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二一二)
她心中装满了要为爱兰做的琐事,王源知道一个母亲总会这样的,他很高兴她有这么个年轻姑娘帮助她。有一次当太太不在场时,他们俩碰巧单独在房里等人把饭送来。王源不知应说什么,又感到非说点什么不可,他说:“你真帮了太太不少忙。”
这姑娘将她诚恳的目光转向王源,说:“她在我是个婴孩的时候救了我。”王源答道:“是的,我知道。”他很惊讶这个姑娘的眼睛里丝毫也没有羞愧,没有那种说她自己是个弃儿时可能会有的自卑。这时,由于她对太太的感情,王源感到她就像自己家庭中的一员,他说:“我希望她见到爱兰结婚能更高兴一些。我想,如果女儿结婚,大多数母亲是高兴的。”
梅琳什么也没有回答。她转过头去,恰好佣人端着肉碗进来了,她走上前去将碗接过来放在桌上。王源看着她,她非常简单自然地做这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她在做佣人的事。他出神地看着她,她柔软的身体健康灵活,她的手敏捷、有力,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
这时,王源想起太太曾不止一次地问梅琳什么事是否已做好,或吩咐她取消什么事。
爱兰的婚期很快临近了。这是个非常盛大的婚礼。中午十一点时,许多客人被请到城里最大最时髦的饭店去。既然爱兰的父亲不在场,伯伯又不能长时间地站着,于是她的堂哥代替了她父亲的位置,爱兰旁边是她的母亲,太太一刻也不离开她。
婚礼依新法举行,这与爱兰爷爷王龙结婚时的简单仪式截然不同,与王虎那一代由长辈规定的古老而正规的婚礼也不一样。现在城里人结婚的方式五花八门,有些旧点,有些新点,但无疑爱兰和她的爱人的婚礼是最新式的。那天他们租了许多西洋乐器,到处摆满了鲜花,仅这些就花了几百银元。各种客人穿着形形色色的衣服来参加婚礼,爱兰和她的爱人把他们都视为朋友。所有的人聚集在饭店里的大厅里。外面的街上塞满了汽车、流浪汉和穷人。他们摩肩接踵,竭力挤着想看热闹,想在这个日子里得到些什么,有人想乞讨到一些东西,有人想把手偷偷地伸进别人的口袋,拿走在那儿能找到的东西。雇来的卫兵把他们推了回去。
穿过人头攒动的人群,王源、太太和爱兰上了车,司机不断地按喇叭,唯恐压伤什么人。当卫兵看到坐着新娘的车,就冲出来高喊:“让路!让路!”
通过这喧嚣的人群时,爱兰骄傲地坐在车里,沉默着。她的头在长面纱下低着,面纱由两颗珍珠和一圈小巧芬芳的橘花扣在头上。她双手捧着一大束洁白的百合和玫瑰,香气四溢。
世上从来也没这样的美人。她的美使王源也感到敬畏。她唇边挂着冷静的微笑,虽然她不会真正地笑出来。在低垂的眼睑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地闪烁着,她对自己的美貌了如指掌,并使这种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她走出汽车时,人群沉寂了,几千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为她的美感到陶醉。人群先是沉默,然后是一阵骚动不宁的低语:“啊,看她!”“啊!多好看,多好看!”“啊,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新娘!”爱兰肯定都听见了,但她平静得就像没听见似的。
就这样,她进了大厅,音乐也奏了起来,这时所有的客人转过身来,同样出现了一片令人惊奇的沉默。王源是最先下车的,他走到了新郎旁边,然后看到爱兰徐徐地从客人中走过来。两个穿白衣的孩子在她前面走着,为她撒下了玫瑰花瓣。穿着色彩绚丽的绸衣的少女们簇拥着她。王源情不自禁地与人们一起惊叹她的美丽。然而,即使在爱兰炫目的美色面前,即使在这所有人向爱兰注目的时刻,王源仍然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梅琳,她作为伴娘正和爱兰在一起。然而,直到后来王源才意识到梅琳也是美的。
宣读婚约之后,整个婚礼便结束了。新郎新娘向双方家庭的代表、向客人们、向应该施礼的所有的人鞠躬。盛宴和祝贺结束之后,新婚夫妇将一起去度假。王源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这一切,他惊奇地发现他想起了梅琳。当时梅琳在爱兰前面单独走着,即使是爱兰的光辉也没能使梅琳黯然失色。他清楚地记得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短袖高领旗袍,袍子是苹果绿的,她的脸衬着这种颜色显得清爽苍白,但果敢坚定。
她那种与爱兰迥然不同的风格使她能在爱兰炫目的美面前立于不败之地。梅琳的脸不像爱兰。爱兰由于脸蛋漂亮、眼睛明亮、变幻无常或笑容妩媚而变得美丽。而梅琳的最动人之处在于坚实洁净的肌肤下骨骼的完美线条。王源心里想,即使青春逝去,这种线条也仍将会保持它的魅力和高洁。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
但在将来她老了的时候,她笔直的短鼻子、洁净的椭圆脸和下巴、棱角分明的嘴唇、光滑整齐的黑短发,会重新赋予她青春。生活不会使她大大地改变。虽然她现在显得庄重,但是在成熟时,她将依然年轻。
王源想起了她的庄重。在整个婚礼中,只有两个人是严肃的,这就是太太和梅琳。在宴会上,人们将各种外国酒倒出来,所有客人高喊着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连珠妙语,酒桌上觥筹交错,新娘新郎在客人中走过,加入客人们的喧笑。甚至在这时,王源在他那张桌上看到太太的脸依然是忧郁的,梅琳的也一样。她们两人时常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指挥佣人做这做那,或与饭店主人商议着问题。王源以为她们这样严肃是因为这些烦心事,于是不再想它,而是转过去观看那辉煌的大厅。
这天晚上,当一切都结束之后,爱兰他们走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佣人们在走来走去地铺床或整理房间。太太心情沉重地默默坐在椅子上。王源觉得他有必要说些什么使她高兴,于是他好心地说:“爱兰真漂亮,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
太太有气无力地答道:“是的,她美,人们认为她是本城富家小姐中最美的,这已有三年了,她的美貌的确闻名遐迩。”她停了一会,然后带着一种奇特的痛苦继续说:“我希望如果不是这样就好了。她长得这样漂亮,这是我和我的孩子生活中的灾难。她什么事也不必做,不必用脑子、用手或用其他任何东西,她只要让人们看着她,让赞扬声围绕着她。她只是提出要求,而其他人便会为她劳碌而使她如愿以偿。这样的美貌只有具有崇高精神的人才能承受,爱兰不是那种坚强得足以承受它的人。”
梅琳听了太太的话,从手中的针线活上抬起头来,温柔恳切地叫了声:“妈!”
可是太太还要继续往下说,似乎此时她的痛苦已不堪忍受:“我的孩子,我说的都是实话。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都在抵抗这种美,可我失败了……源,你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你奇怪我为什么同意她与这个男人结婚。你可能心中疑惑,因为我既不喜欢也不信任这个男人,但我不得不这样做——爱兰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了。”
太太平淡地说出了这些可怕的字眼。王源听着时,觉得脉搏停止了跳动。王源已到了感到这种事情可怕的年龄,他的妹妹……他羞愧地瞥了梅琳一眼。她正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一块布,一言不发。她的脸不动声色,只是更严肃更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