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出走
当布克特侦探长还没有像上一章所描写的那样去逮捕凶手,而只是为了迎接紧张的工作正在睡觉的时候,有辆双人马车从林肯郡驶出,在冬天的晚上,沿着冰冻的道路向伦敦驰去。
铁路不久就要穿过这个平原,而火车也会像流星一般带着耀眼的光芒,轰隆隆地驰过这片夜色笼罩的旷野,使月光为之减色;尽管不难预见,但现在这些地方还看不到这样的景物。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譬如测定地基,打下标桩。桥梁也开始架设,但桥桩尚未连接,隔着道路和河流,现出一副相对凄然的样子,就像砖和灰泥因为中间有层障碍而不能凝结在一起似的;堤岸的碎片到处都是,堆得像一个个悬崖峭壁,无数破旧的马车和手推车在上面穿梭往来;山顶上出现了高高的三角架,据说正准备开凿隧道;总之,这里的一切都似乎混乱得不可收拾。但那辆驿站马车在黑夜里仍然沿着冰冻的道路向前驰去,根本不管这里修什么铁路。
马车里坐着切斯尼山庄的老管家朗斯威尔太太;而坐在她身边的,则是披着灰斗篷、拿着雨伞的贝格纳特太太。老伴儿本来想坐在前面的横木上,因为那个地方通风,虽然简陋一些,但还像她平时旅行爱坐的赶车的座位,可是朗斯威尔太太为了她的舒适着想,决不让她坐在那里。这个老太太对老伴儿表示不胜感谢。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握着老伴儿的手,不管它多么粗糙,常常把它搁到自己唇边吻一吻。“你是一个做妈妈的人,亲爱的,”她说了好多次,“所以你就找到我那乔治的妈妈。”
“啊,乔治跟我一向是很坦白的,太太,”贝格纳特太太答道,“他在我家里曾经跟我的伍尔维奇说,等他长大就会想到,在他所能回忆的事情当中,最值得安慰的,就是他从来没有给他妈妈脸上增加一条伤心的皱纹或是头上增加一根白发;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看他那种神色就可以断定,又有什么事使他想起他妈妈来了。过去,我常听他说,他很对不起她。”
“没有的事,亲爱的!”朗斯威尔太太答道,一边哭了起来。“愿上帝保佑他吧,他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那乔治总是那么喜欢我,爱我!他只是胆子大,有点不走正道,后来就当兵去了。我知道他最初是想等到升了级,当上军官,才让我们了解他的情况;可是后来他没有升级,觉得自己不配同我们来往;也不愿丢我们的脸。我那乔治心肠很硬,从小就是那样!”
老管家浑身颤抖,双手又像以前那样舞动起来,因为她这时想起乔治当初是个多么欢乐、善良、聪明而又有前途的好孩子;在切斯尼山庄时,他多么逗人喜欢;后来他长大了,成了一个小伙子,又受到累斯特爵士的器重;就连狗也爱跟他亲近;甚至那些同他吵架的人,等他一走,也都原谅他。啊,可怜的孩子!跟他分别这么多年,现在还要到监狱里才见着他!老管家身上宽大的胸衣不停地起伏着,而她那穿着古色古香服装的挺直的身子,也由于沉重的哀伤而弯了下去。
贝格纳特太太是个善良而热心的人,这种性格使她本能地感到现在最好让老管家哭一会儿——她自己也是个做妈妈的人,不禁也用手背擦擦眼睛——稍停以后,她又高高兴兴地笑着说:
“所以,当我出去叫乔治进来喝茶的时候,他装着正在外边抽烟,我对他说:‘哎呀!乔治!今天下午你怎么不高兴啦?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而且不论国内国外,不论在你得意或失意的时候,我也常常见到你,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又伤心又懊悔的样子。’‘是呀,贝格纳特太太,’乔治说,‘正因为我今天下午又伤心又懊悔,所以你才能看到我这副样子。’‘你究竟做了什么事啦,老弟?’‘唉,贝格纳特太太,’乔治摇了摇头说,‘我做的事情,已经有好多年了,现在最好不要打算挽回了。如果我能上天堂,那绝不是因为我孝顺我那守寡的母亲;我现在也不多说了。’我告诉你,太太,当乔治对我说‘现在最好不要打算挽回’那句话时,我就想起了我平时的那些想法,于是我就追问乔治那天下午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触。接着,乔治告诉我,他在律师事务所偶然看见一位高尚的老太太,使他仿佛见到自己的妈妈一样;他跟我滔滔不绝地谈那位老太太,谈得简直入了迷,把她许多年前的模样画给我看。等他画完,我就问,他看见的老太太究竟是谁?乔治告诉我,她是朗斯威尔太太,在林肯郡切斯尼山庄德洛克家当管家已经五十多年了。乔治以前常同我说他是林肯郡人,于是那天晚上,我跟我那个大木头说:‘大木头,我敢用四十五英镑打赌,那位老太太就是他妈妈!’”
所有这些话,贝格纳特太太至少在过去四小时内已经说了二十遍。她用一种仿佛鸟儿歌唱的颤音说着,声音很高,惟恐老管家在车声辚辚之中听不见她的话。
“谢谢你,愿上帝保佑你,”朗斯威尔太太说,“谢谢你,愿上帝保佑你,好心的太太!”
“哎呀!”贝格纳特太太很自然地叫了起来,“你不用谢我。你还是谢你自己吧,太太,因为你总是那么客气,老向人道谢!我再跟你说一遍,太太,等你证实了乔治是你儿子以后,最好设法让他看在你的分上接受各方面的帮助,进行辩护,洗清罪名,因为关于这件案子,他跟你我一样,是完全无辜的。他只靠真理和公道是不够的;他一定要有法律和律师的帮助。”老伴儿感叹地说,显然认为法律和律师已经同真理和公道一刀两断,永无关系了。
“亲爱的,”朗斯威尔太太说,“他要什么帮助,我就给他什么帮助。我心甘情愿用我所有的积蓄去帮助他。累斯特爵士和我全家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我——我还了解一些情况,亲爱的;我们母子分别这么多年,终于在监狱里重新见面。我会根据这种理由,亲自向人求情的。”
老管家说话时一边露出一种忧虑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边又紧握着双手,这使贝格纳特太太非常注意,但她总以为这是老管家为儿子的处境担忧,因而就不奇怪了。可是,她还是不懂朗斯威尔太太为什么会像发疯似的不断自言自语:“夫人,夫人,夫人!”
寒夜慢慢消逝,天刚破晓。那辆驿站马车在朝雾中颠簸奔驰,仿佛是一辆鬼车。一路上还有许多鬼影憧憧的景物:树木、篱笆等等都像鬼怪一样;可是这些幻景慢慢消失,在阳光下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到了伦敦,乘客都下了车;老管家露出又是悲伤又是慌乱的样子,而贝格纳特太太则显得精神饱满,泰然自若——仿佛要她再到好望角、阿森松岛、香港或其他防地去,也无需另整行装,就可以这样子出发似的。
但是,当她们动身到骑兵被监禁的那个监狱去的时候,老管家却竭力想装出一种镇静沉着的样子——她平时穿着那件淡紫色衣服也总是显出这种样子的。从外表上看,她好像是一件极其素净、精致而又美妙的古瓷;但她的心却跳得很快,而她的胸衣,也比这些年来想起她那误入歧途的儿子时,起伏得更厉害。
她们走近牢房,发现门正开着,看守从里面出来。老伴儿赶快做个手势,叫他不要作声;他点了点头表示答应,让她们进去以后,便把门关上。
乔治正在桌上写字,还以为牢房里就他一个人,所以没有抬头,而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写着。老管家望着他,双手又像刚才那样摸索着;即使贝格纳特太太了解到所有情况,看见母子相会,而仍然怀疑他们的关系的话,那么,这双手的动作就足以把她的怀疑打消。
贝格纳特太太从征程返回
老管家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而且也没有让衣裙发出一点沙沙的声音,所以未被发觉。她望着乔治聚精会神地写着,但她那双颤抖的手却表达了她的感情,仿佛说出了千言万语。贝格纳特太太了解,这双手表达的情感是感激、欢乐、忧伤和希望;它们表明,从他还是个小伙子,一直长到现在这么高大,她对他的爱始终没有减少,而且也不要他报答;她还有一个更有出息的儿子,但她对那个儿子却不像对这个儿子爱得这么深,感到这么自豪。贝格纳特太太看着这双不停地颤抖的手,深受感动,不禁热泪盈眶,晶莹的泪水顺着那张晒成棕色的脸颊流下来。
“乔治·朗斯威尔!亲爱的孩子,转过身来看看我!”
骑兵吃了一惊,霍地站起来,搂住他妈妈的脖子,接着又跪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自己忏悔得太晚了呢,还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像小孩祈祷时那样双手握在一起,举到她胸前,低头哭了起来。
“乔治,我最亲爱的孩子啊!你一向是我最心疼的儿子,今天我还是那么疼你,可是,这么多年的苦日子,你在什么地方过的呢?你已经长大成人,长得这么漂亮,这么结实。我知道,只要上帝保佑你还活着,你一定会长成这种样子的!”
最初,她的问话和他的回答都很凌乱。在这一整段时间里,老伴儿转过身,把一只胳臂靠在白粉墙上,支住她的额头,用那件灰斗篷擦着眼泪,露出了平时最高兴的样子。
“妈,”骑兵等彼此安静下来以后说,“请您原谅我,我需要您的宽恕。”
原谅他!她当然原谅,而且也从来没有怪过他。她告诉他这么多年来,她在遗嘱里一直写明乔治是她最心爱的儿子。她从来不相信他有什么缺点。如果她等不到今天这个幸福的团聚而死去的话——她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活不久了——那么,在她临终,心里还明白的时候,她一定会替她心爱的乔治祝福。
“妈,我一直对您很不孝顺,可是我已经得到了惩罚;最近几年,我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想法。妈,我当年离家的时候不大在乎,也不怎么害怕;离家以后,就冒冒失失参了军,装着我对别人毫不关心,而别人对我也不闻不问。”
骑兵擦干了眼泪,收好手绢;但是,他说话的态度和表情却和平时显然不同;他的声调很低,有时还因为忍住哭泣而把话打断一下。
“所以后来,妈,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写了封信回家,说我改了姓参军,接着就出国了。在国外,我也曾想过,等我明年情况改善一些就写信回家;第二年过去了,我又想也许再等一年,情况会好转一些,再写信也不晚;可是等第三年又白白过去,我就不大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这样,一年年地过去,转眼服役了十年,最后年纪也渐渐大了,于是我就怀疑还有什么必要写信?”
“我决不怪你,孩子——可是,乔治,难道你没想让我宽宽心吗?你妈那么疼你,而且年纪也那么大了,难道你就一点不让她知道你的消息吗?”
这句话几乎又使骑兵伤心起来;但他使劲大声咳了一下,终于忍住了。
“愿上帝宽恕我吧,妈,因为我当时觉得,您就是听到我的消息,也不见得感到多大安慰。您在切斯尼山庄过得挺好,受到人家的敬重。至于哥哥,根据我偶尔从北部的报纸看到的消息,他也发了财,并且出了名。可是我呢,还是一个到处漂泊的流浪汉,不像他那样闯出了一番事业,而是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抛弃了原有的一切有利条件,荒废了早先学到的那点本领,而这些年来所学到的东西却又使我无法做好我想做的许多事情。我有什么必要让人知道我的情况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即便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呢?妈,您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时期。在我长大以后,我知道您曾为我伤心、流泪、祈祷;可是您的痛苦已经过去,或者说已经冲淡了,您想起我,也不那么痛苦了。”
老管家伤心地摇了摇头;抓住他的一只大手,亲切地将它搁在自己肩上。
“不,妈,我不是说您真的就是这样;这不过是我猜测罢了。我刚才说,让您知道我的情况又有什么好处呢?哦,亲爱的妈,这样也许对我有些好处——这种想法是很自私的。您一定会找到我,花钱让我退伍,把我带到切斯尼山庄去住,让我同哥哥一家人团聚,而你们大家一定非常希望帮我一点忙,让我做个正派人。可是,连我对自己都感到没有把握的时候,那么你们又怎么能感到对我有把握呢?我是个游手好闲的骑兵,除非有人管教,不然自己也会丢脸出丑,那么,你们怎能不把我看作是你们的累赘,觉得丢了你们的脸呢?我从小就从家里逃出来,到处流浪,使妈妈一直为我担忧,为我伤心——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脸去见我哥哥的孩子,妄想去做他们的榜样呢?‘不行,乔治,’当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妈,我就对自己这样说,‘你既然造了孽,那就自作自受吧。’”
朗斯威尔太太挺直了她那姿态端庄的身子,带着十分得意的神气向贝格纳特太太摇了摇头,仿佛说:“你看我猜对了吧!”贝格纳特太太使劲用伞在乔治后背上捅了一下,表示她心里很宽慰,而对他们的谈话也很感兴趣;后来,她每隔一会儿就捅一下,表示她高兴极了,而且每次捅完以后,总是回到白粉墙边,用灰斗篷擦擦眼泪。
“由于这种原因,妈,我就觉得最好还是自作自受,让自己毁掉算了。尽管我到切斯尼山庄偷偷看过您几次而没让您知道,可是如果没有我这位老同事的太太那么劝我(我真说不过她),我早就完了。但是,我很感谢她。贝格纳特太太,我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贝格纳特太太又捅了他两下。
这时老管家用她所能想到的各种爱称来称呼她这个久别重逢的好儿子,把他说成是她的欢乐和骄傲、她最心爱的人、她晚年的安慰等等,同时告诉他说,他一定要听从那种只有用金钱和权势才能得到的最宝贵的意见;一定要把他的案子委托给最有名的律师去办;他在眼前这种极其困难的处境中,一切行动必须听人劝告;而且不管他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也决不能任性,一定要在释放之前处处想到他那可怜的老母亲如何为他担忧和伤心,否则,他就会使她心碎。
“妈,您要我答应的事情不算什么,”骑兵答道,一边吻她一下,把她的话给打断了;“只要您说我该怎么办,我一定去做;尽管现在已经晚了,我也愿意从头做起。贝格纳特太太,我想你一定会照顾我妈妈吧?”
贝格纳特太太用伞狠狠捅了他一下。
“如果您介绍我妈同贾迪斯先生和萨默森小姐认识,她会发现他们的想法同她是一样的,而且他们也会向她提供最宝贵的意见和帮助。”
“还有,乔治,”老管家说,“我们必须赶快把你哥哥找来。据说他在切斯尼山庄外边谋生,说实在的,我可不大了解这事,他是个很懂世故、很有见识的人,那么,如果把他找来,他一定能给我们帮个很大的忙。”
“妈,”骑兵答道,“我要您答应一件事,您不会觉得太过分吧?”
“当然不会,亲爱的。”
“那就请您答应我这个重大的要求吧——别让哥哥知道。”
“知道什么,亲爱的?”
“知道我的情况。妈,我真不愿让他知道;我下不了这个决心。事实证明,他的景况和我完全不同,在我当兵期间,他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地位,因此,当我现在关在这种地方,又被控告犯了这样的罪,实在觉得没脸见他。而且,像他那样地位的人,一旦发现了这种情况,又怎么能高兴呢?这是不可能的。不,妈,不要让他知道我的情况;请您特别照顾我一下,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事情瞒住哥哥。”
“可是,总不能永远瞒住他呀,亲爱的乔治?”
“是呀,妈,大概不会永远瞒着——尽管我将来也可能提出这种要求——可是现在,我却求您瞒着。如果真要让他知道,他的弟弟浪子回头了,那么,”骑兵带着疑惑的神气摇摇头说,“我希望亲自告诉他;并且根据他对我表示的态度再决定究竟同他接近或是疏远。”
他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显然是很坚决,而贝格纳特太太的神色也表明他会坚持到底,因此,他母亲对他的要求也就默许了。于是他高兴地表示感谢。
“关于其他问题,亲爱的妈妈,我一定像您希望的那样,好好听您的话;我只是坚持这一点。因此,我现在也愿意请律师了。我在起草一份辩护书,”他向桌上的稿子看了一眼,“准备确切地说明我对死者所了解的情况以及我被卷入这件不幸的事情的经过。我把事实写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就像值勤士兵的记录那样;其中没有一句不是真话。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让我自己辩护,我真打算把它从头至尾念一遍。直到现在我还希望将来能有这样的机会;不过,关于这个案件,我不再坚持要按照我的意见去办,不论将来的发展如何,我都答应您决不坚持。”
现在由于问题已经得到圆满解决,而探狱的时间也将结束,贝格纳特太太便提出说,应该走了。老管家恋恋不舍地把头靠在她儿子肩上,而骑兵也一再用他那宽阔的胸膛去拥抱她。
“贝格纳特太太,您现在陪我妈上哪里去呢?”
“我到德洛克公馆去,亲爱的。我有点事,必须马上去办,”朗斯威尔太太答道。
“你用马车把我妈平安地送到那里,好吗,贝格纳特太太?其实,这也不必问,您当然会送她的!”
说得一点也不错,贝格纳特太太又用伞把他捅了一下。
“请您陪她去吧,老朋友,我非常感激您。请您代我吻一下魁北克和马耳他,向我的教子问好,使劲握一下大木头的手,最后,还让我亲您一下,但愿这一吻值一万金镑!”骑兵说完以后,在贝格纳特太太那个晒黑了的额头上吻了吻,接着,牢房的门又把他关在里面了。
老管家好意劝贝格纳特太太继续乘马车回家,可是贝格纳特太太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当马车到了德洛克公馆,她高高兴兴地下了车,搀着朗斯威尔太太走上台阶,同她握握手,便徒步离开了;不久,她就同全家欢聚,并且动手洗菜,仿佛没发生过刚才那回事似的。
德洛克夫人正在上次同图金霍恩先生最后见面的那个房间里坐着;她仍旧坐在上次那个座位上,望着他上次站在炉边地毯上从容打量着她的那块地方;这时,有人敲了一下房门。谁呀?朗斯威尔太太。可是朗斯威尔太太为什么突然进城来呢?
“出事啦,夫人,很不幸的事。啊,夫人,您能让我同您说几句话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新的事情,使这个冷静的老太太哆嗦得这么厉害?夫人往往以为她比自己快活得多,可是现在她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地说话,而且用这种异常的猜疑眼光看着她呢?
“怎么回事啦?坐下来歇一歇再说。”
“啊,夫人,夫人!我找到了我的儿子——最小的儿子,他在很久以前离家当兵去了,可是现在却被关在监狱里。”
“是因为欠债吗?”
“啊,不,夫人。要是欠债,不管多少,我也乐意替他还的。”
“那么,究竟为什么被关进去呢?”
“他被控告杀人,夫人,其实,他同我一样,是无辜的。他被控告谋害图金霍恩先生。”
她的这种眼光和恳求的样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走到她身边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什么信?
“德洛克夫人,亲爱的、好心的、仁慈的夫人,您一定会有一颗同情我和宽恕我的心。我在您出生以前就到德洛克家来了,我对这家人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请您想想,我那亲爱的儿子这次被控告真是冤枉啊。”
“我并没有控告他呀。”
“不,夫人,不是说您控告,而是别人控告。现在他关在牢里,处境很危险。啊,德洛克夫人!如果您能说一句话,帮助他洗清罪名,那就请您说吧!”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幻想?她究竟以为她所恳求的那个人有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够洗清他的嫌疑罪名,假如这种罪名是冤枉的话?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带着一种惊异的、几乎是恐惧的神色看着她。
“夫人,昨天晚上,我离开切斯尼山庄,我这么大的年纪,出来找我的儿子。昨天晚上,‘鬼道’上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过,而且非常响,这是我多少年来没有听见过的。每天晚上,天黑以后,您的房间里总有这种回声,可是昨天晚上的回声特别响。而且,夫人,昨晚天黑以后,我还接到了这封信。”
“什么信?”
“请您别响!别响!”老管家向周围看了看,很害怕地小声答道,“夫人,这封信的内容,我一个字也没说出去。我不相信信里说的话,我知道这决不是事实,我敢保证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不过我的儿子现在很危险,您一定要可怜可怜我。如果您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任何事情,如果您有什么怀疑或线索,如果您有什么理由要把这些事情藏在心里,那么,亲爱的夫人,请您为我着想,放弃那些理由,把您所知道的事情公开出来吧!我想我只能这样求您帮忙了。我知道您不是一位狠心的夫人,但是您一向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不要别人帮助,而且跟朋友们也不接近;可是所有崇拜您这位美丽而又高贵的夫人的人——他们确实对您很崇拜——都认为您高不可攀,不容易接近。夫人,也许您由于高傲或气愤而有某种理由不愿说出您所知道的一些情况;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恳求您替一个忠心耿耿、终生服侍她所热爱的那个家庭的仆人考虑一下,发发慈悲,帮她洗清她儿子的罪名!夫人,好心的夫人,”老管家非常真诚而坦率地恳求道,“我是个下贱的仆人,而您天生就是那么高不可攀,因此,也许不能体会我对我儿子的感情;可是我对他的感情很深,所以冒昧到这儿来向您恳求,如果在这个叫人提心吊胆的时候,您能替我们伸冤或主持公道的话,千万不要因为瞧不起我们而置之不理呀!”
德洛克夫人一声不响地把她搀起,把她手里的信拿了过去。
“要我现在看吗?”
“您等我走了以后再看吧,夫人;到时请您不要忘记我认为您可以给我的那种帮助。”
“我知道我是无能为力的。而且关于你儿子的事,我也没有什么保留,我从来没有控告过他。”
“夫人,等您看了信,您就会觉得他受了冤屈而更加可怜他的。”
老管家把信留在夫人手里就告辞了。其实,从夫人的天性来说,她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而且当她看见那个老管家向她那样苦苦哀求,本来也会产生很大的同情的。但由于她长期习惯于克制自己,不让真情流露;同时也由于她为了个人目的而在那个破坏一切情感的圈子里混久了,从而沾染了它的习气,把内心的真实感情当作珍宝似的隐藏起来,不论别人是善是恶,富有同情心或生性冷酷,敏感或麻木,表面上都用同样的冷淡态度加以对待;她向来是连惊讶的神色也不露出来的,但是今天,她露出来了。
她拆开了信。里面是一张铅印的传单,叙述发现图金霍恩先生胸部中弹、俯卧在地的情况;下面还写着“德洛克夫人是凶手”的字样。
这张传单从她手里掉到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过多长时间才把它捡起来;可是就在它掉到地上时,却有个仆人前来通报,说是有位名叫格皮的年轻人要见她。那个仆人也许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因为在她明白他的意思之前,这句话一直在她耳边嗡嗡地响。
“请他进来!”
他进来了。这时,她手里拿着刚从地上捡起来的信,正努力使自己撩乱的心情安静下来。在格皮先生看来,德洛克夫人现在的神态和以前一样,仍然是那么从容不迫,高傲而又冷淡。
“夫人也许一开始不会原谅一个向来不受欢迎的人前来拜访——关于这一点,我毫无怨言,因为我必须承认,从表面上看,您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需要对我这个人表示欢迎;但我希望一旦把来访的动机向夫人说明,夫人也就不会怪我了,”格皮先生说。
“那就请说吧。”
“谢谢夫人。首先,我应当向夫人表明一下,”格皮先生坐在椅子边上,把帽子放在脚边的地毯上,“萨默森小姐(她的倩影,正如我以前向夫人所说的那样,曾一度印在我的心上,但后来由于无法控制的情况而消逝了),曾在我上次拜访夫人之后对我说,她特别希望我不要采取任何与她有关的行动。由于萨默森小姐的愿望在我眼中就是法律(在我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当然另作别论),因此,后来我再也不想有这样荣幸的机会来拜访夫人了。”
“可是现在又来了,”德洛克夫人沉着脸提醒他说。
“是呀,我又来了,”格皮先生承认说。“我的目的是想私下告诉夫人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她要求他尽量把话讲得简短一些。
“我也尽量提请夫人特别注意,”格皮先生有点委屈地答道,“我到府上来并不是为了什么私事,同时也没有考虑到个人利害。如果不是因为我对萨默森小姐所作的诺言,而且决心恪守不渝的话——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再来踏脏府上的门槛,而且宁死也不愿上门的。”
格皮先生这时乘机用手把头发弄得竖了起来。
“只要我提醒一句,夫人想必记得上次我来拜访的时候,我同我们法律界颇负盛名的一个人正有些纠葛,这个人最近逝世曾引起大家的惋惜。自从那时以来,他确实与我为难,简直是对我进行讹诈,而且使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法保证没有在无意中引起一些违背萨默森小姐愿望的事。自我吹嘘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我也许可以替自己辩护,我在法律界还不算一个坏人。”
德洛克夫人用一种冷酷的猜疑眼光看着他。格皮先生马上把眼光从夫人身上移到别处去了。
“事实上,”他接着说下去,“要想知道他伙同别人搞些什么阴谋,是很困难的,因此直到发生了我们都感到惋惜的那件事情为止,我一直被他‘搞得很惨’——夫人一向同上流社会的人们来往,大概会觉得这种说法同‘处境狼狈’这几个字的意义相同。还有‘小鬼’——这是我另一个朋友的外号,但夫人并不认识他——也变得非常阴险狡诈,因此有时很难放松对他的警惕。但是,由于我一方面依靠自己的微薄力量,另一方面有个名叫托尼·威维尔先生的人,这个人很有上流社会的气派,一直把夫人的画像挂在屋里,我得到他的帮助,才终于感到有件事值得担忧,因此前来通知夫人加以提防。首先,请允许我向夫人提出一个问题:今天早晨,是否有陌生人来拜访过夫人?我说的不是上流社会的客人,但是究竟有没有像巴巴莉小姐的老用人以及两腿瘫痪、像木偶那样被人抬上楼去的客人到这里来过呢?”
“没有。”
“那么,我可以向夫人担保,这样的客人到这里来过,而且被接见了。因为我曾在门口看见他们,后来一直在广场的拐角等到他们出来,为了怕碰见他们,还在附近蹓跶了半小时。”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而且跟你又有什么相干?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究竟说些什么?”
“夫人,我来拜访的目的是要您保持警惕。这也许是多此一举。但那也很好。因为我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实践我对萨默森小姐所作的诺言。根据小鬼所透露的以及我们从他嘴里套出来的情况来看,我很怀疑早先准备交给夫人的那些信件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已经烧毁了。要是有什么秘密被泄漏的话,那一定是这件事被泄漏了。我刚才暗示的那些客人今天早晨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敲竹杠的。而且钱也许已经敲到了,或者快到手了。”
格皮先生拿了帽子站起来。
“夫人,我说的话是不是有些道理,您当然很清楚。不管事实怎样,我已经按照萨默森小姐的希望不再过问这些事了,而且尽量把以往所做的事一笔勾销;这样,我也心满意足了。如果我冒昧地请夫人保持警惕而事实上根本没有这种必要的话,那么,我希望夫人能尽量忘掉我的狂妄,而我也努力忘却夫人的不满。现在我向夫人告辞,而且向您保证今后不必担心我再来打搅了。”
她听了他临走的这些话,没露一点声色;但他刚走不久,就按了按铃。
“累斯特爵士在哪里?”
使神回答累斯特爵士现在一个人躲在书房里。
“累斯特爵士今天早晨见过什么客人吗?”
累斯特爵士见过几个,他们都是有事来找他谈的。接着,使神把他们形容了一番;一切果然不出格皮先生的意料。很好,不必多说了;他可以退下去了。
果然如此!一切都完了!这些人提到她的名字,她的丈夫已经知道自己受了骗,而她的丑事也将被揭露——说不定就在她正想着的时候已经传出去了——而且除了她早就料到的、而对他来说却是意外的那个沉重打击外,还有一个匿名者控告她杀害了她的敌人。
过去,他是她的敌人,所以她无时无刻不希望他死掉。但现在,他甚至已经躺在坟墓里,也还是她的敌人。她没想到竟会有人控告她犯了那么可怕的罪,这使她感到仿佛他那只已经失去生命的手又来折磨她了。她想起那天晚上偷偷站在他门外,想起她不久前辞退她那心爱的侍女——露莎,可能使人误会她的目的只是为了避人耳目,这时她感到好像绞刑吏的手已经攥住她的脖子,不禁浑身发抖。
她扑倒在地上,披头散发躺在那里,把脸埋在卧榻的垫子上;接着,又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然后又扑在地上,一边左右晃动,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她这时感到说不出的恐怖。如果她真是凶手,那么她害怕的程度也不过如此。
如果她真是凶手,那么,不论她在行凶前曾经做了多么巧妙而周密的布置,那个可恨的人的庞大阴影也会遮住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将来的后果;而这些后果,就像所有暗杀案引起的后果那样,当那个人一倒下去,就必然会出人意外地纷至沓来;因此,她现在认识到,过去,当他虎视眈眈地站在她面前,她往往会这样想:“要是那个人被打死,再也不来同我为难,那多好啊!”其实,她所想的,恰恰就是希望他把她的隐私,像随风乱撒的种子那样传播出去,听任它到处萌芽,引起许多余波。而且,她听到他的死讯时所感到的那种宽慰,其实也是空欢喜一场罢了。他的死倒是很像一座阴森森的拱门被挖掉了拱顶;现在那座拱门开始倒下来,千千万万的破砖碎石,雨点般朝她打来,每块都能把她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因此,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觉得这个敌人,不管是死是活——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副顽固冷酷的样子,现在虽然他躺在棺材里,也许样子仍然未变——却永远把她缠住不放,而她也只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现在,她被逼得只好弃家出走。她那种羞愧、恐惧、悔恨和悲伤相交织的感情使她痛苦万分;她平时那种稳重自恃的力量现在也被摧毁,像落叶被狂风卷走那样,荡然无存了。
她匆匆忙忙给她丈夫留下一封短信,用火漆封好,放在桌上。
如果因为他被杀害而要追捕或控告我,请你相信我是完全无辜的。我只求你相信这一点,此外我的为人别无可取之处,因为不论你已听到或将要听到的种种指责,我都是无法推托的。在他遇害的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准备向你揭发我的罪状。他走以后,我跟着出去,装作到我常去的花园里散步,其实是想跟到他那里去,最后一次向他呼吁,不要把这种令人难熬的紧张等待再延续下去,请他发点慈悲,第二天早晨就把我的事情揭发出来,因为你不知道他用这种拖延手段把我折磨了多久。
我发现他的事务所里没有灯光,寂静无声。我拉了两次门铃,没有人应,就回来了。
现在我已无家可归,而且决定不再拖累你了。我应当受到你的痛恨,但我希望你能忘掉一个辜负了你一片恩情的下贱女人——她之所以不愿见你,只是因为她怕见了你会使她比现在匆匆离去的时候更感到羞愧——她留下这封信,同你永别了。
她匆匆戴上面纱,穿好衣服,留下了珠宝财物;在房门口听了一下,趁下面客厅没有人,走下楼去,开了大门,然后把它关上;在呼啸的寒风中,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