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五月九日,赫洛伊送来柴尔最忧虑的信息,傅盖伊句句措词严厉的手谕则历历验证了他的愤怒。

柴尔颤抖的手自红衫信差那儿接过信来,独自阅读莉莎父亲强烈的指责,他用大拇指甲划开信盒口的封蜡,拿出信卷,愈往下读心就愈沉重。

此致柴尔,生于但不出于莫瑞堡,那称自己为杜纳榭领主的人。

我要求你归还傅莉莎,尤艾凡的孀妻,我家的女儿,自我的赫洛伊被你强行掳走的人。如果她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结婚,我定会在教会和你的国王处要求公道。若那个婚礼是合法成立的,我在上帝之前立誓我会让她第二度成为寡妇。

当我再回到英格兰时,我将带领我的属下将我的骨肉带回赫洛伊。如果你认为你可以违抗我的意愿,我发誓杜纳榭会没有足够的石头留下来好做你的墓碑。

我亲笔于四月十二日,一一三八年。我是盖伊,李佛堡伯爵,赫洛伊伯爵,康迪堡和其他较小领地之领主,以我的附加封蜡为证。

傅盖伊的愤怒是不容置疑的,他对柴尔的看法也一样。对盖伊伯爵来说,他绝对配不上莉莎,而他的每个字眼都透露了他的观点。生于但不出于莫瑞堡。好像他不过是个农奴一样。那个称自己为杜纳榭领主的人。好像他对自己继承领地没半点权利。我在上帝之前立誓我会让她第二度成为寡妇。杜纳榭会没有足够的石头留下来好做你的墓碑。

他的意思很清楚:莉莎的父亲不会和他谈判,也不会承认这桩未经他应允的婚礼。他显然不会接受一笔为她付出的罚款或聘金。当他重新阅读那些文字时,柴尔的血液顿时冷了下来。在娶莉莎的同时,他招惹来一位即使国王也不敢轻慢的敌人,一位誓言要夺取他的土地和生命的敌人。那就像个雷声未响之前先至的闪电——预示着不可避免的痛苦。他们寄给傅盖伊的信和小心复写的结婚同意书对他并没有意义,她以为自己有选择权是错的——她父亲也许希望她能幸福,但他也要她嫁得门当户对。

他闭上眼睛,依稀可见二十多年前他外祖父拿在他面前那颗泛黑的人头。除了他的名字和那令人争议的继承领地之外,那是他对父亲唯一拥有的印象。不,他不只要留给自己的儿子那些。但他仍不愿为他的女人面对傅盖伊,因为他不认为自己能打败这个战胜贝罗勃的人。他害怕会变成另一个悬吊在赫洛伊之上茫然空望的头颅。

他从不真的相信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他本以为一旦盖伊伯爵知道她首肯后,会接受柴尔的莽撞。现在他知道加宽的护城河和加厚的城墙并无法阻止莉莎的父亲,那不过是个白费力气的动作,只能减缓,却阻挡不了傅家无可避免的攻击。

但柴尔仍然不能放她走。如果他得向北撤退到他另一个苏格兰领地,他会的,而且他也要留下她。他极目四望,看向杜纳榭刷白的石头,知道在围城攻击之下一定会破损得很严重。不,他不曾眼见它陷落——他也不会放弃莉莎。该是加入大卫国王阵营的时候了,因为如果他去了,他就有希望在那时得到援助。有整个苏格兰做后盾,柴尔至少有线机会能保住她。

盖伊伯爵所写的字句回荡在他心中,激怒了他。于是他提笔回信给莉莎的父亲,羽毛毛笔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

致盖伊,李佛堡伯爵,赫洛伊伯爵,康迪堡和其他较小领地之领主,附上问候之意。关于莉莎,曾为尤艾凡之孀妇,如今已自愿嫁我为妻,且为我所乐见,故不能送她返回赫洛伊。

她并不是你们以为的不孕,且这桩婚姻即将开花结果。我要求能收到她的嫁妆以授与她所能为我生下的任何儿女,不然我将向英格兰皇家法庭申诉赔尝我应得之物。如果没有合适的土地,我愿意接受一千马克以上的嫁妆接受这个莉莎,生于并来自李佛堡的人。

本人亲笔于五月九日,一一三八年。柴尔,生于但不来自莫瑞堡,杜纳榭、纪柏里、瑞朋、布吉斯、威克洛和其他较小领地之领主。以我的封印为证。

那是一个异常傲慢的回复,而且柴尔也很清楚,不过能以同等地位回信给盖伊带给他一种冷酷的满足感。事实上他等于下了挑战书。他重读了自己写的信,心中庆幸莉莎的父亲没亲眼见过他的领地,因为比起傅家的产业,它们实在破败不堪。

“大人……柴尔……”威利拿着一个皮酒袋站在门边。虽然莉莎已在家里替他安插了一个荣誉座位,他的态度还是没变。“坏消息吗? ”

“是的。”

“他要你为她花一大笔钱。”他决定,顺便把身后的门踢上。

“那得看我的命值多少钱。”柴尔严肃地微笑着,然后把傅盖伊的信靠近灯火摇曳的烛芯。它先变黑,在火焰燃着羊皮纸时蜷曲起来,其上的文字便被烛火吞噬了。他弯身把灰烬丢入桌旁的空火盘里。“聘金就是我的项上人头。”

“耶稣基督! ”威利跌坐在他身旁,自皮酒袋深饮一口。他用手背擦了下嘴,镇定地迎向柴尔的目光。“你要把她送回去吗? ”

“不,我要求她的嫁妆。”

威利撮嘴吹了声低沉的口哨。“圣安德鲁帮助我们——嗯,还有圣柯伦巴也是。他要来救她吗? ”

“没错。”

“什么时候? ”

“我不知道。‘当我再度进入英格兰时,我会带着我的属下一起来。,他是这样写的,不过他没说什么时候来。”

“他要来了你就留不住她了。”

“神圣教会将会判定她属于我,我有一纸我们之间的协定可以为证。”柴尔伸手拿过皮酒袋也喝了一口。“我宁愿砍断我的手臂,威利。”

“我知道。”那巨汉长长地凝视他好一会儿,然后叹口气。“呃,可别说我没事先警告你,她会给你带来麻烦。等到教会替你伸张正义,你早就是个老头了。”

“她并非不孕啊!”

“哇,但是你的头挂在城门上对杜纳榭有什么好处呢? ”

“难道你要我送她回去?让我的孩子就像生在莫瑞堡一样生在赫洛伊?不,我宁可为她而战。”

“你同意要放她走的。”威利提醒他。

“让她去守卫赫洛伊。但倘若傅盖伊亲自来到英格兰,就如他所说的,准备为我娶她的事来惩罚我,那么我就能说没必要回去了。”

他茫然地望着盛着盖伊伯爵信件的灰烬、冰冷的空火盆。他在这里无法写出他最深层的恐惧,那就是一旦他放莉莎离开,她便不会再回来,她会选她父亲而舍他。身为傅家人比起他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都能带给她更多骄傲。即使此时他犹能忆起她拉开头巾露出一头浓密的黑发,说他没胆抬眼看她时的样子。“我是伯爵的后裔,”她骄傲地宣布。“这位是伯爵的女儿,姓莫的。我嫁的是伯爵之子。不,我不会和你这等人混杂我的血统的,先生。”哼,他有那个胆,而且还让他怀了个孩子。

“你打算怎样做? ”最后威利打断他的思绪问道。“你赢不了他的,你知道的。”

“不管人们如何颂扬他,他不过是个和我一样的凡人罢了。”柴尔几乎是愤怒地驳斥道。

“哈,不过很多人不相信他是凡人,你知道的。打从你出生以前至今,没有人能对抗他还可以活着说出来的。”

“他已经超过五十岁了,威利——现在不一样了。况且,我打算带她去威克洛并加入大卫国王的军队。”

“威克洛! ”威利嗤鼻道。“那不过是一堆湿石头,连给马住都不合适。瑞朋或是布吉斯是比较好的城堡,她在威克洛会生病啊! ”

“也许吧,不过傅盖伊得先入侵英格兰才碰得到它,”柴尔回答道。“那是我最北边的领地。如果这里不是太靠南方,我会选择杜纳榭而不是其他地方。”

“但是你不能对她失信——你不可以,不然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他的同父异母哥哥预言道。

柴尔站起身来。“一个女人必需接受丈夫的命令,威利。”

“哼!如果你在家里真能命令她,就该坐在她的上位。”

“老天爷,你能不能抱怨些别的事?你忘了她的出身比我高,”柴尔斥道。“那是她的权利。”

威利摇着头看着他离开。“你应该叫她以你本人为荣,”他低声咕哝道。“丈夫应该是一个女人的骄傲。”

柴尔寄望他领主施以支援的所有希冀在第二天全都破灭。苏格兰的大卫国王的信函简短而直截了当,其中一段写道:

对于你在尤家孀妻事件上选择忽视我们的忠告一事,令我们十分不悦;而我们现在必需认为你至今仍未至此加入军团的行动,代表你已转移效忠对象。如果你意不在此,我们要求你于二十五日之前抵达格拉斯哥,解释为何你在违反我们和傅家的意愿下强娶他的女儿。不然我们便宣告没收杜纳榭、纪柏里、瑞朋、布吉斯和所有领地。

那真是一团没料到的混乱,柴尔本以为他的国王在面对一个既成事实时,会支持他的臣民对抗一名诺曼第领主,显然他是错了。和柴尔一样,大卫也在苏格兰朝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的结局不同:大卫景仰所有代表诺曼第的东西,柴尔则蔑视绝大多数。大卫在苏格兰行使诺曼第的法律系统,柴尔则在他家里放松管治,仰赖那些他仍以熟悉的苏格兰名号称之人的忠诚。他知道他的属下是威利、吉伯和哈伯,而不是威利先生、吉伯先生和哈伯先生,并且他们服侍他就和那些因土地利益而誓言效忠的人一样好。不过现在都无关紧要了。

他面临了将莉莎交还她父亲,或失去他苦战重新赢回的家产的困境。也许吧,不过他还没完蛋——还没。下定决心地,他转向另一个支援。嗯,如果大卫国王不顾和他并肩抵抗傅盖伊,他寄望史蒂芬国王会愿意。而且就他对大卫的了解,如果战情对女王那方不利,那位苏格兰王会迫不及待地和他商讨归还他的土地。如果不然,他便会失去杜纳榭——直到他能再收回来。他收回过一次,他大可再做一遍,他告诉自己。

在他把那封推他投入史蒂芬阵营的信丢进火里时,又望了一眼皇室封蜡。和先前傅盖伊的信一样下场,它烧成灰烬。不论是否喜欢那个主意,他已经暂时选择他的英格兰产业而舍弃苏格兰的。他提起笔写下自己的征召令,要求所有愿意跟随他的人到威克洛会兵。

当他宣布这消息时,威利、哈伯、吉伯和大部分的家仆都哑口无言;待找回自己的声音时,他们全皆抗议起来。他们是,他们热切地宣布道,边境居民为先,苏格兰人第二,最后才是英格兰人,而且仅止于躲避敌军领主追杀时才用得到最后一个身分。但柴尔仍坚定不移。

“我们先撤到威克洛直到我们确定哪一些家臣会到那里加入我们。杜纳榭只留下十二人守住对抗大卫国王。这个夏天他打算再度进攻英格兰,我怀疑他会攻击我。”他沉重地吸口气,梭巡他们不敢置信的脸。“如果他真的来攻击,我们便放弃,因为我不想见到城堡被毁。我赢得它一次,我大可再做一遍。” 

“但是威克洛在英格兰呀! ”

“我想大卫会下手谕没收我的家产,但我想在秋天以前他无法强制执行。”柴尔忽视哈伯凶恶的表情继续说道:“如果史蒂芬拒绝我们,苏格兰的大卫会非常高兴地欢迎我回归,最重要的任务是让杜纳榭平安无事。” 

“那你的夫人呢? ”哈伯想要知道。

“威利会看着她留在威克洛。”

“不,看在上帝分上,我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并肩作战! ”

柴尔摇摇头。“如果我失败了,我要你为我的儿子保住你能保住的,威利。我要你照顾她的安全。”

“不! ”

“为了我们共同的血统,威利——那也是他的血统。”柴尔的黑眼迎向他异母哥哥的视线。“我要求你做当初我们父亲要求你的事,我最信赖的人是你。”他严肃地加上一句。

“你会回到杜纳榭,”那巨汉移开目光咕哝道。“威克洛不过是你另一座城堡罢了。”

“没错,不过目前我更需要你守在那里。你要到威克洛和我站在一起或是留在这里? ”柴尔锁住他的视线。“你愿意守护一个和我们同源所生的孩子吗? ”

威利目光下垂,望向别外。“唉——”在他终于点头前他厌恶地啐口痰。“在你告诉她的时候我可不要在场,”他很勉强地说。“到时她一定会有魔鬼一样的脾气,我要准备起程了。”

“我会在自己的时间告诉她。现在我要你们准备起程。”

但当他步上通往他妻子房间的阶梯时,柴尔还不能打定主意如何告诉她。他本来在前一夜就要告诉她关于她父亲的来信,但又害怕她会选择傅家舍弃他而没有讲。他只是躺在她怀里,尽情享受她带来的安适,只字不提盖伊伯爵的来函。

他见到她把头靠在一名唤作珍娜的女人手持的痰盂之上,乐薇拉她的头发不致掉进她吐的秽物之中。他无助地望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呕吐,直到没东西可吐。最后她终于躺回去让乐薇用块湿布擦净她的脸,然后她看到了他。

“你要征兆,大人——哪,孕吐开始啦!耶稣基督,它开始了!”

“我很抱歉,”他走至她身后将手放在她肩上呢喃道。他温柔地按摩着,试图使她舒服些。“也许只是你吃了什么。”

“是那个孩子,”她平淡地声明。”而且这会过去的。母亲说理查比我们其他人都让她吐得更厉害,所以我想那一定是个儿子。”

“女儿也一样好。”

“是个儿子,”她坚持道。”下一次我才生女儿。”

她的话使他精神大振。

她握住他抚摸着她肩膀的手,转头以面颊磨蹭着。“圣母玛丽亚,如果这个不结束,我真不知道要怎么骑马到赫洛伊去了。”

那就好像她突然取回刚给他的似的。他吸口气再缓缓吐出,才开口道:“不,莉莎,我们要去威克洛。”

“你不必和我一起去,我——”她停下来,突然僵直了身子。“我不打算在威克洛耽搁。”

“我要你安全地留在那里。大卫入侵英格兰,边境两边都会被烧光且有浴血战役,威克洛则偏南,不会被攻击。”

“赫洛伊就够安全了,那是最佳防守位置。”

“没错。”他的手指紧握住她好一会儿,然后告诉她:“你父亲要来英格兰了,所以你不需要去那里。”

她的血液似乎冻结了。”你什么时候接到我父亲的信? ”她尽管害怕知道答案但仍问道。

“那无所谓,你不会到赫洛伊去。”

“无所谓? ”她不敢相信地提高声调。“我誓言防守赫洛伊,柴尔——我发过誓啊!除非他亲自解除我的任务,我就得去!不,我不能不去!”

“你是我的妻子。”

她抽身站起来面对他。“我先是傅家的女儿,柴尔。”她见到他下巴顽固坚硬的线条,于是问道:“他写些什么?为何我没看到他的信?我保证我阅读的能力和任何人一样好。”

“我知道。耶稣基督,但是我不能让你走,莉莎。”他再望进她奇特的绿眸,看见其中的不信,摇摇头说道:“他要你回去,不然就让你成为我的寡妇。他发誓等到他来时,杜纳榭将没有足够的石头可做我的墓碑。”他严肃地重复道。

“圣母玛丽亚,不。难道他没收到我们的信吗? ”

“我把我们之间的协定送到李佛堡去,我不知道他是否收到。”

“他不可能知道——柴尔,他不可能。我父亲——”

他吸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告诉她其余的消息。“嗯,而且大卫国王也要我送回去,不然就没收杜纳榭。”

“我会再写一封信给我父亲,柴尔——我会解释我是怎么嫁给你的。我外祖母——”

“不,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准备受召入伍了,莉莎。我们将在威克洛会师。”

他的言下之意并没有逃过她的耳朵。她梭巡着他的脸,为她所见而忧心。“你为史蒂芬而战,”她最后说道,她的声音平淡而无音调。”你为篡位者而战。”

“是的。”

“他没有统治的权力。”

“你以为我在意那个吗?你以为我在乎谁坐在英格兰王位上吗?不,我才不。我是为我们而战——和你给我的儿子,那是我唯一在乎的。”

“如果你和我父兄对立,你就赢不了。”

“傅盖伊自己要和我对立的,”他被她的反应激怒,驳斥道。“我想保住你,而他没给我选择余地。”

“柴尔,事情不一定非要到这种地步,”她企图晓之以理,绝望地想动摇他。“我会再写信给我父亲,我会告诉他……我会让他了解那是如何……”

“不,我不要听那个,”他唐突地打断她。”我不要你替我求情。我只是来告诉你准备好旅行的行李。我要尽快出发。”

他不想和她进一步争执,于是转身离开。当她了解她对她父亲的誓言对他一文不值时,她的怒气节节上升,她的声调也是。

“我不去——你听到了吗?我不去!耶稣基督,我的荣誉对你没半点意义吗?在我们结婚时你就知道我向父亲立誓了——是的,你还答应了! ”

她跟着他走过房间,抓住他的手臂要他听她说话。“你说我只要心甘情愿地上你的床,柴尔!而且你不能说我没做到! ”

“他会原谅你,因为过错在我。”

“老天爷!难道没有什么可以让你恢复理智吗?史蒂芬是篡位者!耶稣基督,你的荣誉感在哪里?是不是你没有荣誉感所以你看不到我的? ”她激动地问道。愤怒的泪水涌上来,灼烧她的眼眶。“我做到了我们的协定,莫柴尔——我为你怀了这个孩子!不,我要去赫洛伊。”

“等你平静一点我再回来,”他抽身离开走向楼梯。“乐薇,帮夫人打包行李。”

“我不去!”

“要,你要去。”

“我因为爱你而羞耻! ”她冲到他身后。“你听到了吗?羞耻!你夺走了我的荣誉感! ”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转头看她。“那没有关系,莉莎,因为我仍然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