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个故事 参鸡汤

13 第十三个故事 参鸡汤

“比利兹酒吧”位于二十四街,是美国大道上的无上装酒吧。

今年,我因为电影工作的关系,频繁出入纽约,偶然发现的这家店深得我心。

“比利兹酒吧”随时都有四名舞者。我认识的舞者就差不多有十名,年龄、容貌和人种各不相同。有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表演,也有的每星期只跳三次,而且都是在深夜,还有的只在星期一晚上十点跳一个小时。

这个只跳一个小时的年轻舞者已经通过了将在明年三月公演的外百老汇演出的试镜,最受观众的青睐。

她可以向剧团方面领薪水,并没有经济压力,但她怀念“比利兹酒吧”,也很喜欢这里的客人,因此在没有排练的星期一晚上会回来这里跳舞。

星期一晚上十点,当她现身时,“比利兹酒吧”便陷入了疯狂。即使在整个纽约,无上装酒吧的舞者能够在外百老汇当配角,也是前所未有的事,因此老主顾们一看到她,便欣喜若狂。

况且,其他的舞者都是年华老去、皮肤松弛的女人,根本不再梦想踏上百老汇舞台。

不可思议的是,不,或许应该说是理所当然,当她们站在已经磨损的厚实地毯的舞台上,总是笑容灿烂地抖动着乳房,扭动着腰肢。舞台的确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场所。

无论是挂着黑色缎幕的舒伯特剧场,还是天花板会掉下老鼠屎的无上装酒吧,舞者永远都是聚光灯和视线的焦点。

所以,梦想破灭、跳得脚底发黑的女人们,并没有嫉妒通过试镜的年轻女舞者。至少据我的观察,完全没有这种情况。

年轻女舞者是个韩国人。

“比利兹酒吧”里还有两名东方舞者,分别是越南人和菲律宾人。她们的随兴乱舞,只是为了满足疲惫的美国男人对东方女人的嗜好。

“那两个人是东方人的耻辱,而你是东方的骄傲。”

我曾经对这个韩国女孩这么说。那时候,她还没有通过试镜,我记得是今年五月。只要付五美金,舞者就会坐在旁边陪客人喝酒。

“耻辱和骄傲是什么意思?”

她喝着我请她的甜味利口酒问道。

“那个越南人和菲律宾人跳的舞太差劲了,那些美国客人只是在怀念越南而已。”

“对美国人来说,越南不是痛苦的回忆吗?”

“但是,越南女人应该安慰过他们的身心。”

“我很感谢你称赞我的舞艺。”

听到我从事电影工作,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露出调皮的笑容。虽然听到电影这两个字令她感到雀跃,但或许觉得我太年轻,不可能是剧作家,以为我在吹牛皮。日本人往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几年前,我因为电影的工作造访洛杉矶的律师事务所,在大厅抽烟时,还曾经被一个年长的秘书训斥,叫我成年以后再抽烟。

“是怎样的电影?”

我出示名片后,终于博取了她的信任。她喝着第二杯利口酒,探出身体问道。

“男主角是货车司机。”

“就像《大车队》那样的吗?”

“不,这个货车司机该怎么说,有点自闭症,他讨厌马路。”

“讨厌马路?好奇怪哦。”

“喜欢制作模型。”

“货车司机吗?”

“对。他在家里制作了全美国的模型,像是自己开过的路、汽车旅馆和加油站的位置也都记得很清楚。”

“他没有结婚吧?”

“没有。你怎么知道?”

“因为家里有小孩子,就不可能放模型。小孩子会搞破坏。”

“你知道什么是盲点吗?”

“盲点吗?我知道,这是日本式的比喻吧?是指看不到事情或问题,对吗?”

“没错。但我说的是生理上的盲点,就是视网膜上的一点出了问题。这名货车司机想要制作美国道路的完美模型,但因为存在着盲点,所以,有一部分记忆缺失了。”

“好奇怪。”

“嗯,我们这种生活在都市丛林中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他整天都在空无一物的高速公路上开车,放眼望去,一片空荡,只有沙漠、寥寥无几的仙人掌,以及一望无际的道路,看到的永远是相同的风景。”

“我知道,我之前就是搭灰狗巴士从洛杉矶来东岸的。”

“他把这些风景准确地在脑海中重现后,在家里制作模型。结果却发现,原本应该一望无际的沙漠和马路的影像,竟然有几个地方缺损了。他的日常生活不是在货车内,就是在家里,满脑子都是如何完成模型的事。所以,当道路的影像中断时,他很快就发现了。”

“他是不是眼睛不好?”

“他认为这些中断的影像就是他的盲点,于是,他决定制作盲点的模型。”

“我认为,这个人的眼睛有问题。”

“眼睛吗?”

“对,你也知道,当身体疲劳时,视力就会变差。我的眼睛很容易疲劳,所以很清楚。只要吃参鸡汤就好了。”

“参鸡汤?”

“对,你知道参鸡汤吗?”

“我曾经在首尔吃过。”

“高丽参对眼睛很好。”

参鸡汤是一道韩国料理,也算是一种杂炊。将糯米和高丽参塞进一整只鸡里,用汤炖煮好几个小时。韩国人认为,这道料理可以治感冒。参鸡汤的调味很清淡,但鸡炖得很烂,只要用筷子轻轻一拨,就可以把鸡肉剥下来。除了享受高丽参的清香以外,在吃这道料理时,你会觉得不光是在吃食物,而是将生命吃入口中。

“对,也许吃参鸡汤有用。”我说道。

挤满整家酒吧的观众让开一条路,店内掌声如雷,她身穿紧身皮质套装和粉红色的护腿套,在“比利兹酒吧”现身,站在舞台上。然后像往常一样略带羞涩地脱下胸罩,跳了二十分钟。

她跳完舞,和客人们握手寒喧时,她看见了我。

“恭喜。”我举起啤酒杯说道。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我,脸上露出微笑。

她在“比利兹酒吧”只停留了一个小时。再度在掌声的欢迎下离开时,她突然问我:“货车司机有没有吃参鸡汤?”我回答说:“他吃了。”她又告诉我:“我也每隔三天就吃一次。”并告诉了我三十六街的一家韩国料理店的名字。

我那部名为《盲点》的电影几乎没有进展。因为我无法想象出货车司机制作的盲点模型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到她好久不见的笑容,我决定使抽象的想象模型具有更加肯定的意义。盲点必须是幸福的象征。

在砂锅中沸腾的参鸡汤端上了餐桌。整只鸡像巨大的岩石山般浮现在沸腾的乳白色汤汁中,用筷子轻轻一碰,皮就剥落下来,鸡肉离开了鸡骨,和已经变成带着黏性的一大块白色糯米一起混入鸡汤,就像冰山在春天到来时崩塌一样。

崩塌变成幸福的象征。我认为,盲点必须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