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莉莎在湿濡的毯子下发抖。雨已经停了,天空出现繁星,只有一朵云伴着孤月。四周寂静得诡异,尤雷纳的手下在墙的另外一边走动,软皮革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她看向黑暗观察动静,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小心地拿出藏在身下的小刀,用力锯着脖子上的颈圈。乌鸦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比较近。
底下传来鱼拍打水面的声音。第二声。在另外一边的守卫向这边看看,然后坐下来。莉莎把毯子拉到脸颊,掩饰自己在做的事,而终于锯断颈圈。链条撞击墙壁,守卫紧张地站起来。
“你没事吧,小姐? ”
“我又冷又渴。”
他拿着酒囊走过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把毯子拿开,我就分你喝一点。”
“不。”她冷冷地说。
他粗鲁地拉扯毯子的一角。“我要看看傅盖伊的女儿。”他的嘴充满了洋葱味和酒臭。“主人答应我们在你死之前让我们享受你,我将会是第一个。”他说着伸手进毯子摸她的皮肤。
她全身紧绷,手握紧小刀。当他的手移向她的乳房时,她向后一退亮出小刀划过他的脸。他还没发出痛苦的叫声,便已向前倒在她的膝盖上,背上插着一把匕首。她咬唇忍不住尖叫,看着翁贝维弯身拔出匕首。他站起来,再次发出乌鸦的叫声。
“蹲低身体,因为将会有火箭,”他低语。“留在这里以免发生意外。”
“雷纳……”
他看看自己的匕首摇摇头。“如果我不需要它,我会把它留给你。我已经延误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递出匕首。“为了你的丈夫,小心。”
“好。贝维……”
他已走向通到堡内的阶梯。“什么事? ”
“谢谢你。”
“不必谢,我是为艾凡做的。”他说完即消失。
另一头传来刮擦声,然后出现一个人影。莉莎推开死人蹲下来,手里握住贝维的匕首。
“哦,他已经宰了他? ”来人咕哝着。
“哈伯! ”
“没错。”虽然在黑暗中,她还是看见他缺牙的笑容。“不要离开那面墙。”
“你要去哪里? ”
“去找威利和其他人。”
“喔。”
“你没事吧,小姐? ”
“嗯。”她举起匕首。“如果雷纳来,我有这个。”
他的笑容消失。“他穿铠甲,攻击他的喉咙。”他提出忠告。“如果你刺不到他的喉咙,就直接攻击他的下巴。”
“老天,靠过来一点。”有人走近,她急忙低语道,然后做出挣扎抗拒的样子。
“布温……老天,时候还没到呢!你要让傅盖伊知道你蹂躏他的女儿吗? ”来者说道。“你未免太急了。”他伸手拉哈伯,发觉不对劲。“怎么……”
哈伯转身一刀刺进他的咽喉,尤雷纳的手下抓住自己的脖子倒下。
“你就是要这么做。”他愉快地说着站起来。
他也消失之后,只剩下两具尸体陪伴她。她考虑把尸体推到壕沟里去,又担心会发出太大的声响。远方的空地突然火光通明,硫磺和沥青燃烧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喊叫声四起,接着一团燃烧的火球向城堡飞来,在黑夜中形成美丽的画面。她听见木桶撞击的声音和人们的尖叫声。几分钟后,仿佛到处都着火了。睡眼惺忪的人急忙穿上铠甲,涌进院子展开防卫。
尤雷纳踉跄地出现,大声地诅咒她。远处飞来如雨火箭,迫使他退回去。
城堡的悬桥落下,里面的人急忙往外跑,却被攻城的骑士践踏。着火处均冒着浓烟,刀剑的撞击声、受伤者的叫声、战士的喊叫声充塞整个院子。
莉莎被浓烟呛得流泪咳嗽,呼吸困难。“求求你,天上的神父,保佑我的丈夫、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保佑他们不死。”她低语。“哦,还有威利「以及傅家和杜家所有的人。”
墙边的木梯也被火舌吞噬。
“莉莎!”
柴尔不可思议地自墙的另外一边出现。他的身后火光耀人,他的脸上沾满烟灰而身上的外套也不见了。老天,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来似的。
她僵硬地站起来,抓紧毯子蹒跚地走向他。他抓住她,他身上的铠甲烫得她后退。“唉,”他严肃地说。“我必须带你下去。”他转身向来处,这时塔顶塌落,砰地一声堵住出入口。
她勉强地微笑。“至少雷纳没有上来。”
她看向他手上沾血的长剑。“他……”
“我不知道,我直接杀上来的。”
“威利……”
“哈伯带他出去了。风向变了,我们没有时间多说。”他看向燃烧的木梯,放下剑并脱下手套。“没有办法,莉莎——我们必须跳进护城河,”他解开铠甲的钩子。“你会游泳吗? ”
“狗爬式。”
“这样就够了。”他解不开铠甲,她想伸手帮他,他摇摇头。“没有时间了。”他抓住她的手握紧,然后拉她一起来。“尽量跳远一些。”
“好。”她试着抓住毯子。
城堡燃烧的热气不断地冲上来。她觉得自己快被热昏了。 她侧头看向沉沉的水,这里离水面很远。
“我先跳下去,你等我叫你跳,”他指示道。她没有回答,他注视她的眼睛。“我会试着让你的头保持在水面上,如果你害怕。”
“不。”
“闭紧嘴,在出水面之前不要呼吸。哦,跳远一点,不要撞到墙。”他说完,放开她的手走到岩架上,扑通一声落水。
她丢下毯子,走上他刚才站的地方闭起眼睛。“圣母玛丽亚,帮助我。”她祷告之后也往下跳。
冰冷的水包围住她,她的长发像网子般裹着她的身体,她感觉到脚下的软泥。然后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出水面。
他虽然穿着笨重的铠甲,仍然能够带着她游泳。河岸又湿又滑,她必须把手当做爪子用才爬得上岸。她躺在泥泞的河岸片刻,注视橙红色的天空。她逃出威克洛了,逃离了雷纳的魔掌。
柴尔夹黏了一身的水草上岸,坐在她身旁。“你还好吗? ”他焦虑地问道。
“嗯,你呢? ”
“还好。”他沉重地站起来,挤压出身上的水。“到营帐去擦干身体,免得着凉生病。”
“柴尔……”
“不,不需要说,莉莎,只要你安全就够了。”“我到赫洛伊去了,柴尔。”
“嗯,我知道。”
傅盖伊骑马过来大叫道:“你救她下来了吗? ”
“对! ”
他跃下马背。莉莎突然为自己的赤裸和尤雷纳加诸在她身上的羞辱感到可耻,她把湿濡的长发拉到身前覆住自己的乳房。“老天,父亲,我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她低语。“我令你失望了。”
“不,你没有。”他脱下外套笨拙地把它披在她的肩上。“这个比头发有用。”她拉下外套披在身上,他心疼地微笑着伸出双臂。“啊,莉莎……莉莎。”他低语,她投入他的怀抱。
这一刻,她所忍受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她全身发抖,紧紧地抱住父亲。“哦,父亲!”她啜泣。
“不,甜心,现在不需要流泪了,你已经平安。莉莎,你嫁了一个勇猛的男人。”
柴尔看着她在她父亲的怀里,竟感到一阵嫉妒。她投入傅盖伊的怀抱,而不是他的。他拨开贴在脸上的头发,开始往燃烧的城堡走去。
“柴尔!”
她离开父亲追向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加大脚步继续走。
“柴尔!老天,你不能等等我吗? ”她大叫着赶上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受伤的骄傲使他甩开她的手。“不能,我要去看看其他的人,”他咕哝。“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吧。”
“贝维没有把我的话转告你吗,柴尔? ”
“有。”他停下脚步,警戒地等待着。“怎么? ”
“我从未以爱你为耻,柴尔,我说的那些是气话。”
炽烈的火焰使她苍白的脸颊透着诡异的橘黄色,披在她肩膀上的湿发似乎比夜空还要黑,搜索着他的脸的绿色眼眸反映着他背后的火光。她咬住唇克制它的颤动。
“求求你,柴尔,”她低语。“我拥有的只有我们之间的爱。”
“你到赫洛伊去。”他终于克制不住痛苦。“你在我和你的父亲之间选择了他。”
“不,我只是试着信守誓言,而且我回来了,柴尔!——我回到你身边。老天,你不了解吗?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名誉! ”
“小心! ”一个红衣骑士大叫。
他们没有时间跑,因为尤雷纳已挥剑向莉莎砍来。“巫婆!说谎的巫婆!你出卖我! ”他尖叫。
柴尔攫住莉莎的腰,带着她扑向泥地在马蹄下滚动。愤怒的雷纳挥剑乱砍,几乎从马背上摔落。他用力拉紧缰绳,马人立起来,马蹄落下时差点践踏到莉莎的头,柴尔急忙用身体护住她。
“雷纳! ”
傅理查带着几个人追过来。尤雷纳诅咒一声,策马奔向傅盖伊。正跑向女儿的盖伊停下脚步,拔出长剑等待。
“我和你的帐以后再算! ”雷纳大叫,决定不向盖伊的剑挑战,准备逃走。
理查停马倾下身来。“你们两个没事吧? ”他问柴尔。“老天,我以为你们已经死了! ”他喘息地大叫。柴尔站起来,伸手扶莉莎,理查确定他们没事立刻追向雷纳。
柴尔冲向傅盖伊的马,莉莎急得尖叫道:“你身上没有武器!老天,你连头盔都没有!父亲! ”
盖伊取下自己的头盔递给柴尔。当年轻人在戴头盔时,他又取下自己的剑带。“愿上帝助你一臂之力,女婿。”他说着把剑递给柴尔。
柴尔严肃地点点头跨上马鞍。莉莎伸手抓住他的腿,泪水在她的脸上纵横。“即使不为我,也请你为你的儿子保重——他需要你。”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微笑道:“不,莉莎,为你——我一向只为你。”
她父亲环住她的肩膀拉她退开,坐在马背上的柴尔眼睛发亮,使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咬着唇,强迫自己微笑。
“愿上帝保佑你,柴尔! ”她大叫。“老天,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
傅盖伊的神驹载着柴尔飞奔前进,他默默地祈祷黑暗会迫使雷纳留在道路上。大约跑了四分之一英里,马匹的速度稍微慢下来。
柴尔不知道自己奔驰了多久或是追了多远,在他几乎绝望时,终于看见被苍白的月光照亮的铠甲。
理查举起手臂招呼他,大叫道:“他的马累了——他就在前面! ”
柴尔取下伯爵的头盔倾听,听见远方雷纳催促马匹加速的叫骂声。柴尔戴回头盔,伸手握住傅盖伊的剑鞘。
眼看逃命无望的雷纳试图下马投降,可是柴尔不容他这么做。他骑在理查等人的前方,清楚地大声说道:“我绝不留情,雷纳!我被称为屠夫不是没有理由的! ”
尤雷纳舔舔发干的唇,转而向理查求情。“我向盖伊投降! ”
年轻的理查摇摇头。“他不在这里——莫柴尔要为他的妻子雪耻!你是他的! ”
情况很清楚,雷纳只有选择死亡方式的权利。想起柴尔挥动战斧的情景,他不禁全身一颤。“老天,”他又对理查说道。“我要提醒你,我们之间的姻亲关系!”理查没有任何反应,他转向柴尔。“我们之间没有仇恨! ”
“你羞辱我的妻子! ”
红衣骑士围成一圈使雷纳无处可逃,一股绝望的感觉吞没了他。
“那么拔剑吧! ”他大叫。“我打赢你就可以自由离去! ”
“没错。”
“我不是懦夫! ”
“我也不是!这场决斗会很快结束! ”
雷纳先下马,动动双腿,然后拔出武器。柴尔一跳下马,雷纳立刻扑向他,没有给他拔剑的机会。
“下流! ”理查大叫。
可是雷纳顾不上那么多——他要用各种手段赢得胜利。柴尔右手仍然握着剑柄地后退,理查将自己的宝剑抛给他,他移位接住,随即举剑挡住雷纳的攻击。决斗正式展开。
尤雷纳虽然矮,手臂却很长,柴尔留意地绕着他等待破绽,雷纳则蹲低身体严加守备。柴尔手上的剑迅速地劈下,月光映照出剑上“逆我者亡”四个字。雷纳恐惧得瘫痪,这一劈便结束了决斗。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踉跄地倒在傅理查的脚边。他咳嗽,泡沫般的血从他嘴里流出来。“修士……找修士。不能……没有修士。”他喘息。
柴尔取下沉重的头盔,倾身,黑眼闪动光芒。“对盖伊不利的证据是什么? ”他粗暴地问。
“老天……修士,”雷纳哀求。“我要得到赦免。”
“什么证据? ”柴尔再次问。
“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
雷纳再次咳嗽,血水从他的鼻孔流出来。他尝到真正恐惧的滋味,地狱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一封信……在我的盒子……”
“哪里?为了你的灵魂——在哪里? ”
“威克洛。准备……带给……史蒂芬。哦,老天……”
柴尔点点头。踢开雷纳的武器,他蹲下来道:“告解吧,上帝会赦免你的罪。”
时间太短了。雷纳握住柴尔的手。“天上的父,原谅我,因为……我的罪孽……深重……我要求……我可怜的……艾凡……原谅我。他……”他握住柴尔的手突然用力,挣扎着仿佛要坐起来,瞬间又全身僵硬地倒下,张开的眼睛瞳孔涣散。
柴尔捡起雷纳的剑放在他的胸前,把他的手叠放在剑柄上。“天父,愿你赦免尤雷纳的罪。”
“阿门。”理查低语。
他站起来擦去剑上的血,将它交还主人。“我会派人来运他的尸体,”他说,然后仿佛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似地又说道:“功过赏罚就交给上帝吧。”
“嗯,他应该葬在尤艾凡旁边。”他拍拍柴尔的肩膀。“对我而言,你已不再是屠夫了,兄弟。”
他们慢慢地骑回去让马休息,每个人都沉默着,仿佛在沉思自己终须一死的命运。莉莎和盖伊在营地边缘等待。她的脸被烟薰黑,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双腿和脚赤裸着。天空仍然被火光照得发亮。但是当她对他微笑时,柴尔认为她是基督教世界里最美的女人。
他下马,不稳地走向她。“雷纳死了,莉莎,”他轻声说。“你不需要再怕他。”
她含着眼泪点点头,向前拥抱他。“我要回家,柴尔,”她低语道。他全身紧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然后她又说:“回杜纳榭,我要我的孩子在杜纳榭出生。”
他紧紧地抱住她。“我必须先去见大卫国王,”他低语着轻抚她的头发。“不过,唉,他将在杜纳榭出生。”
“唉,我竟然没能加入这场仗。”威利遗憾地说道。
“威利!”
在哈伯和吉伯的搀扶下,威利摇摇晃晃地走向柴尔。他不安地注视柴尔好一会儿。“我很抱歉;我带她去赫洛伊,却保护不了她。”
柴尔一手环着莉莎,向威利伸出另外一只手。“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你也平安就够了。”
“里面情况很激烈呢,”吉伯说。“死了不少人。”
“老天! ”
“我要修士尽可能在每个人死前听取忏悔赦免其罪,”翁贝维报告。“还是有些人死在火焰里,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会为死者付弥撒的费用。”盖伊说。
“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做,”柴尔回答,他看向还在肆虐的火焰。“他们死在我的城堡里。”
“嗯,抱歉。”盖伊犹豫了一下,叹口气。“我要帮助你重建城堡,你要让我帮助你。”柴尔正要拒绝,他却摇摇头。“我们之间还有我的女儿的嫁妆这个问题。”
“父亲……”
“不过我们明天再谈这个问题。老天,我累坏了。我离开诺曼第十天,奔波了十天。”
他动动肩膀,放松肌肉,然后转身走向营帐。
“伯爵阁下……”
他转过身来。“什么事? ”
柴尔解下剑带交还给他。“谢谢你,这是我莫大的光荣。”
傅盖伊点点头。他虽然累坏了,仍然露出了笑容。“给我一个强壮的孙子,我将为他保留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