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二一三)

太太看到王源的目光,意会到了王源的想法。她说:“你不必介意,梅琳知道这一切。如果没有她,我将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她安排一切,并知道我必须怎样做。源,我是个没有主张的人。梅琳是我可怜、美丽、愚蠢的孩子的姊妹,爱兰也依靠她。梅琳不愿让我把你叫回来。我曾经想,我必须让儿子回来帮助我,因为我不懂这种新的离婚法;我什么也不愿告诉你大堂哥,因为我觉得羞愧。但是梅琳不愿让我浪费你在国外的时光。”

王源依然一言不发。他满脸通红,心烦意乱,又羞又气。太太十分理解这种心境,她悲哀地微笑着,又说:“我不敢告诉你父亲,源,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人。即使他不会这样做,我也不能告诉他。我这般苦心培养教育我的孩子,却宠坏了她,这就是我为爱兰所操的心的悲惨结局!是由于进入了新时代吗?在过去,这两个人犯这种罪是该死的!可现在他们不会受到惩罚。他们会回家快乐地一起生活,爱兰的孩子会很快出世。但是,不会有人对这种事感到大惊小怪,因为如今婚后孩子过早出世的大有人在,现在是新时代了。”

太太忧郁地笑了笑,可她眼里充满了眼泪。梅琳卷起她缝的一小块丝绸,把针插在上面,走上前去安慰太太说:“你太累了,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已为爱兰做了一切,她和我们大家都知道。去睡觉吧,我去端汤来给你喝。”

太太听梅琳这么说便站了起来,感激地倚在她肩上出去了,好像她对这样做已习以为常。王源目送着她们离开,但依然说不出话来,他被他听到的所有这些事搅得惶惑不安。

爱兰,他的妹妹,竟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她如此利用了她的自由,那种他逃脱过两次的污秽粗野的事,竟通过她又进入了他的生活。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十分烦恼,好像又处在以前那种精神分裂的状态中。他不能清楚明了地想起任何事,心中既没有爱,也没有恨。现在他心中烦恼,一半是因为爱兰的轻率,因为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他妹妹身上,他只想在她身上找到全然的骄傲!另一半是因为在这种野性的东西中,有一种隐秘的甜蜜,使他自己也想偷尝禁果。这是在祖国他第一次感到困惑。

婚礼结束之后,王源知道他不必再为礼仪而推迟去看父亲。他急切地想走,因为他发现现在家中有种悲哀的气氛,他越发想早点走了。太太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梅琳固定地把时间都花在学校里。在王源准备行装的几天里,他很少见到她。他曾经认为她是在有意避开他,便对自己说:“都是因为太太说爱兰的那些话,一个羞怯的少女很自然会把它们记在心里的。”他喜欢这种羞怯。当他必须出发,乘火车北上时,他发现他需要向梅琳告别,他不想与她不辞而别,一走就是一两个月。

因此,王源选择了夜里的火车,这样他可以等到梅琳从学校回来,与她和母亲一起吃饭,走之前与她平静地谈谈话。

见面时,他倾听着这姑娘讲话。她的话温柔、明朗,令人愉快。她既不羞涩,也不像有些少女那样咯咯地笑。她总是在忙着缝什么。有几次佣人进来问关于第二天的菜或诸如此类的问题,王源发现她是问梅琳而不是问太太,梅琳告诉那佣人应该怎样做,她好像这样做也已习以为常,说起话来落落大方。这天晚上,既然太太比平常更加默默无言,王源也沉默着,梅琳就滔滔不绝地讲,告诉他们她在学校做的事。

“我的养母首先使我想到学医,”她边说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太,“我如今非常喜欢医科。但是这意味着我要学习很长的时间,并要花很多钱,这就是养母为我做的一切,我将以永远侍候她来作为报答。她在哪儿,我就会在哪儿。我想将来有一天,在一个城市里我会有我自己的医院,一个妇幼保健院,医院中间要有个花园,环绕着花园,是有许多病床和病人休息处的病房——病房不太大,不能大得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但一定得清洁、漂亮。”

梅琳出神地谈着她的希望,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她眼中闪着光芒,唇上挂着微笑。王源指间夹着香烟,注视着她,惊奇地想:哦,这个少女真美。他看得出神,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忽然他感到自己不很愉快。他审视自己,想找出不愉快的原因。他发现他不喜欢这个少女的计划,她只为她自己安排一生的生活,并安排得如此圆满,以至她在将来的生活中不再需要别人。王源觉得不应认为女人没有结婚的念头是好的。他看着太太的脸。自婚礼以来,她的眼睛第一次兴致勃勃地亮起来,她听着那姑娘所说的一切。她温柔地说:“如果到时候我还不太老,我也要在这医院里做点什么。现在的时代胜于我们的时代,这是个好时代,人们不再强迫妇女结婚。”

王源听到了她的话。虽然他相信如此,或他嘴上会说他相信如此,但这也使他感到有些疑惑。不知为什么他认为所有女人应该结婚,这是毋庸置疑的。当然这不是一个男人能对两个女人谈的话。

她们对自由的热情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丝冷意,所以,当他说再见时,他觉得自己不如事先想象的那样心里充满温暖,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受到了某种伤害,可他不知伤害从何而来以及它是怎样一种伤害。

很久以后,躺在火车狭窄的卧铺上,王源还在寻思这件事,他想起了祖国的新女性和她们的所作所为。爱兰自由得让母亲伤心,同样是这个母亲却对梅琳宏大自由的生活计划感到欢欣鼓舞。王源痛苦地想:我怀疑她是否能如此自由。她会发现实现她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总有一天,她会需要一个丈夫和孩子,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毫无疑问。

他想起他认识的那些女人,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她们最终要秘密地转向一个男人。可是,当他回忆梅琳的脸和语言,在她的面貌上和声音里搜索,他不能说他真正地找到了她想结婚的蛛丝马迹。他不知她是否在梦想着某一个青年,因为他想起她上学的学校里有许多青年男子。突然,就像平静的夏夜里刮起的一阵风,王源一下子嫉妒起那些他不认识的男青年来。他嫉妒得那么强烈,甚至已不能对自己暗暗感到好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关心梅琳在梦想什么。但他清醒地计划着他该怎样去暗示太太,要她去警告梅琳,并更好地保护这个少女。他以前对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像对梅琳这样关心,他一次也不想问这是为什么。

就这样,他在心中盘算着。火车在他身下摇摆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终于忧心忡忡地睡着了。

一路上王源遇到了许多事,这些事暂时驱散了王源心中的忧虑。自从他从国外回来之后,他一直住在那个海滨的大城市里。除了宽阔的大街,他一次也没见过别的东西。日日夜夜,大街上各种汽车、机车和公共电车川流不息,穿着温暖和鲜艳的衣服的人们以各自的方式忙碌着。街上即使有穷人、大汗淋漓的黄包车夫、小贩,但因为现在是夏天,他们看上去并不怎么使人可怜。冬天的乞丐现在还见不到,他们往往由于水灾或饥荒才离乡背井,来到城市的街上求生。这城市对王源说来是十分热闹有趣的地方,与其他他所见过的城市相比,它是出类拔萃的,那儿有他堂哥的新房子里的舒适和珍宝,有婚礼的盛大场面和五光十色的结婚礼物。当他离家时,太太将一厚迭包着的东西塞给他,他知道那是钞票,他心安理得地收起了这钱,心想这是父亲寄给她转交的。他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穷人,他的家似乎非常富裕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