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一八八)

在王源的祖国,土地是人的奴隶,人是土地的主人。许多山上的树木在多年以前就被砍光了,现在,人们甚至割尽山上的野草用来烧火。人们在那些小块田里苦心经营,力求获得最好的收成。他们迫使土地竭尽全力地生产,一次次地向地中倾注自己的劳动、汗水、垃圾和尸体,直至泥土完全丧失了纯洁。人们自己造就了这种泥土,没有他们,土地早就会肥力耗尽,成为空虚的不育的子宫。

每当他沉思默想这个新国家和它的奥秘所在,王源就会想到这些。在他自己的那一小片土地上,若要想获得丰收,他必须首先要考虑往田里撤进什么肥料。然而,这块异国的土地由于未经耕耘,依然非常肥沃。只要播下一些种子,这土地便奉献出大量的产品,勃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使人们几乎承受不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源将憎恨混合进这种羡慕中去了呢?在六年结束的时候,王源回溯往事,看到了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二步。

在火车上的旅程结束时,王源和王盛早早地分手了,因为王盛爱上了一个大城市,在那儿他找到了一些同胞。他说他喜爱学习诗歌、音乐和哲学,而那个城市里可以学习这些学科的学校要比别处好,他不像王源,他对土地之类的事毫无兴趣。而王源下定了决心,要在国外做他一直希望做的事,去学习怎样育苗、耕地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事。他很快相信这个民族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他们从土地上获得的丰收使得他们富足了起来,这样,他学农的决心更坚定了。于是,王源让王盛留在那个城市,而自己继续向前,去到另一座城市,进了一所他能在那里学到他想学的东西的学校。

首先,王源必须在这异乡找到一个可以吃饭睡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到学校去时,受到一个灰发的白人接待,那人十分有礼,给了他一些单子,单子上写着他可以找到食宿的地方。王源选了最好的一家。他在那家的门口揿响了门铃,第一道门开了。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站在那里,她青春已逝,粗腰上系着一条围裙,正用围裙擦着她裸露的粗壮的红胳膊。

迄今为止,王源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种身材的女人。在最初的一剎那间,他几乎不能忍受她的注视,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问:“这座房子的主人在家吗?”

那女人将双手放在大腿上,用又粗又高的嗓门答道:“这是我的房子,它不属于任何男人。”听到这话,王源转身就走,他宁愿换一个地方试试。他想,在这个国家里,竟也有许多像这个女人一样满怀恶意的女人,他宁愿住到一所属于一个男人的房子里去。这个女人简直不可想象,她的腰身和胸脯硕大无朋,她的短发的色泽很奇怪,王源要不是亲眼所见,就不会相信那头发是从人类的皮肤上长出来的,它本来鲜艳刺目,黄得发红,但由于厨房的油腻和烟尘,它变得暗淡了。奇怪的头发下面就是一张肥胖的圆脸,满面红光,但红得有些发紫,这副脸上安着两只锐利的小眼睛,又亮又蓝,发出一种新瓷器有时会发出的那种光。再看她一眼王源简直受不了,他垂下眼,看到两条铺开来的、肥得没有线条的腿,这也叫他受不了。他急急忙忙地想走,便很有礼貌地与那女人告了别,到别处去找房子了。

可是,在走访另外一两处标明有房屋出租的地方时,他却都被谢绝了。起初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个女人说:“我的房间客满了。”

王源知道她在撒谎,因为他看到了她做的那些空房的记号。这样的事反复发生。王源最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个男人粗鲁地说:“我们这儿不收有色人种居住。”起初王源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既不认为他淡黄色的皮肤与通常的人类皮肤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他的黑色眼睛和头发与常人相异。但在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因为他看到了在这个国家里到处可见的黑人,并注意到白人极不尊重他们。

剎那间他的血往上涌。那个男人见他脸色阴沉、怒气冲冲,便带点歉意说:“我妻子在这困难时期要帮我打出一条生路来。我们有固定的常客,如果我们接纳外国人,他们就不肯住在我们这儿了,有些别的地方接纳外国人。”那男人说出了一个门牌号码,这正是王源看到那个满怀恶意的女人的地方。

这就是王源的憎恨加深的第二步。

他带着十足的傲气,彬彬有礼地向那男子道了谢,又回头来到那第一家。他将目光移往别处,不敢正视那女人可怕的形体。他告诉那女人他想看看她的房间。他非常喜欢那间屋子,那是靠近屋顶的一间小屋,非常清洁,被楼梯占去了一部分。如果他能忘掉那女人,那屋子似乎就相当不错了。他可以想象他在其中孤独安静地工作,他喜欢看屋顶在床、桌子、椅子、箱子上面斜伸下来。就这样,他决定住在这间屋子里,一住就是六年,在这六年中,这屋子成了他的家。

事实上,那女人的心肠并不像她的外貌那样可怕,他年复一年地住在她的房子里,每天去上学。那女人渐渐地对他好起来,他也渐渐地了解了她的善良,在她凶神恶煞般的外表和粗鲁的举动之下,跳动着一颗善良的心。在他的房间里,王源生活得像个教士,清贫整洁,他屈指可数的几件物品总是放置得井井有条。那女人开始非常喜欢王源了,她叹了一口粗气说:“王,如果所有的男孩子都像你这样规规矩矩就好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几天之后,王源发现那粗壮的女人心地非常善良。虽然王源听到她大声嚷嚷的声音会畏缩,看到她那一直裸到肩膀上的粗壮的红胳膊会颤抖,他仍然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因为他发现有人在他的房间里放进几个苹果。他们吃饭时,她高声地在桌子对面向王源大声嚷嚷,但王源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她说:“王先生,我为你做了些米饭!我想,没有你习惯吃的东西,你会觉得吃不下饭的……”她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高声说着:“米饭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东西了;蜗牛、老鼠、狗以及所有那些你吃惯了的东西我却无法供应。”

王源说实际上他在家中并不吃这些东西,可她好像并不理会王源的争辩。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一个笑话,王源默默地微笑了。他想起在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强迫他多吃一点,饭菜多得使他吃不掉。她使他的房间经常保持着温暖和清洁。当她知道王源喜欢吃某一种菜时,就不辞劳苦地做了给他吃。终于,王源学会了不去看她凶相的脸,而只想到她的善良。随着时光的流逝,王源越来越感到她心地善良。他在城中认识了几个与他处境相同的同胞,发现他们的房东都不如那女人心肠好,许多女房东的嘴尖酸刻薄,将外国学生的食物撒在桌上,歧视那些与她们种族不同的人。

有一件事使王源十分惊讶,这就是这个粗壮的大嗓门女人竟然曾经结过婚。在他的祖国,这种事就不会令人奇怪,因为在新时代到来之前,姑娘或小伙子都不得不与选定了的某个人结婚。男人必须接受那个别人为他选择的新娘,即使那是个很丑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娶。但在这异国,很久以来一直由男人自己做主选择妻子,竟然有男人出于自愿选择了这个女人,真怪!他娶了她。在他临死之前,她有了一个女儿。现在这女儿已经十七岁了,仍然跟她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