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独自哭泣并非难事,但是一个人笑却几乎不可能。
杜尔塞•玛丽亚•洛伊纳斯[54]
“钟表你不要显示时间/因为我要疯了/等到下一个黎明,她将永远离去/我们只剩下今天晚上/体会我们的爱情/你的滴答声让我想起/我无法弥补的伤痛/钟表请停下你的脚步/因为我的生活已经熄灭/失去了你的爱情,我一无是处。”
卡罗尔一边拉起百叶窗一边放声高歌。
她不理解曼努埃拉夫人为什么非要让整个屋子一片昏暗。她到这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这套公寓很简朴,很小,但是采光很好。客厅的窗户朝向波韦尼尔的公园。屋里可以听到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的声音,但是这对她来说是一种陪伴。
三个星期前,当她正在邮局打扫卫生的时候,一个女人来敲门。她用手势告诉她邮差出去了,没有人接待她。但是那个女人坚持要进去。
“我得取我的信。就一小会儿。”
“抱歉,可是萨拉不在。”卡罗尔停下手里的活对她说。
“我不知道谁是萨拉,看起来她不在,也没有别人在。”曼努埃拉/萨拉伊傲慢地回答,打算穿门而过。
卡罗尔让开了。她不喜欢争执。
“萨拉是这个邮局的邮差。”
“您不用担心。我自己可以弄:我有一个信箱。咱俩争执更耽误时间,不如让我过去,打开信箱,拿出信,关上信箱,跟您说再见。”
卡罗尔耸了耸肩,笑了。她想起她的母亲常常跟她说,一个适时的微笑是对付敌人最好的武器。她看到那张脸变得温和起来,于是再次体会到那个秘鲁农妇说得有道理。
“您不知道您帮了我多大的忙。我正在等一封重要的信。”曼努埃拉/萨拉伊小声说,仿佛想要请她原谅。
她不喜欢咄咄逼人,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曼努埃拉一边向她的信箱走去一边想,但是最近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她感到迫切需要保护自己,尽管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危险。
“您自己弄吧。”卡罗尔说,一边继续扫地,眼睛却没有离开她。
看到那个女人脸上残留的浓妆时,她很惊讶。女人穿着一件彩色的运动服。“我可不认为你很爱运动,”女清洁工心里暗笑,“你更像是在一个工作日的午后刚起床。”
不知不觉地,她开始臆想把钥匙插进080771号信箱锁的那个女人是谁。有两三个小孩子的家庭主妇?她的丈夫应该赚钱不少,因为她可以穿最时髦的衣服,在工作日的上午睡大觉。她应该住在郊外的一栋大房子里,或者,住在市中心的那种石头房子里,那种房子又漂亮又有城市气息!家里肯定有祖传的家具。
卡罗尔弯腰去捡地上的一张纸。站起身来的时候,她碰到了那个女人好奇的目光。
“抱歉,您刚才说什么了吗?”
“您能去另外一家做几个小时吗?一周去两天。”
曼努埃拉/萨拉伊开始觉得那个又脏又乱的家让她受不了了,但是她没有力气改变。她整夜工作,整个白天都在睡觉。下午起床后,她只想吃点东西,出去转转见见太阳。她心想,也许她眼前就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既不是郊区的别墅,也没有祖母的家具。当卡罗尔第一天去打扫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套又小又乱的公寓。她觉得那只是一个临时住处:既没有照片,也不温馨。卡罗尔心想这里不像家,更像是膳宿公寓。她甚至觉得自己住的地方都比这里更温馨,尽管她和几个移民一起合住一套公寓。她房间里有一幅家乡的风景画,一个印有他们国家的名胜古迹照片的挂历以及她孩子的画。在餐厅墙上的搁板上,所有的室友都放了自己家人的照片,并且设法让旁边的花瓶里鲜花不断。
在曼努埃拉夫人餐厅的书架上,只有几本被遗忘的电话簿和一本当地的动植物指南。卡罗尔从书上堆积的灰尘看出,已经好久没有人看过它们了。
“让时间停留在你手中/让今晚成为永恒/为了让她永远不离开我/为了让黎明永远不要到来。”她一边收拾吃剩的比萨和沙发上的一份旧报纸,一边继续唱道。
对她来说,打扫卫生就像跳舞。
在国内,她只在自己家打扫卫生。刚到国外时,在别人家干活对她来说很难。她是一个来自山区的女人,吃苦耐劳,所以什么都乐意干,只是觉得这种工作非常无聊而已。在她熨丈夫的衬衫时,她知道她的奖励就是看见丈夫穿上它。收拾孩子的玩具或者清洗用过的盘子,她觉得很正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喜不喜欢做。但是当她开始洗别人家的孩子用过的盘子时,她发现很没意思。
“你得给事情加点调味剂。”她的多米尼加室友曾对她说。她问对方是什么意思。“这要看是什么事情,姑娘。”她的朋友回答道,并向她透露,她在用洗衣机洗衣服或者炸鱼的时候会自己编造一些人物,她设想他们的长相、穿着以及进门后会说什么。“这要看你喜欢什么,”她还说,“我一直都非常喜欢电影。”
卡罗尔长大后才去电影院。她并不讨厌,但是也不喜欢。“也许是没养成习惯。”她笑着告诉多米尼加室友。但是她非常喜欢博莱罗歌曲,它们也不失为很好的故事。于是她决定为工作加点音乐。她一天也不曾后悔过:她一边扫地一边唱歌、扭胯;一边洗餐具一边晃动肩膀,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用脚打拍子。背景音乐取决于她的情绪或者她对所做家务的讨厌程度。那天中午她想家了。那一天本来是她父亲的七十岁生日,于是她决定唱他最喜欢的博莱罗歌曲《钟表你不要显示时间》来纪念他。
“客厅搞定。下面是厨房,这里应该换一首歌曲。”她心想。
面对大理石桌子,她闭上了眼睛,在记忆里搜寻另外一首歌曲。几秒钟之后,她笑了。她戴上手套,开始和着节奏擦洗起来,嘴里唱着:
“我们是恋人,因为我们两个爱得深沉,我们因此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赢家。我们相爱,我们亲吻,作为恋人我们渴望对方,有时甚至是无缘无故,无缘无故我们也会生气。”
她周二和周四的14点到15点30分在那家干活。“既不能早到一分钟,也不能晚走一分钟。”曼努埃拉夫人在雇用她的时候告诉她,“我在家的时候不喜欢家里有人。”她跟她解释说。
曼努埃拉夫人给她立下的规矩不止这一个。有一个房间,卡罗尔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去。夫人也不喜欢别人翻她的抽屉或者衣柜:她的房间她自己打扫。“这样更好,”卡罗尔想,“厨房、卫生间加上餐厅对我来说就够多了。”尽管这个规矩听起来有点像是继母、被绑架的公主和蓝胡子[55]之类的故事,但是她需要工作,所以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
“我们寻找最黑暗的时刻交谈,给对方最甜蜜的吻,回忆樱桃树是什么颜色,不再做任何评论。我们是恋人,我们是恋人。”她一边擦地一边继续高声唱着。一个人在家还是有好处的,她想。
她看了看表,还有卫生间没有打扫。“幸好很小。”她心想。
她就在“禁屋”旁边,她心里就是这么称呼那个房间的。走近房间时,她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无数细碎的声音。应该是什么东西掉了,碰到瓷砖后摔得粉碎。
她的歌声戛然而止。这是她第一次在干活的时候听见动静。惊吓之余,她好奇起来。她把耳朵靠近房门,里面似乎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在爬。
她一只手拿起扫帚,另一只手慢慢地打开了门。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她原以为会看到某种动物,没想到却看到了那样一幅景象:只穿着一半睡衣的曼努埃拉夫人正躺在地上自己的呕吐物上,拼命想站起来却无济于事。她浑身都在发抖。从她不正常的脸色和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来看,卡罗尔推断她在发高烧。
她在曼努埃拉夫人房间的扶手椅上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了。百叶窗拉下了一半。曼努埃拉夫人的高烧终于退了,脸色现在好多了。
卡罗尔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她弄到床上。她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尽管卡罗尔用力抓着她的胳膊,她还是无法站立。卡罗尔脱掉她的衣服,用蘸了酒精的毛巾给她擦拭身体,然后从她的衣柜里找到一身干净的睡衣给她穿上,撩开她脸上的头发,让她靠在床上。
幸好那天下午卡罗尔不用去其他人家打扫卫生,因此她认为自己最好留在那里,喝杯咖啡,等着看看病人的病情发展情况。她利用这段时间给她的孩子们写了一封信,看了一本杂志,然后打了个盹——打盹总是件舒服的事情。
“你刚才在唱什么歌?”
卡罗尔睁开眼睛。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她一言不发地静静等待着。
“那首歌我好像听过……但是我记不清是哪首歌了。”
“我不知道……”女清洁工有点担心地说,“我不想打扰您的。您怎么样了?刚才我打扫卫生间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我就进来了。我很担心,因为我看到您情况很糟而且……”
“我们寻找最黑暗的角落,你刚才说……”
卡罗尔看着她。曼努埃拉夫人试图调整一下姿势,或许她仍然有点发烧。
“《我们是恋人》,我父亲最喜欢的博莱罗歌曲。”
“当然了!阿曼多•曼萨内罗[56]。”曼努埃拉/萨拉伊说,似乎突然有人点亮了灯,找到了出口。
“我希望没有打扰到您。如果您感觉好点了,您想喝杯茶吗,还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好,好……”她赶紧说道,但是声音很小。
卡罗尔站起身来。
“那么,咱们过两天见。”
她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声音诧异地叫住她:
“什么过两天啊?为什么不现在把茶端来?你不懂西班牙语还是怎么的?”她用一贯生硬的口气说。
清洁工委屈地向厨房走去。她一时后悔给自己找了这么多麻烦。
“谢谢,卡罗尔。”
“我给您加了点柠檬,我觉得对您有好处。”卡罗尔急忙回答道。
她看着令她望而生畏的夫人,不知道该走开还是重新坐下。如果按照她自己的意思,她会坐下。但是既然她的雇主不太喜欢别人陪,她不想打扰她。“我们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她想,“我也不想惹她生气。”
“你干吗站在那里发呆啊?”她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对她说,“你得走了吗?”
“不,我还有点时间。”
“你把百叶窗拉上去,把扶手椅挪过来。我说话很费劲,我可不想大喊大叫的。”
卡罗尔有点腼腆地照做了。“瞧瞧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想,“即便是求人帮忙也像是在下命令。”
太阳已经落山了,细小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她还没转身就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
“人们在奔跑吗?”曼努埃拉突然咳嗽起来。
“您说什么?”
“今天下午我看见雨在下,我看见人们在奔跑,而你不在。”她回答道。
卡罗尔听懂歌词后笑了。她向窗外望去。
“一只猫。不过我觉得它不是因为下雨才跑的,而是因为有狗和老太太在追它。”她说着,转过身来,但是不敢看夫人。
夫人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
“是一条穿着方格外套和小靴子的卷毛狗吗?”
卡罗尔的眼睛瞪得像窗户一样大。她怎么知道的?曼努埃拉/萨拉伊察觉到了卡罗尔的惊讶。
“没有什么奇怪的。那个夫人住在对面,每天这个时候,她都出门遛狗。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像是画报里的老奶奶。不是吗?”
卡罗尔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是五点刚过。如果你仔细看,再过十分钟左右,你就会看到放学的孩子们穿过公园,成群结队地从这里走过。有一对像是兄弟,因为都长着红头发,我觉得是那个女邮差的儿子或者外甥。我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其他人长这样的头发。”
她第一次和曼努埃拉夫人说了这么多话。签劳动合同的时候她们只说了两句话,内容是确定工作时间和报酬。从那之后,她只在楼梯上碰到过她一两次。卡罗尔很诧异,像她这么不爱交际的人居然会如此仔细地观察她的邻居。
卡罗尔像是第一次见她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虽然说不上和善,但是看起来柔和多了。
“你喜欢博莱罗歌曲吗?”
一个新的问题将卡罗尔从沉思中唤醒。
“非常喜欢!它们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以前总爱唱。”
“你唱得不错……”
“啊,哪里!您应该听他唱,曼努埃拉夫人。不过,您听不到他唱了,但是……”
“因为他生活在秘鲁?”
“因为他在天上。”卡罗尔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
“唉!”病人感叹道。
“人生啊。”
“我的母亲也是。”
“她也在天上吗?”
“她唱博莱罗唱得也很好。”曼努埃拉/萨拉伊发自内心地笑了,“只有她知道她在天堂还是地狱。”
“你可以给我唱《今天下午我看见雨在下》吗?我想起了这首歌,怎么也无法把它从脑子里抹去。但是我记不清了……”
卡罗尔很犹豫。曼努埃拉/萨拉伊带着悲伤的微笑说:
“我多么想听啊!”
她恳求的语气让卡罗尔非常惊讶。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她的目光穿过了房间,穿过了那个家和那条街道。她任由目光的焦点在森林上空游动直至消失,然后她用平静的声音唱起来:
“今天下午我看见雨在下,我看见人们在奔跑,而你不在。一天晚上我看见一颗蓝色的星星在闪烁,而你不在。一天下午我看见一只热恋中的鸟儿亲吻它满怀喜悦的爱人,而你不在。今天下午我看见雨在下,我看见人们在奔跑,而你不在。我看见秋天来了,我听见大海在歌唱,而你不在。我已不知道你爱我有几分,是在想念我还是欺骗我,我只知道我看见雨在下,我看见人们在奔跑,而你不在。”
一种温柔的沉默抚摸着两颗伤痕累累的心,暂时减轻了几乎已被遗忘的痛苦。
“多年前我离开了我的孩子,然后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您肯定特别想念他们,曼努埃拉夫人。当然,您那么做可能有您的理由。”
曼努埃拉/萨拉伊迟疑了几分钟。她想念他们吗?肯定不是特别想念。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象他们此刻可能在做什么。如果她在一家商店看到一件漂亮的毛衣,并且估摸着是她大儿子现在的尺寸,她就会想象自己买下来送给他。但是仅此而已。她从未想过再去联系他们,从未找过他们。她还是更喜欢她的自由。
“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她回答道,并没有撒谎,“很难解释。”
看到她那双棕色的眼睛里裂开的黑暗深渊,卡罗尔吓了一跳。她感到晕眩。她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的罪过呢?她心想,她自己的过错已经让她难以喘息了。
“您小时候真的在这里生活吗?”
“是的,你都看到了!”
“太好了!回到您的故乡您肯定很开心,曼努埃拉夫人。您的故乡很美。”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没有回我原来的街道。据说最好不要再回到曾经感到幸福的地方。以前那里有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我很多次梦见自己走进那房子……你知道吗?那里有一棵漂亮的棕榈树、一个池塘、一个带柱子的大门。我常常透过栅栏看着里面的一切。”
“您真的没有再去过带给您美好回忆的那个街道?”
卡罗尔迟疑了一下又说:
“如果您愿意的话,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去。您知道吗?一个人回到曾经感到幸福的地方是个错误,但是如果有人做伴就不一样了。我很乐意您给我看些新东西。”
“你不必为我这么做。”曼努埃拉/萨拉伊咕哝道,她已经不习惯别人的关心了。
“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散步。在我的家乡,我每天下午都和我的母亲、嫂子、女友一起出去。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就不一样了……”她说,一边看着自己的脚,仿佛是求它们原谅她无法让它们走动。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改天我再告诉您,今天太晚了,夫人。”卡罗尔说,一边站起身来。
她走到窗边拉下百叶窗。
曼努埃拉/萨拉伊一边看着她干活,一边想,就去一次没有关系的。可能就是一次半小时的短途散步,去去就回。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必须每周都得一起出去,必须成为朋友或者告诉对方自己的秘密。她们只是一起在街上走走。如果去了,就可以知道她梦中的房子和童年的街道现在什么样了。
“发烧让我的心变软了。”她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实际上,我想我一直在找一个已经不在的人。”看到女清洁工马上要出门了,她赶忙说。
“谁?”卡罗尔问,她诧异地停在那里。
“一个女孩。”
“女儿?侄女?”
曼努埃拉/萨拉伊摇了摇头。突然她又觉得冷了。她把毯子拉上去,试图裹住肩膀。
“找我自己。”
卡罗尔一边系围巾,一边无比温柔地看着她。
“为此您只需照照镜子就行了。”
夜幕已经降临。已经很晚了。即使如此,卡罗尔还是绕了一点路回家。她想路过中央大街。一到中央大街,她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她蓦地停住了,打开了挎包。
她拿出一个信封和一支圆珠笔。写上地址之后,她把信从邮筒口投了进去。
“来,去陪伴曼努埃拉夫人吧!快点飞,我的信儿,她在等你,尽管她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