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个故事 羊脑咖喱

17 第十七个故事 羊脑咖喱

我在儿子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

女人名叫加代子。我十几岁时,曾经和这个女人同居了三个月。

当时,我住在横田基地旁的公寓,没有工作,也没有读补习班,整天和黑人士兵、他们的女人,以及头发留得长长的日本男女沉湎于各种毒品,每天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加代子跟别人一起来我家玩,在我家住了三个月。我遇过许多这种类型的女人,但三个月的时间算是很长了。

我去儿子的幼儿园时,她认出了我。

她趁妻子去洗手间的时候走到我身旁问:“我是加代子。你还记得我吗?”奇怪的是,那一刹那,我竟然勃起了。加代子以前是个冒险家,让我在她身上尝试了各种招式。当年的她,和眼前这个带着幼儿,盘起发髻,身穿和服的戴眼镜女人结合在一起,在我内心激发出淫荡的记忆。

加代子留了电话给我。

一星期后,我们在东京都内酒店的大厅见了面。

加代子一头长长的披肩鬈发,一身皮革套装和蛇皮高跟鞋,戴着太阳眼镜,一如往常地用像坏掉的收音机般的声音哈哈大笑。

“我早就听说你了。我听其他妈妈说,有一个搞电影的人的儿子也读这所幼儿园,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你竟然已经身为人父,儿子已经读幼儿园,真是太好笑了。”

“真是奇怪了。”

“奇怪什么?”

“我可没有笑你。即使看到你牵着孩子,身穿和服的样子,也不会有不自然的感觉。嗯,反而感觉很自然。”

“女人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女人怎么变都没关系。”

“那时候距离现在几年了?”

“十七年吧。太厉害了,从出生到那个时候和那个时候到现在的时间竟然相同。”

那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去参加轰趴⒈。只要是会场准备的毒品和酒,加代子照单全收;只要中意的对象,无论对方是黑人士兵、白人士兵或是他们的女朋友,她都照上不误。然而,无论醉得再不省人事,只要是看不对眼的人,她绝对不会让对方碰自己一根寒毛。因此,她经常为了这种事惹麻烦。总会有些脑筋不清楚的男人不了解派对的规矩,当他们遭到加代子的严词拒绝时,就会发生争执。⒈轰趴,Home Party的音译,本意是家庭聚会,现在的轰趴已经引申为“自己人的随性小派对”。

这种时候,我都会出面调解。并不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腕力可以平息纷争,而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耐心。当遭到拒绝的男人抓狂时,加代子就会找我说服对方。轰趴结束,我们单独相处时,她经常笑我每次早就喝得醉茫茫了,还可以这么冷静地帮她平息纷争。

“听说你儿子要读公立小学?”

“我在家里不管这种事。”

“我们家也是,已经决定国中之后要读晓星。你只有一个孩子?”

“对啊。”

“为什么?”

“没为什么,这种事是由上帝决定的。”

“才不是呢,是由那里决定的。”

加代子和我同居的三个月期间,曾经怀孕过一次。她坚称是我的孩子,但最后还是拿掉了。直到现在,我都会不时想要确认一下她堕胎拿掉的那个胎儿的肤色。大家常说,女人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真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呢?”

“小孩子吗?有两个。”

“是哦。”

“你怎么不问?”

“问什么?”

“什么时候结婚的,老公是怎样的人,幸不幸福之类的。”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九年前。”

“你先生是怎样的人?”

“工程师。专门开发医疗器械,他人很好。”

“你之前不是去了印度吗?”

“你不问我幸不幸福吗?”

“这种事就不要问了。”

“你还是这么有风度。”

加代子离开我家后,一个人去了印度。她寄过一张明信片给我。明信片上的字很漂亮,令我大感意外,所以至今仍然记得这件事。

明信片是从贝拿勒斯⒈寄出的。⒈贝拿勒斯(Banaras),印度东北都城市。

“你在印度住了多久?”

“四年。”

“我去年也去了印度。我去的是印度北方的巴纳拉斯,那里很不错。原本以为成为沐浴、冥想圣地的城市会很严肃,但去了以后才发现,那里的人都很快乐。”

“等一下有什么计划?”

“什么计划?”

“至少要请我吃一顿饭吧。”

我们在酒店内的餐厅吃了铁板烧。加代子挑选了意大利北方产的白葡萄酒,口感很好。

我们没有吃甜点,改喝苹果白兰地。

“太好吃了。本来想勾引你的,但因为你请我吃这顿美食,我就暂且饶了你。”

“我本来也想泡你的,还是算了。”

“因为吃得太饱了?”

“对。”

“吃太饱就办不了事。不过,为什么牛肉无法留在记忆中?”

“什么意思?”

“吃牛肉的时候,感觉不是用舌头或喉咙在品尝。”

“是用牙齿品尝吗?”

“对。你在印度时,有没有吃印度烤鸡⒈?”⒈印度烤鸡(Tandoori Chicken),一种流行于南亚地区的烤鸡,使用香料及乳酪把鸡腌成红色,再放进称为“Tandoor”的泥窑内烤制而成。

“我每天都吃。”

“你有没有去德里那家有名的餐厅?”

“搭帐篷的店吗?”

“对,有没有去那家‘蒙地·慕哈’?”

“去过。”

“我在那里吃了印度烤鸡,才想到该回日本了。”

“怎么回事?”

“我也搞不清楚。我在印度时,也过着荒诞不经的生活,初中的时候,我也曾经差一点误入歧途,当时是歌德的《浮士德》救了我。我一边吸强力胶,一边看《浮士德》,靠自己重新站了起来。那家餐厅的印度烤鸡就像歌德一样。”

“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话。你是指烤鸡很正统、很地道的意思吗?”

“会令人耳热心跳。《浮士德》会让人有这种感觉,在打开书本之前,就会兴奋不已。走进那家餐厅时,也会令人雀跃心跳,只要一想到可以品尝那道料理,就会格外兴奋。我以为只有和男人做爱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但显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位于旧德里市下城区的“蒙地·慕哈”除了有泥炉炭火烤鸡以外,另外还有一道著名料理——羊脑咖喱。“蒙地·慕哈”的咖喱和日本的咖喱很相似,虽然辣味和丰富的香料是日本咖喱望尘莫及的,但颜色和汤汁的浓度和在日本吃的一般咖喱很相似。餐厅会根据菜单,分别将鸡肉、鸡蛋、蔬菜加入汤汁中。如果是鸡肉咖喱,就只加入鸡肉。汤汁炖得很浓醇,鸡肉却不会糊糊的,鸡蛋只是稍微煮一下而已,蔬菜也仍然保持原来的形状。同样的,白白的羊脑没有煮熟,浮在咖喱汤汁上。咖喱烧灼着嘴巴、舌头和喉咙,顺畅地滑入身体,温暖所有的内脏。白色的羊脑在舌头上凉凉的,如同女人的小拇指般滑滑软软的。咬破羊脑表面薄膜,顿时有一种优质橄榄油和浓缩牛奶混合的味道在嘴里扩散,消除咖喱的刺激。但并不是真正的消除,而是用一种果冻状的膜,将味道和香味封存起来。在短暂感受这种奢侈的不适感后,再喝一口咖喱的汤汁。然后,再次重复刚才的过程。一边吃,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似乎和某种东西的感觉很相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很意外。”

“什么?”

“我以为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会欲火焚身,结果并没有。所以,我今天尽量打扮得比较接近当时的感觉。”

“你应该穿那天毕业典礼时的和服来的。”我说,把那天看到她时勃起的事也告诉了她。

我叫了出租车,送加代子回家。她住在白色墙壁的独幢房子里,距离我家三个车站。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加代子数度把冰冷的舌头伸了出来。

到她家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吃过羊脑咖喱。

加代子注视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记住我家的地址,下次去印度时,记得写明信片给我。”

我用喝了苹果白兰地而变得昏沉沉的脑袋想到,也许促使加代子回到日本的不是印度烤鸡,而是羊脑咖喱。

因为,羊脑咖喱象征着富有刺激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