个女儿他也同样高兴,可秀美还是每天都会神社祈求,她要生个男孩。弘子这时七个月大,秀美已经开始为她绣制传统的丝线公主球,就像她母亲在她的婚礼时送给她的一样。弘子不再伏在妈妈背上,她开始四处爬来爬去,笑着、闹着,这使她父亲极为开心。他跟女儿讲英语,虽然他的英语并非无懈可击,但却讲得十分流利。秀美现在也能与他进行简单的英语会话。她是个合格的妻子,一个极好的朋友,还是个充满爱心的母亲。她满足正雄所希望的一切。在他写给美国表兄的信中,他经常提到一些她的事情,赞扬她;他也经常在信中加进几张女儿的照片。弘子是个可爱美丽的小家伙,比同龄的孩子个子矮,比她母亲更加娇小。可她用旺盛的精力弥补了身体上的不足,到了九个月大时,她开始学走路。

秀美怀孕七个月时,弘子第一次开始走路。这次秀美的肚子比上次的还大。正雄再次要求她去医院,认为她不应在没有医生的照顾下在家里生产。

“上次都平安无事,正雄君,这次也会没事的。”她态度十分坚决。她姐姐也怀孕了,所以她不能来帮忙,但她母亲仍答应来助产。

“别人都已不再在家生孩子了,秀美君,”他坚持自己的想法。“现在是一九二四年,已不是上个世纪黑暗的年代。到医院你会更安全,孩子也会更安全。”正雄喜欢读美国杂志,喜欢读与他授课相关的政治学书籍。但当他在书中几次看到有关产科的复杂问题后,在家里生孩子的想法使他感到恐惧。可秀美大保守,并且十分固执。

月初,她母亲按计划在孩子出生的三或四周前赶来了。她帮助秀美照顾弘子,这使秀美有了较多的时间来陪伴丈夫。他们有一次甚至在东京住了一夜。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个享受。在那儿,他们还看到了大地震后重建的情形。

回到家后的第五天夜里,正雄和秀美睡得很晚。他们躺在垫子上,正雄发觉秀美不安地翻身,后来便起身到花园里走来走去。他过一会儿也连进了花园,问她是不是快要生产了。她终于停了下来,点了点头。一年前,她不会对他说什么,可现在,他们结婚已将近两年,她不像以前那么腼腆,有些敢说话了。

他早已在劝说她去医院生孩子的战斗中败下阵来,所以,看着她这个样子,他有些无可奈何,问她是否想请她母亲过来看看。然而,她却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伸出手来,似乎要跟他说些什么。

“不舒服吗,秀美?哪儿不舒服,说出来。”他总是担心她由于害羞,对自己的身体及腹中婴儿的不适难以启齿。“你得听我的。”说到这儿,他感到有些用词不当,但他知道这样才能使她说出自己的情况。“不舒服吗?”

她看着他,又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然后,她转过身去。

“秀美君,怎么了?”

秀美转过身,看着他,闪着那双他特别喜欢、和女儿一样的大眼睛说:“我担心,正雄君……”

“担心孩子?”他有些惴揣不安。他一心在替她着想,因为这一切都是由他造成的。上次,看到她疼痛的样子,他也感到内疚,他希望第二胎对她能够容易些。

但她仍在摇头,用悲伤的眼光看着他。她已经二十一岁了,有时像个小女孩,可有时又像个成熟的妇女。他比她大十岁,他认为应该保护她。他的岁数几乎可以当她的父亲。

“我担心还不会是男孩……我们可能会有许多女儿。”她绝望地看着他。他将双臂轻轻地围在她身上,拥抱她。

“那么,我们就要许多女儿……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秀美君。只要你别出事儿,别受苦,我就满足了……生男孩、生女孩我都高兴。如果不想生,以后就别为我生了。”他有时认为她这么快就想要第二个孩子目的是为了给他生个儿子,让儿子给他带来荣誉,她想送给他一个儿子作为礼物。这是她能送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当她母亲过来将她带走时,秀美很不情愿地看着他,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她突然奇怪地感到,自己不愿离开他,不愿意到一个他不在的地方生孩子。她隐约感到他们的夫妻关系与多数日本人的不一样。正雄愿意和她在一起,帮助她,愿意和女儿在一起度过时光。即使是现在,在她疼痛的时候,他也不像其他的日本男人那样表现出与己无关。虽然她知道她母亲会感到吃惊,但她仍然愿意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将自己的感情告诉他人,别人也绝不会理解她,不会理解正雄对她是多么好。他总是那么体贴、那么令人尊敬。

她在母亲的卧室里躺了好几个小时,一直想着他。她从疼痛的感觉中知道孩子将会在天亮前出生。整个下午,她都感到疼痛,只是并不想说出来。她不想离开正雄,她喜欢和他并肩躺在一起。现在,她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她静静地咬着她母亲放在她嘴里的木棍,一声不吭。她不想给丈夫丢脸。

时间过去了很久,可孩子似乎没有动静。她母亲也没发现什么,没露胎头,没有看见头发,一点要生的迹象也没有,只有无休止的疼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早晨,秀美几乎要昏过去了。

正雄已经察觉到她这次生产出了问题,但他还是谨慎地来到隔扇边询问她的情况。她岳母总是有礼貌地向他鞠躬,向他保证说秀美会安然无恙。但到天亮时,正雄发现他岳母也有些慌神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他面容憔悴,一整夜都在为她担心,不知道为什么情况会如此。他的确感到这次情况不同,上次生孩子时,尽管她母亲和姐姐急匆匆地进出产房,但是她们的行动中表现出的是镇静的气氛。这次只有秀美的母亲在场,他一直都能察觉到她母亲对女儿的生产过程并不满意。“生不下来?”他问她。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他的下一个问题令她十分吃惊,“我能看看她吗?”

她刚想告诉他那不可能,但看到他如此坚决,就没敢说出口。她在走廊里犹豫了一下,然后让开了路。他急急走进屋,被看到的情形吓了一跳。秀美处于半昏迷状态,轻轻地呻吟着,脸色苍白,已经咬穿了她母亲放在她嘴里的木棒。他轻轻地将木棒拿开,又抚摸她紧绷绷的肚子。他想问她几个问题,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一两分钟后,他再细看她时,发现她已完全陷入昏迷,几乎停止了呼吸。他没学过医,也从未经历过妇女生产,但他可以肯定,她快要不行了。

“为什么不叫我?”他用不礼貌的口气问岳母,被所看到的情况吓坏了,秀美的双唇及手指甲青紫,他甚至怀疑孩子是否还活着。已经几个小时了,很显然,情况十分严重。

“她年轻,可以自己生下来的,”她母亲解释道,但似乎对自己的话没有把握。他马上跑到邻居家借用电话。他早就想请一位医生来,可秀美一直说不需要。每次遇到事情时,他总是到邻居家打电话。他跑到那儿,立即拨通了医院。他知道他此时应该立即将她送到医院,用不着再考虑她是否同意。医院答应马上派救护车来。

回到家后,正雄一直不停地自责,恨自己没有坚持将她送到医院。他觉得等待救护车的时间漫长无限。后来,正雄索性坐在地上,像摇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摇来摇去。他感到她的身子在往下滑,肚子越来越硬。她母亲现在也束手无策,她所知道的助产手法及老太太们的接生故事都毫无帮助。救护车终于到了。此时,秀美双眼紧闭,脸色发青,呼吸如丝。救护人员对她的情况十分吃惊。

他们将她塞进救护车。正雄让岳母留在家里照看弘子,连鞠躬都没顾上,就跟秀美和医生一起离开了。车上,医生寡言少语,不停地对秀美进行检查。快到医院时,医生抬起头来看看正雄,摇了摇头。

“你太太情况很严重,”他说,证实了正雄的担心。“我不知道能否抢救过来。她失血过多,已经昏迷。我看是因为孩子胎位不正,所以造成长时间难产。她现在很虚弱。”他早已猜到医生会这么说,但他的话却像是对秀美的死刑宣判书。

“必须救活她!”他近乎于疯狂,看上去像一个斗红了眼的武士,而不是温文尔雅的教师。“必须!”他不能失去她。

“我们会尽全力的。”医生让他放心。正雄几乎处于半疯狂的状态,他头发蓬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

“孩子呢?”他想全知道。她们不到医院来,在家里生孩子真是愚蠢透顶。她们落后、无知,他真不知道为什么说服不了她们。看看现在发生的事儿,他敢肯定,用老方法接生是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他说过不止一次!

“现在还可以听到心跳,”医生解释说。“可是很微弱。你还有其他的孩子吗,先生?”

“有一个女儿。”正雄心绪很乱,用一双绝望的双眼盯着秀美。

“对不起。”

“你现在要怎么救她?”正雄问。秀美的呼吸比医生刚到他家时更微弱、更困难,她正在慢慢地走向死亡,而他却不能阻止她,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这时,医生说:“必须到医院才能进行抢救。”医生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心里想的却是她如果能坚持那么长的时间才行。他想也许不必对她和婴儿进行手术了,几乎毫无希望。

到达医院后,秀美马上被推走,仍然神志不清。他不敢肯定他是否还能活着见到她。他孤独地在漫漫无尽的时间里等在手术室外面,回想着结婚两年来的短短时光。她在无数方面都对他太好了,她太爱他了。他不能相信这一刻可能会是他们爱情的终结。他恨自己,不应该让她怀孕。

两个小时后,护士终于出来找他。看着这个先鞠躬后说话的护士,正雄真想先掐死她,他用不着客套,他想知道他妻子的情况。

“你有了个儿子,高岛正雄君,”护士礼貌地告诉他。“孩子很大,很健康。”他出生时脸色有些发青,但会很快好起来的。孩子的母亲仍在手术室里,她的情况并不乐观。

“我太太怎么样?”正雄问,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祈祷。

“她的情况很严重,”护士又鞠了一躬。“她仍在手术室。但医生想让你先知道你儿子的消息。”

“她会好吗?”

护士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头。她不想告诉他真实情况。

“高岛正雄君,医生马上就会来的。”她又鞠了一躬,然后就走开了。正雄直挺挺地站着,眼睛盯着窗外。他有了个儿子,一个小家伙!但欢乐和兴奋都被害怕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担心而驱散。

似乎过了很久,医生才出来找他。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但正雄并未感到,他已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孩子是在九点钟出生的,可医生却用了整整三个小时去抢救他的母亲。他们成功了!她失血极多,难以令人相信。医生向他抱歉地解释说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孩子,她几乎不可能再有另一个孩子了,但她活了下来,他们从几乎毫无希望的情况中将她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医生告诉正雄说,秀美必须长时间休养,但他可以肯定,她会复原的,会对他有用的,因为她还年轻。

“谢谢你,”正雄非常真诚,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眼中涌出泪水,喉头哽咽。“谢谢!”他再次向医生小声地说,同时,也向他所祈祷的上苍表示感谢。他差点失去她。

正雄一整天没离开医院。他打电话给邻居,请他们转告他的岳母,说秀美的情况很好,告诉她秀美生了个儿子。之后,他去看孩子。他是个胖胖的小天使,秀美好几个月前就告诉他,她想叫他裕二。这次,她甚至想到给孩子取个女孩名,但因为害怕一旦起个女孩名,就会真的生个女儿,所以也就没有起。

天黑时,他们才让他去见秀美。他从未见过一个活着的女人如此苍白。医生仍在给她输血、输液。止疼药使她尚未完全清醒,但她看见正雄时,认出了他。他伏下身去吻她,她露出了微笑。他真希望她能因害羞而脸红,因为那样她的脸会露出美丽的血色。不管怎么说,她活了下来,孩子也活了下来。

“你有儿子了。”她得胜般地说,用代价换来了荣誉。

“知道了,”他微笑着,“还有了妻子。”对他来说,她更重要,他真心地爱她,“你可真吓死我了,小家伙。以后不要再守旧了,守旧太危险。”

“下个孩子我们还在这儿生,”秀美甜甜地笑着。可他却不敢说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她发生的一切。仅有两个孩子对她来说绝不是悲剧,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完成了任务,她可以光荣退休了。

“有了弘子和裕二,你完成任务了。”他感到说出他儿子的名字是那么亲切。他还不了解儿子,但感到有了他很好。

“他长得什么样?”她依偎在正雄身上轻轻地问,全然不知死神曾离她这么近。可他却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切,他将永远不会忘记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死神带给他的恐惧。

“他长得像个小武士,像我父亲。”正雄说道,同时感谢上苍使他们母子平安。

“他一定会像你那么英俊、聪明,正雄君,”她轻轻地说着,依偎在他的身上慢慢地睡去。

“像他妈妈一样温柔和宽宏,”正雄微笑着对她悄声耳语。他知道,他会永远爱她。

“你一定要教他英语,”蒙眬中,她轻轻地说,他笑了起来。“我们会带他去加利福尼亚看他的表亲。”秀美接着说。尽管被药弄得昏昏沉沉,她还在为儿子设计着未来。

“他可能会在那儿上大学,”他附和着她。“弘子也可能。我们会将她送到武雄教书的斯坦福大学。”这时,秀美一下睁开眼睛。

“可她是个女孩……”秀美微笑着纠正他。“你现在有儿子了。”

“她是个现代女孩,”他伏下身去对她悄声耳语。“裕二能做的,她也能做。”说着,他沉醉在梦想中。她冲着他笑了起来,他对现代思想的追求简直着了魔,还恩让子女们也同他一样。可秀美知道她是多么地爱他。

“非常感谢你,正雄君。”她用笨拙的英语说着,然后,拉着丈夫的手,慢慢地睡着了。

“不用谢,小家伙。”他用流利的英语回答她,之后,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