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一八九)

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姑娘居然很漂亮。王源从来也不认为一个白种女人会真正的美貌绝伦,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确实很美。她十分妩媚,说她漂亮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她继承了母亲的那种像火焰在燃烧一般的金属丝状的头发,但她青春的魅力使它变成了轻柔无比的铜色鬈发。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弯弯曲曲地沿着她漂亮的头和洁白的脖子的线条,优美地披散下来。她有与母亲一样的眼睛,但更大、更深沉、更温柔。她用化妆术将眉毛和睫毛染成褐色,而不是像她母亲的那种苍白色。她的嘴唇丰满柔软,色泽鲜红。她的身体袅袅婷婷,宛如一棵小树。她的手纤细柔长,十分匀称,指甲长长的,染得通红。她穿着轻薄质料的衣服,这使她窄窄的臀部、小巧的乳房以及她身上所有运动着的线条都清楚地显示了出来。王源就像一个年轻男人看一个女人一样地看着她。她心中十分明白那些年轻男人以及王源在看什么。王源也知道她明白这一点,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怕她,甚至有些厌恶她,因此他保持着自己的高傲,甚至不屑鞠一个躬来回答她的问候。

他庆幸她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柔和。无论她说什么,嗓门总是太大,通过鼻腔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尖锐刺耳。她外表的温柔使他心中不安,但偶尔他俩坐在一起,他的眼光落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时,他暗自庆幸自己不喜欢她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她不愿帮助她母亲整理家务。吃饭时,如果她母亲请她去取一样忘了带上桌的东西,她总是噘着嘴站起来,还常常说:“你准备开饭总要忘记什么东西。”她也不愿将手放在肮脏油腻的水里,因为她为了保持自己的美貌非常爱护自己的手。

在这六年中,王源庆幸他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并不断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方式不能使人感到满意。他看到她那漂亮的、不安宁的纤手在他旁边,便想起它们是懒散的,除了侍候自己外绝不会去为别人服务。王源认为姑娘的手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有时他不由自主地会感到她近在身边,有一次甚至激动起来,可他忘不了他在这异国第一次听到的那两个骂人的脏词。对这个姑娘来说,他也是个外国人。他忘不了他和这姑娘属于不同的种族,他们彼此都是异乡人。他下定决心继续保持疏远和冷淡,走自己孤寂的路。

不,他自言自语,他心中曾有过许多姑娘,但她们终于都背叛了他。如果在这异国有人背叛了他,没有人会前来帮助他。不,他最好对姑娘们还是退避三舍。因此他不愿看那姑娘,学会了永不用目光去探寻她的胸脯。如果她有时大胆地邀请他到某个舞场去,他会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绝。

可是王源有时仍然夜不能寐。他躺在床上,回忆起那个死去的姑娘。他伤感而激动,惊奇地想知道世上的男男女女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烈火燃得这般炽热。他的这种探求是毫无结果的,因为他从来也不了解她,而她最终却暴露出了她的邪恶。特别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源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即使他睡着了,也会不时醒来。

他躺在床上,守着夜的寂静,看婆娑的树影映在室中的白墙上,月光皎洁,室内通明。他心中终于开始骚动不宁。他挡住双眼,心想:我希望月光不要照耀得如此清澈——这使我渴望某种东西——就像渴望我从来也没有过的家。

这六年是十分孤寂的。他一天天封闭起自己,躲进更幽深的沉寂中去。表面上他彬彬有礼,与一切跟他说话的人交谈,但他从来不首先与任何人打招呼。他一天天地将自己与这个国家中他厌恶的东西隔绝开来。他的民族自豪感,沉默的古老民族的自豪感,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这种自豪感使他觉得自己的文明比西方世界的文明更加源远流长。他学会了默默忍受在街上遇到的愚蠢好奇的凝视;他懂得了在街市中可以进什么样的店去买生活必需品、刮脸或理发。有一些店主不愿为他服务,一部分人会不客气地拒绝他,一部分人会讨双倍的价钱,还有一部分人装得很客气,说:“我们在这儿求条生路,人们不欢迎我们与外国人做生意。”无论对方粗鲁或是有礼,王源学会了一言不发。

他可以一连数日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交谈,结果他像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可能会迷失在快节奏的异国生活中。没有人向他询问关于他祖国的事。那些白种的男男女女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从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如果他们听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事,也只是宽容地一笑了之,就像笑那些由于无知而做错了事的人一样。王源发现他的同学、替他理发的理发师以及他的女房东都有些偏见,例如认为王源和他的同胞会吃老鼠、蛇,会抽鸦片,在他的祖国所有的女人都裹脚,所有的人都把头发编成辫子等等。

一开始王源非常急切地企图破除这些无知的偏见。他发誓他从来也没有尝过老鼠或蛇,他告诉那些外国人,爱兰和她的朋友能轻盈地翩翩起舞,不比任何其他国家的姑娘逊色。但他的辩解只是白费唇舌,他们很快就忘了他的话,只记得他们原来知道的那些事。

王源对这种无知的偏见时常感到异常恼火,他深深地恨这些人的无知,终于,他不再觉得他们所说的话中会有公道和真理,而开始相信他的整个祖国都像那个沿海的大城市,而祖国的姑娘都像爱兰。

在上土壤课的时候,王源认识了一个同学。他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心肠极好的憨厚的小伙子。他对任何人都很和气。上课时,他在王源身旁坐下,王源没有跟他说话,他先开口与王源交谈起来。后来他有时跟王源一起走出校门,有时他们一起在阳光中蹓跶。他与王源攀谈。有一次他请王源与他一起散步,王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善意,他欣然地接受了那年轻人的邀请。散步时王源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因为他一直生活得那样孤独。

很快王源开始向他的新朋友讲自己的故事。路旁有棵树,树的枝杈伸向路边。他们坐在树下休息,继续他们的谈话。不久那个小伙子急躁地喊起来:“哦,叫我吉姆!你叫什么名字?喔,王,源王。我的名字叫巴涅斯,吉姆.巴涅斯。”

他听到那小伙子把自己的名字念颠倒了,不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向那小伙子解释,在他的祖国,姓应放在名的前面。这又将那小伙子逗乐了,他试着颠倒着念他自己的名字,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闲谈中,笑声不断,他们的友谊慢慢发展起来。他们开始进一步交谈。吉姆告诉王源,他这一生都住在一个农场上,他说:“我父亲的农场有两百公顷土地。”王源说:“他一定很富有。”吉姆惊讶地看着他,说:“在这个国家,这只是个小农场。在你的祖国这算得上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