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贷款发起商
4 贷款发起商
那是1989年，房地产泡沫还没有出现，自有品牌证券化还未流行储贷行业仍未消亡。奈伊·拉瓦利的曾祖父曾任阿根廷总统（达科隆大剧院——世界上最有名的剧院之一——坐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拉瓦利广场，这座广场就是以他曾祖父的名字命名的），1970年代，他成了一位职业网球选手。奈伊的父亲雷蒙是一位外交官，他与肯尼迪家族和欧内斯特，海明威交往密切。二战期间，雷蒙离开阿根廷，在战争情报服务局工作，后来成为美国派德药厂的执行副总裁。奈伊在密歇根格罗斯普环境优美的郊区长大，他父亲经常带他去底特律和纽约内城的贫民窟，告诉他出身优越的人要有社会责任感，要多为穷人着想。
1980年代，奈伊成立了一家名为体育营销集团的咨询公司，主要刊发关于美国体育流行趋势和观众分析的研究报告。很多年来，他都是体育流行趋势分析的关键人物，全国的报纸都在引述他的评论。1990年代，由于他的呼吁，使得花样滑冰和纳斯卡赛车运动蓬勃兴起。广告商觊觎于其细节丰富翔实的分析，期望从他的分析中捕获一些利益空间。奈伊的商业成功与他极为突出的个人风格息息相关。他着装华丽，笑声爽朗，的确如他自述，是个“女性杀手”。他有位朋友开玩笑说，奈伊穿上斜纹西装，看上去就像一位船长，只是少了顶帽子而已。
1989年，奈伊·拉瓦利的事业如火如荼。他将在达拉斯为其父母（安东尼和玛蒂尔达·皮尤，他父亲雷蒙早逝，母亲再婚）购置的房子作为一处办公场所。美国储蓄银行发放了这笔购房贷款，它是当时全美最大的储贷公司，也是经济危机时期贷款方华盛顿互助银行的前身。皮尤夫妇曾告知美国储蓄银行，将月供对账单寄往他们在密歇根的住处，但该银行要么将对账单寄到达拉斯，要么压根没寄。奈伊选择直接把月供付给美国储蓄银行的一家支行。但美国储蓄银行会把支票寄到一个送达中心，再由送达中心寄送相关部门，到那时月供还款已经逾期。奈伊对此提出抗议，他手头的支票收据日期显示，远在到期日之前他就已经还款。但美国储蓄银行不由分说，一定要加收滞纳金。
奈伊与他的银行家客户们讨论了这些赚钱的小把戏，巴克莱银行和Ⅵsa国际组织都是他咨询公司的客户。贷款服务商基本都是自动化流程工作，他们有专门的软件来记录客户还款并计算费用。他们根据贷款本金余额的一定比例收取服务费；另外还有一些“浮动收益”，从收到月供还款到将款项寄给投资者的这段时间内，他们用月供还款进行投资，赚取一定的收益。最重要的是，所有贷款服务产生的费用都归他们所有。服务费才是唯一可以浮动的，因此他们有强大的动机促使客户逾期，以此获得服务费。对此，相关软件能够进一步设置，以此增加费用，获得最大收益。
美国储蓄银行对皮尤家的房屋采取的下一个抢钱把戏，就是强制保险，这在后来房地产泡沫经济中普遍流行开来。政府要求房屋所有人持有不动产保险，因此每当保险到期时，服务商会自动为他们续上一份高价保险，以此从保险商那里换取回扣。房屋所有人的月供还款中，突然会扣除一笔毫无实际意义但是金额巨大的保费。强制保险有两个作用，它可以增加保险商的收益，并导致房屋所有人当期没有还清贷款本息以导致逾期，由此产生更多的费用。在这个案例中，每当皮尤家的房屋所有人保险即将于三十日内到期时，美国储蓄银行的软件就会强行为其续保。这种情况发生了三次，美国储蓄银行在原有的保险上还增加了其他保险，每次都要额外收费，费用从当月的月供还款中扣除。这些强制保险的保险商与美国储蓄银行是由同一家母公司控制的。
奈伊以及家人们，终于忍无可忍。他告知美国储蓄银行准备结清这笔贷款，请银行出具一份贷款余额和还款记录的证明书，他打算立马给银行开一张支票。当奈伊最终拿到资料时，他发现美国储蓄银行向他多收了近1.8万美元，而且他们无法提供本票，奈伊认为这是欺诈，拒绝结清贷款余额。这场官司打了十多年，足足花了大约250万美元。
诉讼期间，奈伊和他父母还在持续还款。但是美国储蓄银行以无中生有的逾期为由，要求收取远超贷款余额的滞纳金和诉讼费。更令人沮丧的是，奈伊从来都没法得到一个确切的数字。他总共收到了二十份不同的还款历史证明，每一份都各不相同，这令他身心俱疲。还款证明中，有时没有月供还款，有时掺入了其他交易，甚至还有手工涂改的痕迹。
1991年，美国储蓄银行开始每月收取不动产检视费，他们并没有告知皮尤一家，就直接从月供还款中扣走了这笔钱。由于月供没有足额还款，从而导致了更多的滞纳金，但皮尤一家对这些扣款并不知情，银行甚至将这些款项隐藏在“其他预收款”中。奈伊的银行家朋友说，这就是所谓的“金字塔收费”策略，银行有意超额收取莫名其妙的费用，以此从每份贷款中榨取更多的现金。任何意图修正这些错误的人和措施，都会遭遇到银行的阻挠。美国储蓄银行大概认为没有人会去仔细阅读还款证明文件；也没有房屋所有人有能力或意愿与他们较量。大体上来说，他们是对的。可奈伊是个有原则、有财富、有脾气的人。后来他这么说：“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侮辱我的家人、朋友和狗，一辈子都跟你没完！”
1993年9月，美国储蓄银行声明，已将皮尤家的贷款出售给EMC抵押贷款公司，而EMC隶属于投资银行贝尔斯登公司（有趣的是，所有这些机构——美国储蓄银行，后续买家华盛顿互助银行，EMC和贝尔斯登——在金融危机后都被摩根大通收购了）。EMC迅速提交了止赎起诉，要求皮尤家赔偿将近100万美元的超额费、诉讼费和拖欠的月供还款。奈伊和他的父母从来没有漏掉一次月供还款，但却即将失去他们的房子。他们在达拉斯法院提起反诉，要求停止止赎，然而在得克萨斯地区，止赎是不需要走司法程序的。
奈伊将EMC比喻成“不良抵押贷款的垃圾站”，它会接收行业中那些不良贷款然后止赎，不管房屋所有人是否有能力还清逾期款项。奈伊认为这是一种敲诈行为。他要求EMC修正美国储蓄银行胡乱修改月供还款额以及金字塔收费等欺诈行为。但EMC的人坚称，他们没有义务改正之前的错误，并公然威胁他，如果他不能全额还款的话，就要毁掉他的商业名望和家族名望。EMC向达拉斯地区法院提交了贷款还款记录，这些记录由美国储蓄银行的还款记录拼凑而成，内容缺失并且有各种低级错误。但EMC却仍然宣誓，如果做伪证愿意受到处罚。
另外，这笔贷款出售交易本身也存在问题。EMC对这次与美国储蓄银行的交易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声称其购买了总价值超过20亿美元的八千笔贷款，收购规模在当时数一数二。奈伊强烈要求EMC修正美国储蓄银行对其账户设定的欺诈性收费模式，EMC却声称所有的交易记录都已毁坏。奈伊要求EMC提供一系列的所有权证明，包括本票、转让协议和贷款的相关转让文件，但EMC要么不提供，要么就说文件已被毁坏。
奈伊在调查中得知，EMC的母公司贝尔斯登公司是美国储蓄银行的投资顾问。EMC成立了一家名为加州贷款合伙公司的壳公司，作为转付通道。美国储蓄银行将这八千笔贷款卖给加州贷款合伙公司，加州贷款合伙公司再于当天将其卖给EMC。通过这种交易安排，美国储蓄银行可以将损失隐藏于壳公司中，避免当下的账面资产减值。否则，美国储蓄银行会因无力偿付债务而破产，从而被美国重组信托公司接管。美国重组信托是由乔治·布什总统成立的，旨在解决正在消亡的储贷行业的遗留问题。因此，整个交易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游戏，意图从美国储蓄银行账面剥离不良资产，以规避政府接管。
EMC为了避免露出马脚，隐藏了本票和贷款协议，但这导致他们缺乏证据证明自己具备止赎起诉资格。另外，EMC一拿到这些贷款，就将其合并打包进抵押贷款支持证券，并出售给了投资者。所有的转让过程都不曾在得克萨斯州科林县的土地登记办公室登记过。奈伊怀疑，EIVIC可能没有托管这些抵押贷款，或是把抵押贷款分别转让给了不同的投资者，而没有形成相应的产权链条。奈伊觉得EMC的人在法庭上做了伪证，尤其是关于还款历史的书面证词。在一份庭审卷宗中，奈伊质问EMC:“你们是这一本票或抵押贷款的实际所有人吗？因为你们在以自己的名义取消我的抵押品赎回权，而不是以受托人或投资者的名义。”几年后，丽莎及其网友们提出了同样的控诉。
1990年代，司法系统的人并未预料到金融机构会伪造文件并在庭审中说谎。几年后，该案件的法官出人意料地要求自我回避，换成了一位退休又返聘的法官。银行的质疑毫无意义，甚至还扯到继父对奈伊的收养问题。奈伊的家族律师让他不要再为此纠缠，催促他及家人与对方达成一桩毫无划算的庭外和解。奈伊怀疑家族律师被收买了。最终，新法官判决EMC胜诉，2000年1月4日，他们取消了皮尤家对那套房屋的赎回权。
不过达拉斯的那套房子，早已不再是斗争的焦点。
奈伊十分明白，他在不经意间步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然，那么多金融机构怎么会花上几百万的诉讼费，来收回一套最多值16万美元的房子呢？一定是为了掩盖隐藏的大骗局，为了逃脱处罚，才会在精神上和经济上承受如此重压。如果奈伊案件中的骗局，在全美房地产市场上普遍存在的话，那将是历史上最大的消费者欺诈，也将对那些财力远逊于他的家庭产生深远影响。
奈伊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调查研究，他搜索、分析了很多资料，其中包括纳税记录、公司简章、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文件、内部审计资料、保险文件，等等。他自费在全美各地飞来飞去，去佛罗里达、佐治亚、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的法庭，逐字逐句阅读止赎案件的卷宗，认真做笔记，甚至把一些文档扫描进苹果笔记本电脑中。他发现，其他被取消赎回权的房屋所有人，似乎都有着类似的可怕故事。他请贝尔斯登、EMC和美国储蓄银行的员工为其作证，并拜访了很多抵押贷款银行家、行业专家、法律专业人士甚至是地方、各州和联邦的银行监管机构人员。有好多内部人士听闻他在调查，也匿名给他传递一些零星的信息。奈伊·拉瓦利的全职工作是体育经纪人和顾问，他的“兼职工作”则是抵押贷款侦探。
一天，奈伊在酒吧里偶遇一位女士，她是美国银行的注册资金经理。这位女士告诉他，董事会成员会为银行定下一个利润额，员工们必须竭尽所能达到目标。随着计算机技术的逐渐普及，他们只要在电子表格上改几个数字，就能实现。如果一个劫匪从银行抢了100万美元，肯定得去坐牢。但银行偷了客户100万美元，只不过是以今天5美元明天10美元的方式累积，审计师和监管机构却会毫不在意。
奈伊认为问题与抵押贷款服务商有关，因为他们有动机让借款人逾期，以此最大化地获取财务费用。因此，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帮助需要援助的人，或是雇用更多的员工来处理问题。他们设计了很多方法，从抵押贷款的每个环节中自动获取利润，包括代管支付账户、房屋所有人保险、月供还款修正等。当服务商将抵押贷款转让给别的服务商时，计算机系统不会对这笔贷款重新分期或是修正之前的数额，服务商总是能够获益。奈伊发现，有很多借款人按时还款、服务商照样额外收费的花招，最多有四十四种。这并不是后台的计算失误，而是处心积虑的金融诡计。奈伊找到了一份EMC抵押贷款公司的政策说明手册，手册中将它的客户暗指为“呆瓜”，毫无尊重可言。“呆瓜们”没有选择服务商的权利，他们只好逆来顺受。
奈伊在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时说：“所有银行、贷款方、贷款服务商或律师说的写的，都不能相信。”1990年代末期，随着抵押贷款证券化的普及，抵押贷款转让交易开始成倍增加，但其实都不是真实的销售，丽莎·爱泼斯坦等人最终都会明白这一点。在证券化过程中，本票和抵押贷款没有纳入信托，他们精心设计了一场游戏来掩盖这一事实，向县政府登记办公室、破产受托人和止赎案件审理法院提交伪造文件。
奈伊也识破了银行的小把戏，发现他们如何从并不具备所有权的抵押贷款中获取经济利益。银行会将抵押贷款二次抵押，放入贷款池中，并以其作为担保，从美联储获得更多的借款。这就像面包师将一个纸杯蛋糕卖给了两个人，然后让这两个人打架决胜谁能吃到蛋糕。
投资银行并没有记录每份抵押贷款转让的产权链条，也没有单独保存转让协议和本票，他们只是复印了原始文件，需要时就让房屋止赎厂在空白处填入必要的人名并签名。他们的确没有其他选择：如果止赎案件沿用其他诉讼的证据规则的话，诉讼费用将非常高昂。证券化链条中每一环节的原始本票和转让协议都必不可少，还需要每份文件的保管人的证词。但是没有人保存这些记录，也没有人核查、证实。有位业内人士告诉奈伊，这就像从证据存放室拿出某个嫌疑人的尿液标本瓶，然后让其他人向瓶中撒尿一样。从司法角度来看，几十万份甚至可能是几百万份贷款的保管链条，遭到了严重破坏。奈伊的家族信托通过互惠基金持股，投资了大量的抵押贷款支持证券。所以这种混乱局面，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贷款服务商们通过随意篡改数据来使借款人逾期，因而任何身背贷款的人，都有可能沦落到被伪造文件驱逐出门的境地。然而这台巨型止赎机器并不缜密，你可以追踪到一些蛛丝马迹。奈伊并不只是想自己了解，他想曝光给全世界。
经常会有人说，奈伊在吸引媒体注意力方面轻车熟路，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以皮尤抵押贷款调查机构和全美反抵押贷款滥用机构（这两家都是奈伊·拉瓦利成立的非营利组织）的名义，发表了标题夺人眼球的长篇报告。第一篇报告《食人熊“贝尔斯登”正在攻击无知者、老人、穷人、少数种族人士、残疾人和弱势群体！》，极其详细地阐释了美国储蓄银行、EMC和贝尔斯登对其在达拉斯的房屋进行止赎的阴谋诡计。另一篇报告《大鲨鱼来了！警惕21世纪贷款公司》，阐明了其目的是“保护美国人及拥有住房的美国梦免受欺诈、犯罪、不道德和违法行为的损害”。在那份报告中，奈伊将现代金融业比喻成白领黑手党，只不过他们的武器不是JJ枪，而是电脑软件和律师。奈伊写道：“在佛罗里达，很多久负盛名的银行和抵押贷款公司在止赎案件中作伪证，提供虚假证词，并在法庭上强词夺理。”奈伊描述了其中一份虚假书面证词的内容，它是由佛罗里达止赎法务公司提交给法院的，声称对信托中从未收到的文件具有控制权，对该机构刚刚送达的本票拥有所有权，或是能提供“证人所不了解的情况”。
奈伊在翻看公共记录中的书面证词时，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止赎文件上的签字人对相关证据并不了解，却依然宣誓保证证据的真实性。有那么几个人的名字，不断地出现在文件上，间接证明了这些人对贷款文件没有仔细审视，只是飞速地签字了事。另外，他们还给出了好多份书面证词，说自已是几家银行的副总，而这几家银行分别位于美国的不同地区。往往在一份文件中，他们是证人，而在另一份文件中，又成了公司副总。还有一点就是，这些签名的字迹往往不一致。有时是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有时是全名。有些签名看起来天壤之别，完全不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奈伊认为，这是刚入职的员工从房屋止赎厂或文件制作公司租了一个银行管理人的头衔，以此来签署文件，这些员工大概是美国历史上薪水最低的公司副总。他怀疑他们并不了解案件文档里的事实内容，而法律规定这是必要的。奈伊后来在2008年发表了一份完整的报告，报告讲述了在非银服务商奥克文公司工作的斯科特·安德逊的故事。奥克文是一家专门处理查封贷款的服务商。斯科特在该公司负责处理文件。奈伊在报告中论证说，斯科特·安德逊有很多家不同银行和贷款方的副总头衔，他签名时有时用首字母，有时字迹歪歪扭扭很难辨认，有几份文件中的签名字迹看起来差别很大，很可能是其他员工代为签署。奈伊看透了服务商计算机系统内的双向担保本票和私自销毁文件的把戏之后，在报告里得出了结论：这些签名是为了让非专业人士容易理解的一种手段。身价高昂的律师可以解释清复杂的证券化把戏，但他们解释不清那些管理不动产交易的纸质文件是怎么回事。
奈伊打算把这些文件呈递给尽可能多的人，从有止赎抗辩能力的房屋所有人到高层官员，以阻止这场阴谋。奈伊发出警告说，这种机构欺诈行为不仅会导致数以百万的房屋止赎案件、失业浪潮、住宅“鬼城化”以及人民的情感伤痛，还会引发抵押贷款衍生证券的大幅贬值、银行破产以及股票市场的抛盘。他提前八年预测了金融危机和经济大萧条。
那起止赎案件的审判法官向奈伊发出了禁言令，这令他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言论自由限制。2000年，禁言令解除之后，他将报告寄给了所有金融业的高管：第一银行、美国国家金融服务公司、美林、华盛顿互助银行。奈伊不但联系了贝尔斯登公司，还建了好几个网站，网站名称大都是EMC抵押贷款欺诈网、贝尔斯登公司罪行网站、贝尔斯登股东网站，等等。在这些网站上，他列举了贝尔斯登和EMC的众多关键罪行。贝尔斯登起诉了他，以误导消费者为由要求他关闭网站。法官要求他关闭其中几个网站，那些没有误导性关键词的网站得以保留了下来。
2000年，在奈伊赞助下，科罗拉多州布鲁姆菲尔德的全国消费者法律中心举办了一场会议。在一群身着牛仔裤和polo衫的法律援助律师和家庭法律顾问中，一身意大利名品西装令他显得鹤立鸡群。奈伊向众人公布了他的发现。他告诉与会者：“如果你认为这些是失误，那么就大错特错了。这是蓄谋已久的骗局，服务商们希望客户逾期，好增加他们的收益。”几乎所有律师都认为他是个疯子。也许是因为他们讨厌一个外行在这里班门弄斧，也许只是不喜欢他的时髦和自负。他们一般会这样想：“我们来这里是学习法律知识的，为什么要让他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同年，奈伊得到了和亚瑟·莱维特（克林顿执政后期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主席）十五分钟会谈的机会。亚瑟，莱维特在佛罗里达南部有一场演讲，奈伊想办法安排了和他会面。莱维特认真听取了他的报告，并几乎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不过，莱维特听完奈伊的汇报，往座椅后背上一靠，然后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中的银行代理律师，加起来相当于一个律师事务所。”莱维特向他讲述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揭发金融诈骗的故事。“十年时间，都不一定能把这个骗局揭发出来，银行们对此一清二楚。那个时候，他们早就鸟枪换炮，干别的诈骗勾当去了。”莱维特叹着气说。
奈伊是个执着而不畏权势的人，他坚持不懈地要将此事进行下去。他发表了很多有关抵押贷款行业的评论文章，有些登载在《盗窃报告》之类的消费者网站上，还有些发表在由另一位止赎受害者杰克·赖特所创建的止赎博客《抵押贷款欺诈》上。奈伊潜入抵押贷款电子注册系统的留言板，指控他们的欺诈行为（这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R·K·安诺德亲自回复了评论：“不论是我们的身份，还是行为，都没有任何不端之处。”）。
另外，奈伊做了一个堪称绝妙的举动：对于所有想要对抗的公司，他都去购买一些股份。他购买了几家银行、抵押贷款服务公司，甚至是房利美和房地美的少量股票。然后，他去参加股东大会，在大会上发言指出当前抵押贷款市场上普遍存在的不当行为，构成了对金融体系的威胁，并对此表示不满。奈伊逐字逐句地研究公司股东章程，拟定好发声策略。
2001年，奈伊和他父母飞到西雅图参加华盛顿互助银行的年会。公司章程规定，在大会召开之前的两周内，所有股东都有权检查公司会计账簿和股东名单。但实际上，华盛顿互助银行并没有公开相关信息。奈伊找到负责投资者联络的那位女士，要求查看会计账簿。她回答说：“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六年，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个要求。”
奈伊回答说：“那今天你走运了，遇上了一个。”
“可我们根本就没有这种信息。”
奈伊微笑着说： “你最好给我找出来，不然明天你们那个小集会，可就开不成了。我会去国王县的高级法院告发你们，停开你们的股东大会！”
那位女士脸色苍白地离开了房间，过了几个小时，她带着华盛顿互助银行的董事会秘书威廉，林奇回到了房间，她把威廉·林奇从董事会会议中叫了出来。奈伊递给林奇一份他的研究报告，并重申他想看股东名单和会计账簿。林奇打开自己带来的文件夹，里面记载着皮尤一家和美国储蓄银行（华盛顿互助银行的前身）经年累月的诉讼信息。林奇讽刺他说：“你就是输了官司怄气罢了，还不是因为我们取消了你们的房屋赎回权吗。”
威廉·林奇装模作样的态度，让奈伊怒火中烧。他猛拍会议室的桌子，狠狠地说道：“你再这么咧着嘴笑，我可就要揍你了！”
那位女士非常吃惊，她站起来说：“你怎么能对董事会秘书这么说话？他可是专门抽时间过来处理你的问题的。”
奈伊回答说：“因为他知道，我可以立刻停开你们的会议，他才来的。所以我说话的时候，你一定要仔细听着，还要认真处理。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奈伊的父母以为保安会过来把他们的儿子拖出去，但是并没有。威廉。林奇一直在那里待到晚上8点，他仔细阅读了奈伊的报告。第二天，奈伊与公司抵押贷款服务部门的管理层谈了好几个小时，在此期间，公司的股东大会就在马路对面举行。尽管奈伊迫使华盛顿互助银行对他表示尊重，但实际情况并没有真正改变。
事实上，尽管大银行、会计师事务所和抵押贷款服务商都认可奈伊的批评，并郑重承诺会着手解决这些问题，但是真正采取措施的只有一家，就是抵押贷款巨头房利美。房利美与众多贷款方、服务商和律师事务所有业务往来，因此他们的一些措施变化足以对全行业产生影响。奈伊与几位房利美的执行总裁交流了几次，其中包括CEO富兰克林·雷恩斯。最终房利美从公司外雇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贝克·霍斯泰特勒）来验证奈伊所说是否属实。在为期六个月的时间里，贝克·霍斯泰特勒律所对奈伊进行了十七次访谈。公司承诺，如果奈伊参与进来，他可以审评最终报告。但调查结束后，贝克·霍斯泰特勒律所以保密权规定为由，破坏了这份承诺。虽然他的报告是这份调查研究的基础，但最终奈伊没能读到这份研究报告。
几年后，《纽约时报》的编辑格莱金·摩根森发布了一篇147页的报告，报告写于房地产泡沫顶峰时期的2006年5月。尽管《房利美回应股东奈伊·拉瓦利先生诉求的报告》这一标题有些自作多情，但在报告中，贝克·霍斯泰特勒律所证明，奈伊的大部分声明属实。报告作者马克·辛若特特意声明与此保持距离，“拉瓦利先生爱用一些极端的类比，这削弱了他的可信度”。但他证实，房利美在佛罗里达的止赎律师例行提交“虚假证明”和书面证词，也证实抵押贷款电子注册系统在七个州的止赎案件中提交了“虚假答辩”，并证实“拉瓦利先生发现了一个房利美亟须解决的问题”。
这份报告还加入了一条重要警示。“拉瓦利先生说，房利美因抵押贷款无法强制执行和集体诉讼将面临几百亿美元的损失，在我们看来，这实在是夸大其词。”辛若特解释了理由，他说借款人不可能强硬地对抗止赎。大部分房屋所有人没有相关资源。而且房利美是相对绝缘的，提交虚假文件的律师并不直接隶属于房利美。借款人要向房利美提起诉讼要跨过好几个环节，等到那一步时早就耗尽了资金。
这有点像臭名昭著的福特斑马车事件。1977年，《琼斯夫人》杂志的一份报道声称，福特公司发现其斑马型号汽车的燃油箱有设计缺陷，这一缺陷使得汽车遭遇追尾时容易爆炸。但是福特公司拒绝进行修改，因为成本-收益分析数据显示，公司支付个人诉讼赔偿，远比重新设计流水线并召回修理汽车要划算。他们宁愿置公众于危险之中，也不愿意花这笔钱。
贝克·霍斯泰特勒律所针对房利美给出的报告并不像福特斑马车事件那样露骨，但也表示了同样的观点：理清止赎相关的所有问题，要比维持现状一个个处理借款人诉讼的花费更多。因此，房利美没有采取饪何措施回应奈伊，拉瓦利的要求。当然，他们也没有公开欺诈的留存证据。
奈伊几乎执迷于这件事——他一定要曝光银行业的欺诈行为。数年来的挫折，并不能使他停下脚步。在职业生涯中，他一直志向远大，高瞻远瞩。现在他看见了未来海啸的滔天巨浪，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向人们发出警告。奈伊开始为一些支持他的止赎抗辩律师做咨询顾问和专业证人。奈伊认为，他可以通过参与案件诉讼和报告撰写来教导律师、法官和普通大众。想让人们倾听他的话非常难，甚至连朋友都在取笑他杞人忧天。但是等到天真的塌下来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再取笑他了。
奈伊留下了醒目的足迹，因而任何人都能看到他所说的“这辈子规模最大的诈骗”。当真相正如他预期的那样尽人皆知时，公司会计师、银行高管、法官和联邦监管机构员就不能说“没有人通知过他们”。奈伊觉得真正能够解决这一难题的，大概只有网络。人们缺乏沟通交流的方式，银行可以压制那些反对者。但如果受害人团结互助并主动曝光这些欺诈行为的话，真相就会因此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