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救济院
郭兰杰先生收好大本子,用吸墨纸小心地擦干他的笔。
“好吧!你们俩的资料都登记好了。老丁,麻烦你带小男孩到男宿舍,我带安妮去女宿舍。”
吉米比安妮先了解郭兰杰先生所说的话,这表示他和安妮将被分开。吉米投进安妮的手臂上嚎陶大哭起来。
安妮紧紧地抱着弟弟,大叫:“不行,不行!我们要在一起。”安妮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感情。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的一爱一使安妮第一次关怀“自我”以外的人。
郭兰杰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说道:“好!我想吉米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女宿舍,但你得答应我,他一定要穿上小围兜兜。”郭兰杰看到安妮脸上的表情,转头不忍再看下去。
穿女孩的围裙?不久以前,他才好不容易脱一去尿布的包袱,穿起大男孩子的长裤呢!吉米不禁又放声大哭。
这次安妮。莎莉文的反应很快,她赶紧嘘住了弟弟:“好,如果这是一定要守的规矩也只好这么做了。”
马萨诸塞州救济院没有护一士,也几乎没有医疗药品。州政一府拔给医生的钱不够,镇上的医生也就偶尔例行公事来巡视一趟,在长方形的两栋房子——男宿舍及女宿舍走一圈。
这是一所虚有其名的救济院,事实上是无家可归的流一浪一者的收容所。无依无靠的垂暮老人、一精一神病患者、醉汉等天涯沦落人均是这里的常客。
安妮和吉米千里迢迢加入他们之中。
第一个晚上,莎莉文姐弟被安排在女宿舍。这~栋宿舍都是生病的老妇人,她们如同幽灵般地躺在一床一上,不在一床一上时便坐在摇椅里叽叽嘎嘎摇上几个钟头。灰暗的屋里难得有人语声。
安妮不喜欢这里的气氛,这些妇人一陰一森森的,没有一点生命活力。她们的缄默和永无止尽地摇着躺椅令安妮身心不安。安妮是初生之犊,满身是劲,除了眼疾,没有尝过病痛折磨的滋味。
多数老妇人并不关心新来的莎莉文姐弟。小孩子不懂事,整天叽叽喳喳,从来没有尊重过这些年纪大的室友们。但有两位老妇人成为安妮的朋友,安妮觉得她们与众不同,至少她们还“活”着。一位是瞎了眼的老妇人,她常拉着安妮的手,讲些奇妙的故事给安妮听。另一位是玛琪。卡罗,她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几乎成了瘫痪,连上下一床一都非常吃力。她常常借助安妮的年轻力壮,在需要翻身或坐起来时就喊安妮。不管在做什么,安妮总是赶紧跑过来帮她。
而玛琪也代替了安妮的眼睛。她懂得阅读!安妮帮老人捧书,替她翻开新的一页。
玛棋的眼睛和安妮的双手互补缺憾,相得益彰。几个月以来,她们读完了一本又一本书,点燃了安妮的阅读欲一望。
在德士堡最初的日子安妮过得快乐无比。她和吉米有东西可吃,各有一张一床一,可以挪得很近,晚上她可以照料弟弟。居住环境虽然不十分好,白天黑夜常有成群的老鼠出没,但是她们并不以为意。吉米还以此取乐,常用扫把追赶老鼠群,玩着猫追老鼠的游戏。
最令他们感到高兴的是姐弟不用分离,可以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上一上一下一下的职员都善待她们,没有人欺负她们、藐视她们。人们从来不干扰安妮,她也不再使一性一子、发脾气了。她平静地过着日子。有一两次,她正要发脾气,管理员就对她说:“你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舍去。”他的威胁唤醒了安妮的理智。以后的日子,一想到这句话,她就会煞住狂乱叫闹的脾气。
德士堡的冬天来临了。外面酷寒,没有保暖的厚外套,她们只好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在宽敞的女宿舍尽头有一间少有人来的小空房,安妮和吉米把这个小房间当成专用游乐室。
“你们怎么……敢在这个屋子里玩?”一位老婆婆显得十分害怕地告诫说。安妮领会婆婆的好意相劝,耸耸肩。她知道这是停放死一尸一的太平间。救济院里,人们去世以后,连一床一一起被推到这一个房间,等候安葬。安妮备尝人世无常和辛酸,生者与死者的日子有什么两样?又何足以惧?
安妮喜欢到处闲逛。一天,她发现大厅的橱子里堆满了一大捆一大捆老鼠啃过的旧杂志。
“吉米,吉米,快来!我挖到宝了。”他们把一捆捆杂志拖出来,搬到她们的游乐室——太平间里。虽然都不识字,但是她们趴在地上,欣赏书里的图片流连忘反。
有些杂志是警察公报,那是吉米最一爱一看的,而安妮则喜欢看妇女杂志上的窈窕淑女:她们穿着镶丝边的拖曳长裙,闪亮的钻石发箍环束着长长卷发,有许多天真无邪、两颊红一润的小孩子们绕足嬉戏。
安妮把杂志捧至指尖,用微弱的视力全神贯注地看着,但光是图片无法让她理解。有时她用手指,一爱一惜地抚一摸印在上面的文字,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然后她愤然摔开杂志,紧一握拳头,痛捶地板:“我要读书,我现在就要读书……”热切的求知欲如火焚心,她无奈地放声大哭起来。
3月走了,4月来了,春天终于来到了德士堡,外面春暖花开。安妮总是独自外出游玩,而吉米的肿瘤越长越大,只能依赖拐杖,一瘸一瘸地在宿舍里踱来踱去。
他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安妮每天早上帮他穿好衣服,从一床一上小心地搀扶他下来,调好拐杖,稳住吉米。“他还能走路,应该不是一毛一病。”看着日趋病重的弟弟,安妮无法面对现实,只好找些理由自我欺骗,自我安慰。
一天早晨,安妮帮吉米穿衣服,吉米一抽一抽一噎噎哭个不停。他挣开安妮的手,颓然倒在一床一上。邻一床一的老太婆抬起头,不耐烦地吼叫起来:“你这个女孩子,怎么搞的?你不是照顾他的人吗?还让他整夜哭叫,吵得我无法入睡。”
安妮很生气地回应:“闭嘴!必你什么事,老巫婆。”老婆婆的话戳破她的自我欺骗。她好害怕!
“你这个小表,恨不得给你一巴掌。”
“一巴掌?好哇!”安妮两手叉腰,像只斗鸡。、吉米一爱一看热闹,他想站起来,却又倒回一床一上。“哎哟,好痛!”他疼痛得直呻一吟。
安妮抱着他,安慰着他:“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不要担心。”“今天在一床一上好好休息,明天一定会好的。”然而从此以后吉米再也没有下过一床一了。
他们请来医生,诊断过后,医生将安妮叫到大厅,双手轻一按安妮瘦削的肩膀,慈祥地告诉她:“安妮,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弟弟没有多少时间了。”
安妮目光空洞,一阵冷颤从脊背延伸化成椎心疼痛。怎么办?她不禁嘶声长哮,紧一握拳头拼命地捶打医生,直到有人跑过来拖开她。
“够了,够了。”管理员骂着,“再闹就马上把你送走。”
把她送走?就是这一句话打中要害,震慑住了她。她像挨了一记闷棍,怔怔地站在那里。以后的日子,安妮一直陪着吉米。她们坐在一床一边,安妮讲故事给他听、照料他穿衣、吃东西……吉米痛苦地呻一吟时,她细心地抚一摸吉米的背,按摩他的腿,试着减轻他的痛苦。直到吉米临终,安妮没有过片刻的休息,也从没有安稳松懈地睡过。安妮怕一睡,恐怖的事情就会乘虚来袭。小孩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幽暗的黑夜最是危机四伏,死神会不声不响地悄悄来临掠夺吉米而去。她要清醒着,全力以抗。
然而,当他们推走吉米时,安妮却睡着了。
她睁开眼醒来时,宿舍里一片昏黑。她觉得不对劲,但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安妮急急转向吉米的一床一——竟摸不到一床一!
恐惧和忧虑慑住她,使得她不停地颤一抖。她下了一床一,摸黑颠颠走出房间,走到太平间。她双脚发软,抖得几乎无法站立,安妮一再警告自己保持镇定。走进去两步,她伸出手,触到了吉米的一床一边铁栏杆。
安妮凄厉的哀号惊醒了全宿舍的人。灯亮了,人们跑过来,看到安妮一动也不动,像一具一尸一体昏倒在地。一双仁慈的手把她从地上抱起。
安妮错怪了他们,以为最后这一刻,人们要分开她和吉米。她忧伤恼怒,变得像一只猛兽一样凶悍、咆哮、咬、踢……人们抱起她的手,与她纠缠了一阵,最后又只好让她躺回地上。
她静下来,像一具僵一尸一直直地躺在地上,一没有哭泣。多年后她回忆说,当时,她只希望自己死去。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心丧神伤的悲哀日子。
逝者已去,生者何堪。宿舍里一位善良的老妇人摇晃着走过来,想把安妮从地上拉起来。老婆婆费了太大力气,吁吁地喘气。安妮听到耳边老婆婆的气喘呻一吟声,张开眼睛。她一声不响地从地上站起来,将好心的老婆婆挽回一床一上。
“安妮,坐过来。”老人轻拍身旁,怜惜地喃喃低语,“尽情地哭吧!宝贝,眼泪可以冲淡人间的哀伤。请相信我。”
安妮似乎没有听进去。她痴呆地坐在一床一边,两眼发直,连眨也不眨一下。
“哭吧!人总是会死的。”老妇用粗糙的双手安一抚安妮,缓缓地劝慰着。有生必有死!安妮悲从中来,泪水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