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个故事 水煮螯虾

14 第十四个故事 水煮螯虾

我搞错飞机的时间,提早五个小时到了成田机场。

如果去机场附近的酒店休息,时间似乎不太充裕,又暂时没什么食欲。于是,我就坐在办理登机手续柜台前的椅子上发呆。

或许是因为大清早,也可能因为不是旅游旺季的关系,机场内空荡荡的。

我因为宿醉、睡眠不足,再加上有点感冒,脑袋里好像有一个坏掉的电风扇在打转。我不想看书。虽然对面就是银行,我也没有力气去换钱。我一边抽着烟,一边自言自语着“味道太差了”。

正当我在抽第二根烟的时候,一个难以分辨年龄的圆脸女人坐到我旁边。

她的年龄不详似乎是和服装有很大的关系。她穿着普通的牛仔裤、普通的毛衣,手上挂着围巾和大衣,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着。

我和她四目相接时,她嫣然一笑,问我:“你要去哪里?”她笑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但应该也快三十岁了。

“我去巴黎。”

听到我的回答,她再度欣喜地露出微笑。

“有没有办理登记手续?”

“没有。我搞错出发时间,来得太早了。”

“我也是。”

她指了指前往比利时的班机。那架班机的确距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但比去巴黎的班机早多了。

“你去巴黎出差吗?”

“也不尽然,只有两天是工作。”

“你常去吗?”

“不,比起欧洲,我更常去美国。”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电影业。”

‘好棒。”

“有很多麻烦事。”

“你去巴黎拍电影吗?”

“不,这次是除了美国以外的世界电影行业的相关人士举行研讨会。”

“经常有这种研讨会吗?”

“不,我是第一次参加。”

这个女人很爱笑。也许是在她小时候,大人常教她,和陌生人聊天时要随时面带笑容。她的笑容令我感到十分窝心。

在我聊完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教会》后,她指了指一旁的皮革行李箱间:“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然后,朝厕所和餐厅的方向走去。中途,她转身再度露出惯有的笑容,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很快就知道她鞠躬的原因了。一个小时后,她仍然没有回来。大厅里的人渐渐多了,我把行李箱拉到自己椅子旁。行李箱异常地轻,下面有一张小纸条。

很冒昧地拜托你,请你帮我把这个行李箱丢进塞纳—马恩省河。行李箱是空的,里 面没有放任何危险物品。如果可以,麻烦你在新桥上丢下去。

这个老旧皮箱上的茶色皮革已经有点剥落了。把手似乎断裂过。重新用皮革绳修补了好几次,上面没有任何显示主人身份的东西。由于宿醉、睡眠不足、感冒,我头脑昏沉沉的,想到里面或许装着婴儿的尸体。于是,我拿起行李箱摇晃一下。里面似乎没有任何东西。

把素昧平生的人的行李箱带到巴黎,丢进塞纳—马恩省河。普通人通常会因为怕麻烦而无视这种奇怪的拜托,或许是因为她随时挂在脸上的笑容发挥了效果,我把行李箱和自己的行李一起交给了托运行李的柜台。

朋友来戴高乐机场接我,拿起皮革行李箱,露出“这是什么”的表情。他是住在巴黎的爱尔兰籍电影制作人,当我告诉他这个旧皮箱的来历,他向我提出忠告,巴黎因为之前的恐怖活动骚动,现在检查行李也特别严格,如果从新桥上丢进塞纳—马恩省河,绝对会遭到逮捕。

就丢在机场的停车场吧,警方会处理的,也不会造成任何麻烦……我能理解他的意见,但仍然无法忘怀圆脸女人的微笑,同时,也对在出发前共度了两三个小时的旧皮箱产生了感情。于是,就连同自己的行李一起带到酒店。

从酒店所在的圣杰曼德佩走到新桥才几分钟的时间,但白天的时候人来人往,根本不可能把皮箱丢进塞纳—马恩省河。

研讨会结束后,我和我朋友,以及他的瑞士籍女朋友三个人一起去新桥旁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那家餐厅似乎很有名,餐厅老板的一位画家朋友所画的名人像挂满了墙壁。萨缪尔,贝克特、萨特、米勒、爱因斯坦……餐厅距离肉市场和蔬菜市场很近,凌晨四点左右,批发商在此大啖猪肝派和羊脑。餐桌和餐桌之间的间隔很小,服务员的人数也屈指可数,价格却不便宜。

我们吃了水煮螯虾。那简直是绝品,我吃了一口就兴奋起来,剥着虾壳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瑞士女孩没吃过这种海虾,她的嘴角粘到了蛋黄酱,挺起胸膛说,她变成了女王。她是未来的模特儿,应该才十几岁而已。趁她离席去打电话之际,朋友向我挤眉弄眼地说:“很难得吧。”

朋友三十出头,他向来不和比自己年轻的女人交往。

“她应该才十几岁吧?”

“对。我第一次交这种的,你认为她能不能当模特儿?”

“她的长相和个子应该没问题,但姿势不佳,而且——”

“而且什么?”

“她不太微笑。”

听我这么说,朋友笑了起来。

“她是一个年老的同性恋女星硬塞给我的,慢慢地,我觉得年轻的女人也不错。”

“你为什么不喜欢年轻女人?我记得以前也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单枪匹马从爱尔兰来这里,许多事情都需要学习。年轻女人什么都不懂,她不是连螯虾也不知道吗?”

听朋友的口气,好像不知道螯虾,就不了解世界似的。

我们像往常一样去了舞厅和俱乐部,深夜回到酒店时,旧行李箱在昏暗的光线中等待我。

我好像恐怖分子般神经紧绷,走出酒店,叫了出租车,在新桥的下一个街口下了车,靠在冰冷的栏杆上,将行李箱丢进塞纳—马恩省河。声音出乎意料的小,只有几只小鸟受到惊吓飞了起来。

一星期后,朋友再度送我去机场。当他发现行李箱不见时,问我:“你丢掉了吗?”我点点头。

“我看了行李箱,里面只有一小幅油画。”

“油画?”

“画的是新桥,没有画框,画得很糟糕。”

“那幅画呢?”

“一起丢掉了。”

当烂醉如泥的我打开行李箱,看到那幅画时,顿时回想起螯虾的味道。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想起了父亲。父亲是画家,三十年前曾经造访巴黎。他只停留了短暂的时间,之后,他开始画巴黎的风景。在我幼年时代,家里到处都是父亲画的巴黎。卢森堡公园、圣心堂、巴黎圣母院和凯旋门。我从小看着这些风景长大,所以,对现实的巴黎感到格外亲切。

我想,父亲应该没有吃过冬天的螯虾。巴黎至今仍然具备吸引像父亲这种默默无闻的青年的力量。

我擅自想象那个旧皮箱的主人是圆脸女人的父亲,或是她的爷爷,最近才刚过世。他曾经立志当画家,绘画的主题都是新桥。然而,他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即使如此,他仍然过着幸福的生活,不忘教导圆脸女孩,要随时面带微笑。他在遗言中特别叮嘱,希望将他年轻时使用的行李箱丢进塞纳—马恩省河。或是深爱着他的圆脸女孩不忍心把残留着他回忆的行李箱丢弃,只能丢进塞纳—马恩省河……听到我的这番假设,我的爱尔兰朋友笑着说,如果不早点摆脱这份浪漫情怀,你的电影永远不会卖座。不过,他倒是同意我的意见,认为行李箱的主人没有吃过冬天的螯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