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追踪
在伦敦那条气势宏伟而又冷冷清清的街上,德洛克公馆用一种恰恰符合它那高贵身份的冰冷眼光看着其他的建筑物,外表丝毫看不出里面出了什么事情。马车隆隆地驶着,大门敲得砰砰地响,上流社会的人物互相拜访;迟暮的美人儿,细细的脖子,红红的面颊,使人看得眼花缭乱,因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的面颊红得有点可怕,仿佛她们就是死神紧紧拥抱着的美女。从那些阴冷的马厩里,慢吞吞地驶出摇摇晃晃的马车,在前面驾驶座那个毛茸茸的篷帐里,悠闲地坐着戴淡黄色假发的短腿马夫;车后踏板上站着几个衣装华丽的使神,手里拿着仪仗,头上横戴着卷边帽,那光景仿佛是天使出巡。
从伦敦的德洛克公馆的外表看不出任何变化,而且要打破公馆里那种异常沉闷的气氛,也还得等几个小时。可是美人儿伏龙妮亚这时却在诉苦,说她实在闷得慌,觉得精神上有点受不了,最后鼓起勇气到书房去散散心。她轻轻敲了一下门,没听见有人答应,把门推开,朝里面看了看,发现没有人,便走了进去。
这位生性活泼的德洛克小姐,在那个到处绿草如茵的巴斯城(这里住着许多老人),一向是以特别好奇而出名的;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只要遇到机会,也不管是否方便,总是举着单片的金丝眼镜,到处走动,不论什么东西,都要偷看一下。现在她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翻翻她亲戚的信件和公文;她活像一只小鸟似的,把这份公文啄了一口,然后又歪起脑袋对那份公文眨眨眼睛,从这张桌子跳到那张;她举着眼镜,东张西望,走来走去,就在她四处搜索的时候,脚下绊着了一个东西。她把眼镜对着那里一瞧,原来是她那位亲戚像一棵被砍倒的树那样躺在地上。
伏龙妮亚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忘了平时最得意的那种娇滴滴的尖叫而大嚷起来,于是整个公馆就乱成一团。用人们楼上楼下来回奔跑,手铃声震耳欲聋;一面派人去请医生,一面四处去找德洛克夫人,可是没有找到。自从她刚才摇铃以后,谁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见过她的动静。在她桌上发现了她给累斯特爵士的一封信;但现在还很难断定他是否收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要他亲自答复;而且不论是活人的或死人的语言,他都同样认不得了。
他们把他抬到床上,用尽一切办法使他苏醒过来,比如替他浑身摩擦,用扇子扇,用冰袋冰他的头等等。但是直到阳光渐渐消失,房间里开始昏暗,他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声音才慢慢停止,那双直愣愣的眼睛也感觉到不时从他面前闪过的烛光。现在病情有了转机,他也就渐渐好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能够点头,眼珠也会转动,甚至能打手势,以表示他听见和懂得别人的话。
今天早晨他倒在地上时,还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绅士;身体虽然有点虚弱,但外表还很神气,脸也是胖胖的。但现在,他躺在床上,两颊瘦削,显得十分苍老。他的声音一向洪亮而圆润;长期以来他就深信,不论他说什么,对于人类都有重大意义,因此,他说的话听起来也好像真有一点分量似的。可是现在,他只能低声说话;而这种低微的声音也正适合他讲的话——一些只能叫人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
他恢复知觉以后,首先是看见他所器重的忠诚的老管家站在床边,因此他显然感到很高兴。可是他怎么也不能使人听懂他说的话,便只好打手势要一支石笔。不过他的手势也不能表达他的意思,所以大家最初弄不懂他要什么;后来还是那个老管家明白他的意思,才拿来了一块石板。
他犹豫了一下,在石板上潦草地写道:“这是切斯尼山庄吗?”但笔迹却同平时完全不一样了。
不是,老管家告诉他这里是伦敦的公馆。他今天早上在书房突然病倒了。幸亏她恰巧到伦敦来,所以能够服侍他。
“您的病并不重,累斯特爵士。明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累斯特爵士。那几位医生都这么说。”她说着,眼泪就从她那张端庄而苍老的脸上流下来。
他向房间里四处望了望,特别注意那些站在他床边周围的医生,然后又写道:“夫人呢?”
“夫人出去的时候,您还没病哩,累斯特爵士,她现在还不知道您得了病。”
他非常激动地又指了指“夫人”这两个字。他们都想要他安静下来,可是他一再指着,而且越来越激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这时又把石板拿过来,写道:“夫人呢?天啊,到哪儿去了?”接着发出了一声哀求的呻吟。
大家觉得最好还是让老管家把德洛克夫人留下的信给他看,可是谁也不知道,而且也无法猜测信里写了些什么。老管家替他拆开了信,送到他面前让他看。他费劲地念了两遍,把信翻过来放好,以免被人看见,躺在床上呻吟起来。他的病好像又发作了,也许是昏迷过去了;过了一个钟点以后,他才睁开眼睛,身体斜靠着他那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胳臂。医生都知道最好是让她去照顾他;因此,在不忙着替他治疗时,便远远地站在一边。
他又叫人把石板拿来;但他想写的字却记不得了。这时他那种焦急、渴望和痛苦的可怜样子令人不忍目睹。看样子,他一定要发狂的,因为他觉得必须赶快把字写出来,但尽管他努力挣扎,却又写不出他要做什么或是要把谁找来。他刚才写了个“布”字,就停下了。突然,一着急,又在“布”字前面加了“先生”这两个字。老管家问他是不是要找“布克特”。感谢上帝!这正猜中了他的意思。
布克特先生已经按约定的时间来了,正在楼下等着。要请他上来吗?
现在不可能再误解累斯特爵士的意思了,他迫切地希望同布克特见面,同时表示要房间里的人,除了老管家以外,都走出去。人们马上照他的话去办;而布克特先生这时也进来了。累斯特爵士现在似乎不惜纡尊降贵,偏偏只信任并依赖布克特先生一人。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看到您的情况,我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您能振作起来。我相信您为了自己家族的名声一定会这样做的。”
累斯特爵士把夫人的信递给他,同时在他看信时,眼光又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布克特先生一边看信,眼中露出一种新的神色;当他的眼光还留在信上时,他就把食指一弯,说道,“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我了解您的意思。”
累斯特爵士在石板上写道:“完全原谅。寻找——”布克特先生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写下去了。
“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我一定去寻找她,可是要寻找,就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一分钟也不能浪费。”
他是个心明眼亮的人,立刻就看到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眼光落在桌面的一个小匣子上。
“您要我把它拿过来吗,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好,拿来了。用这里的一把钥匙去打开吗?好,马上就打开。用那把最小的钥匙吗?对,没错。把钞票拿出来吗?拿出来了。您要我点一点吗?马上就点。二十英镑加三十英镑是五十英镑,再加二十是七十,再加五十是一百二十,又加四十,共计一百六十英镑。拿这笔钱去开销吗?我一定照办,将来当然会向您报账。您叫我不必省钱,是不是?不,我不会省的。”
布克特先生对这几点的领会又快又准,整个过程简直像奇迹似的。朗斯威尔太太举着蜡烛,被他那飞快的眼神和手势弄得眼花缭乱。他开始穿衣服,准备出门。
“你是乔治的妈妈吧,老太太;我想大概没猜错吧?”布克特先生站在旁边跟她说,这时已经戴好帽子,正在扣大衣扣子。
“是的,先生,我就是他可怜的妈妈。”
“根据他刚才和我谈话的情况,我知道我是不会猜错的。那么,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一点消息。你再也不用难过了。你儿子已经没事儿了。喂,不要哭;因为你现在必须照顾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如果你哭了,那又怎样照顾他呢?至于你的儿子,我告诉你,他已经没事儿啦;他向你问安,而且希望你放心。他已被宣告无罪开释;这就是对他的评价;他的品格没沾上一点污点,正如你的品格一样,而我敢担保你的品格是很端正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因为你的儿子是我逮捕的。逮捕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勇敢;他是一个高尚的人,而你也是一位高尚的老太太,你们母子两人到处可以成为别人的榜样。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您委托我的事,我一定去办。在我找到夫人的下落以前,如果我有时干点这个或干点那个,譬如睡一觉,洗个澡或是刮刮脸的话,请您不要着急。您要我对夫人说,您对她非常诚恳,一切都能谅解,是不是?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我一定遵照您的意思去办。最后,我希望您的病好起来,而这些家庭问题也顺利解决——正如,愿上帝保佑,不论过去或将来,许多家庭问题都是能顺利解决的。”
布克特先生噜哩噜苏地讲了这番话以后,扣好纽扣,悄悄地走出去,眼光正视着前方,仿佛他的眼光已穿过黑暗的夜色去寻找那个弃家出走的人了。
他首先到德洛克夫人的房间去,四处观察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细微的线索可以给他启发。房间里一片漆黑;布克特先生拿着一支蜡烛,高举过头,仔细捉摸许多同他本人极不协调的精致摆设;要是有人看到布克特先生这副样子,那就等于看见了一副奇怪的景象——其实谁也没有真正看到他那样子,因为他特别细心,把他自己反锁在屋里了。
“这真是一间芬芳四溢的boudoir(1)啊!”布克特先生说,话里又夹了一个法文字,因为他早上逮捕那个法国女凶手以后,多少觉得自己的法文有了进步。“想必要花不少钱吧。扔掉这么些奇妙的玩意儿;她一定很难过!”
他把桌子抽屉打开,看了一下里面的首饰盒和珠宝盒,然后又关上,这时他看见各种形状的镜子里照出他的影像,便议论起来:
“人家还以为我同上流社会的人有什么来往,准备参加奥尔马克舞厅的舞会呢。”布克特先生说。“我开始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近卫军中的时髦人物了。”
他到处观察,把一个放在小抽屉里的精致小箱子打开。他那只大手翻弄着里面的几副手套,手套很轻而且很柔软,摸在手里仿佛没有东西似的,正当他这样翻弄,忽然找到一条白手绢。
“嗯!让我来看看你,”布克特先生说,一边放下蜡烛,“你怎么一个人关在这儿啦?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是德洛克夫人的东西呢,还是别人的?我想你身上说不定什么地方会有个标记吧?”
他找到了标记,口里念道:“埃丝特·萨默森。”
“哦!”布克特先生叫了一声就停下来,把食指搁到耳边,“好,把你带走。”
他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结束了这次搜查,就像刚才搜查时的动作一样;同时,除了拿走那条手绢,他让屋里的东西都保持原状,前后不过五分钟就轻轻地出来,走到街上。他抬头对累斯特爵士房间那些灯光昏暗的窗户望了望,立刻赶到最近一个马车站,花钱租了一匹好马,让马车夫赶车往“室内打靶场”驰去。布克特先生并不自吹是一个识马的内行,但是对于重要的马赛,总要花点钱,而且他把这方面所积累的知识用一句话来总结说:只要是匹好马,他准识货。
他这次挑了这匹马,证明他是识货的。车夫拼命地赶着马,车子在石子路上隆隆地驰着;布克特先生细心地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深夜街上一切躲躲闪闪的行人,甚至注视沿街楼上窗户的灯光(那些房间里的人已经睡了或准备去睡),注视他经过的每个角落,注视阴沉沉的天空以及铺着一层薄雪的路面——因为不论什么地方都会出现一些供他参考的线索——当他一阵风似的赶到目的地,停住马车时,那匹马喷出的一团哈气几乎把他整个罩住。
“卸下鞍子,让它休息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沿着长长的木走廊快步走去,看见骑兵在抽烟斗。
“乔治老弟,你经过这次事情以后,我觉得应当来同你谈谈,不过现在来不及了。我用名誉向你担保!现在一切都是为了救一个人!萨默森小姐,在格里德利死的时候到这里来过——我想是这个名字——对吧!——她现在住在哪儿?”
骑兵刚从她那里回来,便把她住在牛津街附近的住址开给他。
“你不后悔吧,乔治。再见!”
他又走了,这时仿佛看见菲尔坐在微弱的炉火边,张大嘴瞪着他;他又坐着马车飞驰而去,转眼到达目的地,又从马喷出的那一大团哈气中走出来。
这时整幢房子里只有贾迪斯先生一人没有睡觉;他正打算休息,突然听见急促的铃声,便放下书,穿着睡衣下楼去开门。
“请您不要惊慌,先生。”说话间,客人已经关上门,手按着锁,站在客厅里同他亲密地谈起来。“我以前曾荣幸地见过您一次。我是布克特侦探长。请您看看这条手绢,先生;是埃丝特·萨默森小姐的。十五分钟以前,我亲自发现它藏在德洛克夫人的抽屉里。现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这是生死问题。您认识德洛克夫人吧?”
“认识。”
“今天她家出了事。家庭里的隐私被揭发了。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突然病倒——中风或瘫痪——昏迷不醒,因而耽搁了不少宝贵时间。德洛克夫人今天下午失踪了,留下一封信给爵士,口气似乎不妙。请您把信看看,这封就是。”
贾迪斯先生看完以后,问他意见如何?
“这很难说。从信上的话来看,好像准备自杀。无论如何,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自杀的危险也越来越大。从现在开始,为了跑在时间前头,我宁愿花一百英镑去换一个钟点。我告诉您,贾迪斯先生,我受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之托,寻找夫人的下落——去挽救她并转达爵士对她的宽恕。我有了经费和实权,但还缺少某种条件,那就是,我需要萨默森小姐的帮助。”
贾迪斯先生用一种不安的语调重复道:“萨默森小姐?”
“现在,贾迪斯先生,”布克特先生一直非常注意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我同您说这些话,是因为我把您当作一个忠厚长者,而目前情况紧急,也是很少见的。如果事情拖延下去会有危险的话,那么,现在就已经危险了;如果将来您感到自己曾耽搁了这件事而不能原谅自己的话,那么,现在就是耽搁了。从德洛克夫人失踪以后已经白白过了八到十个钟点,我告诉您,每个钟点至少值一百英镑。我奉命去找夫人。我是布克特侦探长。她除了其他种种沉重的心事以外,还以为自己被怀疑是杀人凶手。如果我一个人去找她,那么她由于不了解从男爵累斯特·德洛克阁下和我说的话,可能被迫采取下策。但是,如果我和一位年轻小姐一同去找她,而这位年轻小姐又和她所钟爱的一个年轻小姐的情况极其相似的话——我只谈这一点,同时也不想打听其中的底细——那么,她就会相信我没有什么恶意。如果我找到了她,让她见到这位年轻小姐从而能够影响她的话,那么,只要她活着,我一定能挽救她,劝她回头。如果我一个人找到了她——尽管比较困难——我也一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不过,我所采取的办法毕竟不是上策。时间过得快;现在差不多一点了。等到钟敲一点,说明又过去一个小时;现在一小时不是值一百而是值一千英镑了。”
这些都是实际情况,而情况紧迫也不容置疑。贾迪斯先生请他等一等,便去通知萨默森小姐。布克特先生嘴里答应等着;但仍然按照自己的一贯作风,跟着上楼,远远盯着贾迪斯先生。当贾迪斯先生同萨默森小姐谈话时,他就一直在楼梯的暗处躲躲闪闪地偷看。过了一会儿,贾迪斯先生下楼告诉他,萨默森小姐马上就来见他,并且决定陪他到各处去。布克特先生感到满意,大大称赞了一番;便在门口等她下来。
他站在门口,想象着自己登上一座高塔,放眼四望。他仿佛看见许多踽踽独行的人在街上、在灌木丛生的荒地和公路上蠕动或是躺在稻草堆里。但在他们之中却没有他所寻找的那个人。他还看见其他的孤独行人,站在桥边向下俯视,或躲在河边阴暗的角落;同时还有一个黑黝黝的、不成人形的物体随波逐流地漂来,显得特别孤独,它那载沉载浮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在什么地方?不论死活,她究竟在什么地方?就在他把手绢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的时候,如果这条手绢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他送到她以前发现它的那个地方,让他看到那个小屋附近的夜色(就是在这个小屋里,这条手绢曾覆盖过村里那个夭折的婴儿的脸),那么,他能找到她吗?在一片荒地上,砖窑里的火发出淡蓝色的光;那些破砖窑顶上的稻草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泥和水都冻结了,那个里面有匹瞎眼的瘦马整天绕着磨盘转的磨坊,仿佛是一个折磨人的刑具——就在这片满目荒凉的地方,却有一个人满怀悲伤地踽踽独行,一路上受到风吹雪打,仿佛是被世人抛弃了。这也是一个女人;可是她身上的衣服很破烂;在德洛克公馆里从来没有人穿着这样衣服穿过客厅,从大门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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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语: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