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回到杜纳榭后,柴尔只花了不到两周的时间便胁迫他的邻居还回他不在时强占自他的佃农的家畜,但他那些还没被烤来吃掉的牛羊慢慢地才全回到他土地上。他返回的消息在边地传开,他的附属领主们个个匆忙带着礼物和亲善的讯息来向他保证不变的忠诚。至于那些总对他戒心重重的英格兰人则重新填满他们的贮藏室,把家畜赶近城墙边。他对史蒂芬的宣誓效忠对他们没啥意义,因为他不正坐在洒满英格兰人鲜血的土地上吗?不管他在英格兰的领地和庄园是否得到皇室的承认,他们都不信任他。太多人仍然准备面对他再度使出收回杜纳榭领地时的血腥暴行。
邻居们对他的褒贬和恐惧,如今对他都已没有差别,因为唯一占据他思绪的,只有关于傅莉莎的事。家务一旦重新恢复秩序,他便在各地产业巡视,研读管理人的纪录,计算他的财产。不论莉莎小姐对他有何看法,他认为自己的财富已足够让他在所到之处睥睨一切;而且虽然芙美的死仍然如乌云般笼罩着他,仍有不少父亲为了赢得他的兴趣,不断将丰厚的嫁妆和美丽的少女往他这儿送,只是时至今日,他都没有接受任何一个。
他以一种创业者的骄傲巡视着自己的土地,几乎要为莉莎对他表现的轻蔑而笑起来——几乎。但她对他说话的方式和她逮捕他时的卑鄙仍然使他痛心。有时他猜想自己想要她的原因是否出于报复,或者因为她是傅盖伊的女儿。但当他回想起记忆中她的影像、她超凡的美貌和拥她入怀的感觉,他惩罚她的欲望便会被占有她的欲望给完全浇息。
二月底的春雨滋润被严冬扫荡的大地,使小溪泛滥,令道路泥泞难行,但苏格兰大卫国王的信差仍在柴尔回返杜纳榭不久后便赶上他。柴尔坐在三层楼高大厅的高椅上打开盒上的封蜡抽出羊皮信纸。这份召令并不令他意外,因为全英格兰和苏格兰都知道,女王的拥护者起而反抗史蒂芬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依大卫召集出席的手谕看来,时机已成熟了。”我们要求你尽快出席,如此我们便能肯定你在此英格兰事件对我方之忠诚。”老天,大卫自己仍是杭汀顿伯爵,并拥有史蒂芬管辖下的诺森伯兰,而且英格兰境内还有十来个付他税金的村庄。难道他对家臣和他一样对史蒂芬宣誓也有微词?且不管他的誓词,大卫不也想染指英格兰边境除了班柏洛外的每座城堡?难道他以为柴尔的誓词会使他较疏于防御自己的产业吗?
一月下旬当柴尔还在赫洛伊时,两位统治者之间会有些小冲突和恫吓,但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由于史蒂芬稍后南下处理自家的混乱,苏格兰遂得以松口气,但现在这种和平状态只是暂时的。柴尔皱起眉头继续读信。
格塞特伯爵来函知会,他已撤销对史蒂芬的效忠誓词,转而效忠安吉文之妻、玛蒂尔达女伯爵、英格兰亨利国王之女暨日耳曼前女王。他说他是第一个效忠于她的贵族,因此她应该给他一个更崇高的认可。基于支持我的侄女,同一位玛蒂尔达,我们同样宣誓效忠的对象,我们召唤所有贵族出席,一齐为她入主英格兰做准备。
不管措辞为何,那封信表明大卫参战的意图,而且那将是一场侵略战。当柴尔读完苏格兰国王的手谕后,已预期到他的答案极有可能为他赢得傅莉莎。他告诉信差将会尽快回函,让他送回格拉斯哥。然后考虑着应该用什么最好的办法对大卫国王施加压力。
不到两天之后,英格兰王便送信来要求他的属臣反抗安吉文的侵略,证实了大卫的先知卓见。柴尔望向一桌子的文件,知道他目前拥有一种新的权力。也许他能说服这两位君主的其中一位将傅家的女儿嫁给他。
他首先小心措辞地写信给大卫,保证他在“所有苏格兰事件”中的忠诚,然后以一种令他自己也感惊讶的莽撞口气请求大卫代向傅盖伊说项。
……因为他有个女儿莉莎,是个守丧期已过之寡妇,我愿娶她为妻。我请求阁下能提供仁慈的协助,并请代告知盖伊伯爵,我愿在他麾下为支持你和女王陛下而战。
他盖上封印,先把信送往格拉斯哥,然后才将注意力转向史蒂芬,闪烁其词地接受征兵的召令:
……当我为了在英格兰的土地尊您为君主并明知我对您的义务之时,却也无法提起武器对抗我在苏格兰宣誓效忠的君主。我不愿为任何一方兴戈,但是我在英格兰领地宣誓时所欠您的骑士和步兵,除了我本人之外,仍将送至您的朝廷。
他又点点羽毛笔,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他这里的内容,他继续写道:
……望您能声明傅盖伊伯爵外出征战时,女儿莉莎应由您监护,并恩准我在伯爵缺席时娶她为妻。她是个无子嗣的寡妇,我愿意不自您那里收取任何嫁妆,只要您事后能宣布她对赫洛伊的拥有权。
他没写在羊皮纸上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他让史蒂芬认为利用莉莎便可以买到他的忠诚,确信英格兰国王不会看懂他的意思。未经她父亲许可便把莉莎嫁给他,将令柴尔坚守史蒂芬的阵营,也会令他毫不犹豫地引兵上战场。
两封信在相隔不到一个钟头之间分别派送出去,柴尔则等着回覆。但即使他在静候良机,仍没让自己闲下来。杜纳榭的护城河加宽,塔楼的内墙也加强了三英尺厚的碎石,而且他不顾属下的反对,坚持将八英尺高的拒马加强到十英尺高。
他的召令则抵达他的各家臣处,吩咐他们补充储藏,准备上战场,他自己则在祈祷并检试他的良心,以确定哪一位统治者对他的服务会付出较有利的报酬。那简直是个玩笑,因为所有的人都对边地有长足的经验,知道政治只有实际之用:较有利的报酬几乎全来自可能的胜利者。
接下来的几周,他甚至开始进行一些令他的仆人们搔头迷惑的改善工程。坑洞处处的大厅重新粉刷并清扫干净、地板用石灰水薰香,新的火炬也取代了旧的。但他没有就此停住:主人房被清得一干二净,所有家具全搬走了,新做的柜子和箱子上好漆、床架被垫高,并订制了一座雕花床,粗绳上配以鹅毛床垫。他极其自信地拿起自己设计的床幔图样,派人送给最近苏格兰王支持赞助的弗莱明布商。
威利听多了家仆的牢骚,再也忍不住。凭着他在放逐期服侍主人并且情愿和他同甘共苦、出自同一血缘的勇气,他去见了柴尔。
“大人,我有话和你说。”当柴尔坐着对那些木条皱眉头时,他溜进房里。
“说吧。”
“我帮你带来一壶蜂蜜酒,”他表示道。“我想陪你喝一杯。”
柴尔站起来伸伸疲惫的双肩并点头。这几个小时数那些计数木条上的刻痕已经搞得他身心皆疲,但为防傅盖伊的询问,他还是得知道自己的价值。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他当然足以匹配一位较低位贵族的女儿,但他怀疑以他的血统和财富是否能使一位诺曼第伯爵满意。他名下的土地有太多仍受人争议、金库里的黄金其实还太少,而且他有太多祖先阅墙的纪录;没有人会认为他是穷人,但他当然也不是傅盖伊心目中理想的女婿人选。
威利小心地不去弄散那些木条,坐了下来,并倒了两杯甜蜂蜜酒。他大大啜了一口,咂咂嘴唇,将另一杯酒递给柴尔。
“有人说自从大人上了英格兰的朝廷后,你就变笨了,”他解释道,看见柴尔扬起一道黑眉,他急忙补充:“不是我。要我说,大厅是该清理了。天知道,自芙美夫人过世,大人你就不再管这里的状况,而这点我们也全都疏忽掉了。”
“没错。”
“以前你没有一张合适的床,现在也该有张新床了。”
“太久啦!”柴尔自杯里轻啜一口同意道。
“而且你也不是负担不起新的床幔,是啊!你有足够的黄金去做你想做的事。”柴尔没说话,那巨汉子是低下头盯着那些计数木条。“我也不反对有新衣服,天知道我是需要它们。但在我看来,你好像想对那些怀疑你财富的人证明你的富裕。”
“继续说。”
“而且我们之间没有人不需要一副新的铠甲,你知道我一直向圣安德鲁祈祷我们能有道更厚的城墙。而且没有能否认我们需要一条更宽、更深的护城河。”
“威利……”
“事情是这样的,大人……我们一直在猜想你是要上战场还是要结婚?”他终于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这么关心。”柴尔放下杯子低声地说。
“你知道,大人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而且加上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对你还有点关心。”
“那么,假设我要说‘两者都是’呢?”
巨汉的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会非常高兴,大人。是的,我以为经过——唉,我本来担心你会是家族里在杜纳榭的最后一人。”他对柴尔举杯,然后深深饮了一口。“敬新夫人:希望她能为你带来子嗣。”
“我已经要求大卫国王代我向傅盖伊的女儿求亲。”
威利被酒呛到,咳嗽至眼中充满泪水。“不行!”当他又能呼吸时立刻抗议道。“她不能生育!我以为你忘掉她了,我发誓。”
“我认为他会给她一大笔嫁妆,威利。”
一时之间那巨汉以为柴尔在和他开玩笑。“如果你没有子嗣,你也保不住它。不,你不是那个意思。”然后他想起傅莉莎,多少觉得好过一些。“何况,她不会要你的,这次最好找个苏格兰新娘。”
“我们将替那位能把她嫁给我的君主打仗。”
直至此时威利才知道他是认真的,他阴郁地望着酒杯里的残水摇摇头。“你在一年里面就会希望她被勒死,大人。你最好还是娶邓思特的女儿——没错,或者纪纳克家的。老天,傅莉莎除了能结束你平静的生活之外,还能给你什么?”
“威利……”柴尔语气里有着不容反对的警告声调。“我相信我有自主权。”
“唉,那么就娶她吧!只是——”
“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那巨汉无声地决定再加强祷告,不只向圣安德鲁祈祷,还要加上圣母玛丽亚,求他们保佑傅盖伊伯爵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他很确定杜纳榭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受得了傅莉莎,他沉重地大声叹口气。“如果那是大人您的愿望,那么——”
“正是。”
“我没有权利质问你,”威利承认道。“但是,为什么是莉莎小姐呢?除非她们太肥或太瘦,一个人在黑暗中根本分不出这个女人和其他女人有啥不同。原谅我的无礼,大人,但我以为报复不是结婚的好理由。”
“我要她便是个足够的理由了,威利。老天,你真盲目得看不出她会给我多么强悍的儿子吗?”
“如果她生得出儿子。”那巨汉喃喃道。”是啊,她会生强悍的儿子,我敢打包票--是那种会反叛他们父亲你的。”他冷酷地预言。“我的天,大人,但是,”记起她奇异、冰冷的双眸,他不禁颤抖起来。“我不愿看到她将带给你的麻烦。”
“你认为我在自己的家里不能做主吗?”柴尔轻声问道。
威利大胆地望进他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不得不移开视线。自柴尔出世这二十六年来,他亲眼见到他超越所有的敌人,毁灭那些企图毁灭他的对手,没有一个想取他性命的人还能活到今天。“这我倒不怀疑,”他承认道。“但那并不代表她能使你快乐。”
“我不想再娶一个软弱的女人,威利。我不要再有一个血管里流着水的妻子,或是当我和她同床时只会哭泣、畏缩的女人。”
“那是因为芙美夫人太娇小了,大人。她怕你,而且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是因为她忘不掉我的所作所为,”他反驳道。“哪,傅莉莎既不娇小也不会怕我——至少和芙美不一样。”
“大人——”伴随着敲门声一个胆怯的声音响起。”有个国王的信差来了。”
柴尔没问是哪个国王,他的脉搏因期待而加速,他自算帐的桌子旁起身,两步作一步地冲下楼梯,急切地跨过冷风袭人的前庭,使得紧跟在他身后的威利开始祈祷。雨水打在木棚屋顶上的声音像是下雹一样,威利认为那是凶兆。“为了他和所有的人的好处着想,我请您拒绝他,天父,因为她将终止他和我们大家的安宁。”当他们接近大厅时,他绝望地低语道。
等待着的骑士下马屈膝呈上放着国王手谕的盒子。没有发问的必要,当柴尔拿过那个卷筒时,立即见到了封蜡上大卫国王的印玺。柴尔没等人拿刀子过来,径自用大拇指指甲打开封蜡,抽出信简开始阅读,他略过其他内容跳到他期待着的段落。
盖伊伯爵不愿多谈他的女儿——尤家的寡妇——的婚事,因为她已自行选择保持单身,并得到他的祝福。再者,虽然他态度礼貌,显然她不会接受任何一位身分低于伯爵之子的丈夫。我们无法协助你违反他的愿望,因为我们全宣誓效忠玛蒂尔达女王。而且此时我们亦不愿对任何一个同盟施加压力。
所以大卫是以为他会被那区区一句“此时”所惑,不是吗?柴尔咬紧牙根咽下心中愤怒的诅咒。有多少次他心甘情愿地为他的国王战斗——甚至在大卫拒绝承认他对杜纳榭的继承权,而他自己争取到之后?现在大卫竟然又不支持他。他望着满布伤疤的手,记起另一次他的国王置他于不顾,而令他得借由严酷的试炼来证明自己清白的时候。
“你可以离开,让我考虑怎么回覆。”他无礼地命令那信差。
“不是如你所愿吗,大人?”威利试着隐藏心中的得意问道。“也许史蒂芬国王……”他安慰地暗示。
“史蒂芬比苏格兰的大卫更懦弱!”柴尔轻视地说道。
“哦,我很遗憾,但是……”
“不,我们上赫洛伊去,这次我们不会再像一群乞丐一样的出现。我要五十个穿着我们所能找到最好铠甲的骑士——嗯,而且还要穿一式的外套。这次我到英格兰去,可管不了史蒂芬怎么想!他现在不能再多要求我什么。”他起身在新上蜡的地板上踱步,心思快速地运转着。
“如果你要横越英格兰,你会需要一支军队,大人。”威利提醒他。“想想那些记得威克洛的人,而且你还得回覆史蒂芬。”
“我们将高举着我的旗帜前进,我的敌人可以下地狱去!”
“你不能拒绝回覆大卫国王,不是吗?你要怎么告诉他,我问你?”
柴尔沉默一会儿。“没错,我要通知我的领主我结婚的决心。如果不帮我得到她,我们可以看他会不会帮我留住她。”
“他们不会再让我们进赫洛伊的,大人,至少在傅家女儿做主时不会。”
“不,他们会的。”柴尔的嘴角扭成一个紧绷的微笑。“我们将和平地前去,亲自向莉莎小姐求婚。”
“你认为她会嫁给你吗?”威利无法置信地问道。“我才不信呢!”
“那无关紧要,如果我得强行拖她离开那里,她也得来。”他转向聚集在几步外好奇的家臣们,命令他的城堡管事魏阿伦:“贮备足够的粮食:我要在武士们出发去加入大卫国王之前举办一次婚宴。”
阿伦不负所望地连眨都没眨一下眼。“他们何时会光临,大人?”
“大卫要求他们在下月中旬报到,我要他们提前来到这里。”柴尔计算他来回赫洛伊的时间,再加上用来说服莉莎的几天。“六日。没错,我会让他们带个话题到大卫国王的军营去。”
“大人,请允许我发问,杜纳榭要为谁而战呢?”威利问道。
“我们为自己作战。”
那巨汉深深地吸口气转向阿伦。“当你在为宴会备粮时,我认为你最好也为围城的防御开始腌制大量的肉类食品。”
“威利,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容忍程度。”柴尔严厉地警告道。
“唉,你误会我了!”威利抗议道。“你很清楚我会为你奉献出我最后一滴血。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忘记我父亲交代我要照顾你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