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打击

多么不公平,

多么该诅咒,

卑鄙的死神

不是杀死我们,

而是杀死我们所爱的人。

卡洛斯•富恩特斯

阿尔玛猛地合上了她正在看的书。她无法集中精力。

隔壁房间传来快速、有力、平稳的键盘敲击声,让她每看两三个单词思路就中断一次。她一个人在这所大房子里住了四个月,和费尔南多一起住了还不到两天。难道她已经变成隐士了?

看着房间的天花板,她哼了一声。一只小蜘蛛统治着那里:它不停地从一边爬到另一边,确保没有人未经它的允许进入它那油漆剥落、已有裂缝的领土。

“该给它刷一遍漆了。”她叹道,一边审视着孤独在墙壁和地板上留下的足迹。她想起从厨房通向菜园的那扇门,每次她打开时都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还有二楼的一扇外窗,关不严实,一有暴风雨就响个不停。

“也许亚历克斯能帮我修理房子。”她想。

自从她认识玛拉•波斯基以后,这位女诗人对她说的一句话就不停地在她脑中回荡:“你人生的命运和你祖母的房子的命运息息相关。”两者都掌握在她的手中。“路易莎•梅亚斯,你给我找了个好大的麻烦。”她嘟哝道,“你别跟我说这不是存心的,我可是很了解你的!”

创办青年作家公寓的想法,最初她觉得像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想,但是现在它开始有说服力了。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男朋友,男孩马上兴奋起来,不是因为他对文学感兴趣,而是因为阿尔玛第一次考虑在波韦尼尔待很长一段时间。

“我本来只想来这里住一个星期,但是我不断地找借口让自己一辈子留在这里。”想到书信接龙,想到她的男朋友,想到马上就要启动的读书俱乐部,她笑了。

“天啊!这个人孜孜不倦地在写什么呢?他的回忆录吗?”阿尔玛绝望地问自己。因为没法继续看书,她已经把灯关了准备睡觉。但是睡觉也是一个徒劳的决定。

她在黑暗中伸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她习惯整夜都开着手机,这是她母亲的要求。母亲不能理解她的女儿怎么能一个人住在牧场中间这么大的一栋房子里,它距离最近的住户也有两公里。

“如果小偷进去,如果房子着火了,如果你心脏病发作……你得赶紧通知别人!你要跟我保证手机一直不离身。”她对阿尔玛说。

阿尔玛回答母亲说她一定是电影看多了。虽然不情愿,阿尔玛还是答应了母亲的要求。由于最近事情繁多,她就把这事告诉了亚历克斯。令她惊讶的是,男孩竟然认为她母亲说得有道理。当她跟他说,她从未想到一个在山区长大的青年梦想家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会想到一块儿去,他的目光盯住了她。

“放心,”他回答说,“虽然我和她之间有很多差异,但是却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把我们联系起来:我们都爱你,我们都关心你。”

“你爱我吗?”她俏皮地问他。

但是她没有得到回答。亚历克斯已经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了,好像他没有说什么重要的或者表露感情的话。他是个话不多但很有分寸、简单明了的人。阿尔玛必须要习惯这一点,即便很难。

她突然吓醒了。她没有睁眼,努力辨认令终于睡着的她惊醒的声音。费尔南多的电脑键盘已经默不作声了。不是它们的过错。

两秒后,手机铃声再次吓了她一跳。

她的手似乎不肯拿起手机,仿佛知道深夜来电只会带来坏消息。铃声响到第四声的时候,她向事实屈服了:如果有人想告诉她什么事情的话,她是逃不掉的。

“亚历克斯……”

她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亚历克斯,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她听到电话另一端低低的啜泣声。

她在床上支起上身,打开床头灯。她等了几秒钟,却感觉十分漫长。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发生什么事了,我没法帮你……”她忧虑地说。

她感到一阵胃痛。她蜷缩起来,试图在毯子下面缩成一团。感觉到亚历克斯的痛苦令她害怕。她猜测泪水正滑过他的脸颊,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觉得泪水会让他俩窒息。

他还没有说出口,她已经猜到了:

“我父亲。”

“不,不,不……”阿尔玛内心不断重复道。

她透不过气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张开嘴巴寻找空气和话语,就像一个暴风雨中的遇难者试图同时呼吸、大喊,而海浪却即将把她带入大海深处。她抓紧手机,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必须保持镇静,否则两人都会沉没。

尽管她对答案有一种奇怪的笃定,但是她还是问道:

“他怎么了?”

她听到背景里有一个她不熟悉的声音在问保险单据的事情。那个回答的女声听起来很熟悉,像是邮差萨拉。

“你和谁在一起,亚历克斯?”

“你过来。”

这句话的命令口吻把男孩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试图缓和一下语气:

“你叫辆出租车。马斯坦有二十四小时叫车服务,或者叫醒费尔南多,假如他……”

阿尔玛已经没有在听他的建议了。她仿佛一生都在等待亚历克斯对她说“你过来”的时刻,她早已从床上跳起来,手机扔在了床垫上。

她随手抓起衣服穿上:一条灯芯绒裤子、一件厚毛衣、一双登山靴。这时是凌晨四点,外面应该很冷。她围上围巾,戴上帽子,穿上外套。这时她才发现被扔在一边的手机。

“亚历克斯?”她问道,一边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但是亚历克斯已经挂了电话。

在松林间奔跑的时候,阿尔玛觉得自己刀枪不入。到处都一片黑暗:天空像是在哀悼,月亮已经不见了。猫头鹰的眼睛从高高的树枝上盯着她的后背,她觉得猫头鹰似乎在用叫声警告其他夜行动物,不许碰那个栗色头发、蜜色眼睛的女孩。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几公里的路程她跑起来大气不喘,而且毫不惧怕。爱情就是抵挡一切危险的最好的盾牌。她从石头上跳过,不理睬森林里的声响,她的动力来自她从未见过的亚历克斯的哭泣。

“人会在五个小时内衰老吗?”亚历克斯为她打开房门时,阿尔玛想。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她就感到男孩一边把她往屋里拉,一边在她的怀里寻求安慰。他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刚到,萨拉和医生就走了,他们答应一大早再来处理遗体等各种事宜。

家里一片沉寂。悲伤匍匐在那里,征服了一个曾经充满活力和梦想的家庭空间。在走廊尽头,毛里西奥的遗体正在他的房间里等待最后的仪式,他的葬礼。

亚历克斯和阿尔玛已经在餐厅的沙发上坐了几个小时。他俩依偎在一起,她尊重他的沉默。他不停地把她的头发弄乱又梳好,以此打发时间,好像这么做能让他平静下来似的。

她任由自己的思绪飞扬,想起刚到波韦尼尔时第一次遇到他的情景。在老教堂里,她闭着眼睛伸手去摸门环上的斜眼天使。她没有摸到门环,却摸到了亚历克斯的脸。她吓了一跳。如果在她看到他逃跑时,有人告诉她,有一天他们将不只是朋友,她会大笑的。她还没有把布鲁斯•查特文的那本书还给他,他原本清白的借阅记录里肯定已经被记上了一笔违约。

阿尔玛很惊讶,自己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那些日常琐事,她不禁感到内疚。

她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她应该再摸摸男孩的脸,她的三根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滑过。这与其说是本能反应,不如说是她自己的决定。他似乎对她笑了。他的目光消散在昏暗中的某个地方,他自己的世界的某个地方。

女孩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她以为亚历克斯的父亲要进来看他妻子的照片,就像他每天所做的那样。她知道这不可能了,但她还是等待着。这是她第二次去那个公寓,但是连她都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离去所带来的沉重感,虽然她只见过他一次。

她试图想象,在疾病将他的记忆变成筛子之前,甚至是他妻子去世之前,他是什么样子。某一天,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了,她要请亚历克斯给她讲讲他的父亲。她想帮他留住那些记忆。

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先是照亮了墙壁,接着渐渐下移到家具、画和相框上,最后爬上他们的脚,然后照在他们的脸上。

教堂的钟声响了,响了七下。

仿佛这就是亚历克斯整夜等待的信号。他既悲伤又害怕地看了看她,用细弱的、破碎的声音说: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