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九)
因此,当冬天凛冽刺骨的寒风从他们东北方的荒漠吹来时,他们坐在家里,周围是一片富裕的景象。孩子很快就差不多能自己坐了。孩子满月那天,他们曾进行庆祝,做了表示长寿的面条;王龙还把参加他婚宴的那些人请来,给了每人十个煮熟染红的红鸡蛋;对村里所有来向他祝贺的人,他也每人给了两个。人人都羡慕他得了儿子,一个又大又胖的月圆脸孩子,高高的颧骨像他母亲。现在冬天到了,他坐在屋里地上铺的被子上,而不用坐在田里了。他们把朝南的门打开,让太阳照进来,而北风被房子的厚土墙挡住,根本吹不到他。
门前枣树上的树叶,田边柳树和桃树上的树叶,很快被风吹落了。唯有房子东边稀疏的竹丛上的竹叶还留着,即令狂风扭动竹子,竹叶也没有脱落。
由于刮的是干风,播到地里的麦种不可能发芽,王龙不安地等着下雨。接着,风渐渐停了,空气清静温暖,在平静而阴暗的一天,忽然间下起雨来。他们一家坐在屋里,心满意足,看着雨直泻下来,落到场院周围的地里,从门顶的屋檐上滴滴流下。小孩子感到惊奇,雨落下来时,他伸出小手去捉那银白色的雨线;小孩子笑了,他们跟着他一起笑,老人坐在孩子身边的地上说:“十多个村子里也没有另一个孩子像这个这样。我兄弟那几个孩子在学会走路之前,可还是到处瞎摸啊。”
田里的麦种发芽了,在湿润的褐色土地上拱出了柔嫩的新绿。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就互相串门,因为每个农民都觉得,只要老天爷下雨,他们的庄稼就能得到灌溉,他们就不必用扁担挑水,一趟趟来来去去把腰累弯。他们上午聚在这家或那家,在这里或那里吃茶,光着脚,打着油纸伞,穿过田间小路,一家家走来串去。勤俭的女人们就待在家里,做鞋或缝补衣服,考虑为过新年做些准备。
但王龙和他的妻子却不常串门。在这个由分散的小房子组成的村子里——他们家是六、七户当中的一户——没有一家像他们家那样温暖富足,王龙可不愿这种串门带来债务。新年就要到了,谁有他们需要买新衣服和年货的钱呢?他待在家里,女人缝补衣服时,他拿出竹耙进行检查,绳子断了的地方,他用自己种的麻做的新绳串好,耙齿坏了,他就灵巧地用一片新竹子修好。
他修理农具,他妻子阿兰就修理家里用的东西。如果一个陶罐漏水,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把它扔在一边,嚷着要买个新的。相反,她把土和粘土和成泥,补上裂缝,用火慢慢地一烧,结果就变得和新的一样好用。
因此他们坐在家里,很高兴彼此之间的默契,虽然他们讲话不多,只是零零星星说些像下面这样的家常话:“你把种的大南瓜籽留好了吗?”或者“我们把麦秸卖掉吧,灶里可以烧那些豆叶。”或者,王龙也许偶尔会说“这面条做得不错”,而阿兰则会回答说“这是今年我们田里收的麦子”。
在这个好年成里,王龙从他的收成中得到了超出他们需要的银元,手头宽绰了些,他不敢把这些钱带在腰里,而且除了他女人以外,他也不敢告诉别人他有多少钱。他们谋划把这些银元放在什么地方,最后他女人巧妙地在他们屋里床后面的内墙上挖了个小洞,王龙把那些银元塞进这个洞里,然后她用一团泥把洞抹好,使外表看上去根本没有挖洞的痕迹,但这使王龙和阿兰两人都觉得暗藏了一笔财富。王龙知道自己有了多余的钱,走在同伙中间时觉得愉快,对什么事都感到顺心多了。
【五】
新年近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王龙到城里的蜡烛店买了一些红纸方,其中有些印着金色的福字,另外一些印着富字。他把这些红纸方贴在农具上,求的是新的一年给他带来好运。他在耕犁上、牛轭上、挑肥料和水用的两只桶上,都贴了一张这样的纸方;然后他在家门口贴上了红纸对联,上面写了些吉利的字眼;在门道里,他贴上巧妙地用红纸剪得非常细腻的花卉图案的幡胜。他还买了给土地神做新衣用的红纸。尽管老人的手有些颤抖,他还是精巧地把纸衣服做了出来。王龙拿了这些纸衣,到土地庙里给两尊神像穿在身上。为了新年的缘故,他还在神前烧了香。王龙还给自己家里买了两支红蜡烛,准备除夕点在神像前的桌子上,那张神像就挂在堂屋中间桌子上方的墙上。
随后王龙又到城里买了些猪油和白糖,他的女人把猪油熬得又滑又白,然后拿出些米粉——那是由他们自己的米磨的,只要需要他们就套上自己的牛拉着石磨磨一些——她把猪油和白糖和在一起,用米粉面做了许多好吃的年饼,也叫月饼,跟黄家大院里吃的大饼一样。
瞧着他女人把这精心做的月饼摆上桌,他乐得心花怒放。村里没有别的女人能像他女人那样,会做只有富人过节才吃的月饼。在有些月饼上,她摆了一条条小红果,点上绿梅干,做成多种花样的图案。
“把这些吃了怪可惜的。”王龙说。
老人正围着桌子徘徊,他看到那些鲜亮的色彩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他说:“把我兄弟叫来,叫你的叔叔和他的孩子来——让他们瞪大眼瞧瞧!”
但王龙仍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他可不想让一帮饿鬼来坏事。
“新年之前让人看月饼会倒运的。”他赶忙回说。他的女人双手沾满细米粉和黏糊糊的猪油,也跟着说:“那些饼不是给我们吃的,只有一两个没做花的给客人们尝尝。我们还没有富到吃白糖和猪油的地步。我是为黄家的老太太准备的。大年初二我要带孩子去,把这些饼拿去当做礼物。”
于是这些月饼比什么时候都显得重要,王龙很高兴他的妻子要作为客人去那个他曾畏畏缩缩寒酸地站着的大厅,抱上穿着红衣服的儿子,带上这些只有富人家才吃得上的饼。
似乎这次拜访是新年里唯一一件要紧事了。当他穿上阿兰给他做的黑棉布新大衫时,他也只是对自己说:“我带他们到那个大户人家时,我要穿上这件大衫。”
他甚至觉得大年初一也没什么意思。那天,他的叔叔和他的邻居来向他父亲和他拜年,全都嚷嚷着要吃要喝。他自己已经把有花的月饼放到篮子里收了起来,唯恐他不得不让一般人尝尝,然而当人们赞扬无花的白饼又香又甜时,他又总是禁不住想大声说:“你们还没有看看那些有花的月饼呢!”
但他没有说,因为他最大的希望是气气派派地走进那个大户人家。
大年初二,也就是女人们互相拜年这天——男人们前一天已经吃好喝好了——他们一清早就起来了。女人给孩子穿上她自己做的红衣服和虎头鞋。除夕那天,王龙自己给孩子刚刚剃过头,她在孩子头上戴了绣着金色小菩萨的红帽子,然后把他放在床上。接着王龙很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他的妻子则把又黑又长的头发梳好,用他给她买的镀银的卡子挽成发髻,然后穿上她的黑棉布新袄。她的新袄和他的新大衫是用同一块布做的,两人一共享了二丈四尺好布,其中有二寸是白送的,那是布店的规矩。随后,他抱上孩子,她带了放着月饼的篮子,他们一起向田间的小路走去。因为是冬天,田野里空荡荡的。
王龙在黄家大门口得到了他的报偿,因为看门人听到他女人的叫声出来时,对他看到的一切目瞪口呆,他捻着黑痣上的三根长毛,惊叫道:“啊,种田的老王,这次是三个人,不是一个人了。”而且,看见他们全都穿着新衣,孩子又是男的,他继续说:“你去年走了鸿运,今年人们不必祝你比去年走更大的运了。”
王龙像对一个平等的人讲话似的,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去年收成好——好收成啊。”说完他自信地走进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