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个故事 石蟹
16 第十六个故事 石蟹
我结束纽约的工作，前往佛罗里达。我搭美国东方航空到坦帕，租了一辆车子去迪士尼世界参观后，来到迈阿密。迪士尼世界的卖点就是名为艾波卡特⒈的未来影像馆。立体电影、球面屏幕、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游乐设施，以及计算机控制的人偶。我吸着大量古柯碱，整整参观了十二个小时。那种感觉，就像在一天之内，连续看了十部电影。眼球变得干涩，眼睑不停地抽搐。⒈艾波卡特(Epcot Center)，迪士尼世界主题公园。
迈阿密海滩是一个细长形的岛屿，和纽约的曼哈顿面积几乎相同。几年前，这里充斥着来自中南美洲的难民，是暴力和犯罪的城市。四年前开始，迈阿密警方开始大力扫荡，把黑人和波多黎各人赶出了迈阿密。
如今，迈阿密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面貌，成为老年白人安度余生的城市。
我为了拍摄纽约、迈阿密和哥伦比亚的古柯碱运输的节目，来此进行事先的调查工作，顺道造访老朋友。
我这位朋友名叫伊格雷西奥，是阿根廷出生的美国人。十一年前，我第一次造访纽约时认识了他。
他开了一家意大利名牌精品店、一间专卖蛋包饭的餐厅，是一个热爱三岛由纪夫的同性恋。我们在共同认识的友人介绍下相识，吃了两次饭。第一次在上城区的寿司店，第二次去意大利餐厅。
我每次去纽约，都会和他见一次面，向他打听各种最新信息。比方说，新开了什么舞厅、俱乐部，或是什么餐厅；摩洛哥的时尚精品店开张了，又或者东河上的游轮的相关消息。和其他相似的人种相比，伊格雷西奥对流行的敏锐度显得出类拔萃。
伊格雷西奥在纽约住了六年，去米兰住了一年半，其间，因为时装秀的企划造访过东京。之后，他搬到迈阿密生活。
“我们几年没见了？差不多有三年吧？”
我到迈阿密的第三天，伊格雷西奥带着香槟出现在酒店，握手的时候问我。
“总之，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迈阿密见面。”
伊格雷西奥缓慢地、口齿清晰地用英语说道。一方面是因为体谅我的英语能力，但另一方面，发音清晰、说话缓慢正是同性恋的特色之一。
“现在，我没有自己的店。犹太人把一家精品店交给我打理，老板从不直接干涉经营，说轻松倒是很轻松，但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感觉不够充实。不过，要一切都心满意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一切都心满意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伊格雷西奥的口头禅。他之前因为表演秀的工作来东京时，我们曾经在青山的寿司店为这个问题展开辩论。
“想要拥有一切，就是试图接近上帝。只有幼儿和一小部分艺术家有这种权利。莫扎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维斯孔蒂，他们渴望一切，也得到了一切，然而，我却不希望过他们那样的生活。为了追求完美，他们接受了悲惨的生活，太缺乏文艺范儿⒈了。只有认识到自己的不完美，才够文艺。你说你对自己的电影追求完美，这实在是可悲而滑稽的事。不过，你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还不算无可救药。虽然你不愿承认，但其实心里很清楚……”⒈原文为英文，dandyism。
伊格雷西奥比我小三岁，三十岁不到，即使排除他是个子高大的白人这个因素，仍然觉得他看起来很苍老。他是回力球和室内球的高手，也会打网球和高尔夫，还会开快艇，是一个运动好手。在他身上看不到肌肉松弛、小腹突出或是双下巴，脸上的皱纹也没有特别明显。可能是因为对某些事已经心灰意冷的人脸上特有的表情支配了他的脸，才使他格外见老。
“有没有吃什么美食？”伊格雷西奥问我。我回答说：“还没。…‘那去吃石蟹吧。”他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他开的是一九八六年款的凯迪拉克。在纽约时，他开雪佛兰跑车。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开欧洲车。我还期待他针对车款和文艺范儿之间的关系发表高见，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因为我是美国人。”
这家餐厅“乔斯石蟹”位于迈阿密海滩的南端。才五点刚过，餐厅内一百多张餐桌已经座无虚席。我们在等侯名单上登记后，在酒吧里喝着鸡尾酒等候。我点了金巴利，伊格雷西奥点了金汤力。
从酒吧的侍者落落大方的态度和招呼客人的方式，可以一窥餐厅的究竟。乔斯石蟹显然是一家顶级餐厅。
“你看这里的客人，都是有钱人。你去其他餐厅看看就知道了，不管是满迪牛排馆，还是这些旅游导览书上的餐厅，客人都是超市的店员或是游轮的服务员之类的。大酒店的餐厅固然不错，不过，只有观光客会去那种地方，其他的餐厅都是人渣。但是，迈阿密少了黑人和波多黎各人后，变得很棒吧。”
不出三十分钟，酒吧里也挤满了等候座位的客人。
“这里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三大类。首先是下城区的银行家。迈阿密是美国名列第二的银行城市，有不少是和你一样，有着黄色脑浆的银行家；还有一大半是在迈阿密海滩有公寓或是别墅的老人，这个城市很重视老人，因为这里毕竟是属于老人的城市。第三类就是爱玩的年轻人。我们应该也会被归为这一类人，还有些人是特地从劳德代尔堡和棕榈海滩远道而来的。他们的皮肤都因为晒太阳和古柯碱的关系变得很粗糙，这些人身旁的漂亮女人都是古柯碱中毒者。这些女人一看到古柯碱和游艇，就像蚂蚁般聚集。不过，这些女人的打扮和床上功夫比任何城市的妓女都略胜一筹。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这家餐厅可以吃到好吃的石蟹吗？”
我摇摇头。
“道理很简单。佛罗里达海里能够捕获的优质石蟹有限，全被这家餐厅包了下来。而且，再告诉你一件事。在佛罗里达这种亚热带的度假胜地，不适合喝金巴利。金巴利适合在圣雷莫或是摩纳哥这种气候干爽的度假胜地喝，在这里一定要喝金酒。而且，不是哥顿金酒或是必富达金酒，而是要学习支配殖民地的天才英国人，喝孟买蓝宝石金酒。”
坐上餐桌时，伊格雷西奥挑选了白苏维翁的半干葡萄酒。这里的生蚝、新鲜蛤蜊和蛤肉汤丝毫不比盛产地曼哈顿的逊色。加勒比式的蛤肉汤里加了少许辛香料，颜色也和海螺蛤肉汤很相像。一晚可以轻松赚四百美金小费的服务员把装在光泽黯淡的纯铜盆子里的巨大石蟹端了上来。暗橘色的石蟹只有脚尖是黑色的，剥开坚硬的外壳，便看到饱满的、仿佛果肉般的螃蟹肉。石蟹要蘸热奶油酱或芥末酱后食用，但石蟹本身的味道很醇厚，无论蘸了哪一种酱汁，一旦放进嘴里，就完全尝不出酱汁的味道。嘴巴和手指立刻变得滑腻腻的。螃蟹肉很滋润，舌头顿时冷得微微发抖。螃蟹肉带着生命的芳香，残留着些许海洋的腥味，和在纽约或是西海岸吃到的石蟹完全不同。一开始喝的蛤肉汤的温暖已经完全消失，只有白葡萄酒和螃蟹的冰凉感觉在内脏扩散，我渐渐开始有一种奢侈的失落感。冰冷的螃蟹令人沉默。“吃完饭，我们去舞厅。”伊格雷西奥努着油光光的嘴唇说道。劳德代尔堡那里有全美国最大的同性恋舞厅，有撞球吧、游泳池畔酒吧和掷镖酒吧，还有表演舞台，每天晚上都有差不多五千个同性恋聚集在那里……当我大啖冰冷而口感完美的石蟹，似乎慢慢理解了伊格雷西奥的口头禅。美味的蟹肉一口接一口地滑入喉咙，血腥味、辛辣味和温暖刺激着饥饿的感觉。但由于实在太美味了，忍不住再吃一口。对温暖食物的渴望暂时消失，然后又再度苏醒。
我似乎了解到伊格雷西奥到底对什么感到心灰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