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夜晚带来了一场风暴。

他们在仓库阁楼上休息了一晚,踏着黎明的第一缕光启程了,天气寒冷却光明媚。他们沿着定好的路线行进,跨过了满是橡树和角树的森林。一小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建筑

“温德利到了,”厄达瑞·巴赫指道,“那就是我说的码头。”

他们来到了河边,一阵凉爽的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他们走向那座木制码头。河流在那里形成了一潭死水,像一座池塘那么大,稍微外围的河流也难以辨认,河边的岸上种着柳树,枝条垂到了水中。水禽发出嘈杂的声音:鸭子,水鸟,针尾鸭,潜鸟和鸊鷉。水上飘着一艘优雅的小船,和画面融为了一体,而且完全没有吓到水上的鸟儿。小船有一根桅杆,背面有一块大帆,正面有几块三角形的小帆。

“那话说的对,”厄达瑞望着水面说,“世界上最好看的三个场景:满帆下的大船,疾驰的骏马,还有,你知道的,床上光着身子的女人。”

“光着身子跳舞的女人,”猎魔人轻轻笑了,“跳舞,厄达瑞。”

“好吧,你说的对,”矮人赞同道,“光着身子跳舞。但是必须承认,这水上的小艇长得非常好看。”

“这不是小艇,这是艘船。”

“这是艘单桅纵帆船,”一个穿着橙衣服的男人走过来,“纵帆船,亲的先生们。从它的船帆就能看出来,它有一片主帆,一片支帆和两片三角帆,很典型。”

这艘小艇——或者纵帆船——靠近了码头,他们才得以欣赏它正面的人像。那尊雕塑不是个丰满的女人,也不是塞壬、恶龙或海蛇,而是一个弯鼻梁的秃顶老人。

“该死,”厄达瑞低声说,“那个先知在听我们说话吗?”

“船长六十四英尺,”有个矮小的男人满怀骄傲地说,“里程三千三百英尺。亲的先生们,这是‘先知雷比欧达’号,一艘现代的科维尔单桅纵帆船,造于诺维格瑞造船厂,船龄不到一年。”

“如我们所见,”厄达瑞·巴赫哼了一声,“你好像很熟悉这艘船。”

“我知道关于它的所有事,因为我就是它的主人。你看到上面的那面旗帜了吗?那画的是一只手套,是我的企业的标志。容我介绍自己:我是凯文纳德·凡·弗莱特,皮革商人。”

“很高兴认识你,”矮人戒地看着他,和他握了握手,“你的这艘船真好,又漂亮又迅捷。它出现在温德利的这摊死水里有点奇怪,它应该去庞塔河的主河道航行。还有,为什么你的船在水里,而你,它的主人,却在岸上。你遇到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船主否认道,杰洛特觉得他的反应太快也太急切了,“我们只是在岸上拿点补给,就这样。至于为什么在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我们愿意,只是因为我们需要。你急着寻求帮助的时候肯定不会看路,而这是一条搜救船。”

“凡·弗莱特先生,”他的一个同伴走过来,震得整个码头都在颤抖,“别说那么多细节了,我相信他们对我们的事不感兴趣,而且也不应该感兴趣。”

五个人从村子的方向走过来。说话的这个戴着一顶草帽,长着尖下巴,上面有几天没剃胡子的硬茬;他的下巴上有一条裂痕,看着像个小型的屁股。他身边站着一个块头很大的同伙,是个纯正的巨人,但从他的相貌和眼神来看一点也不傻。第三个人个子很矮,皮肤黝黑,连他的羊帽和耳环都透露着水手的气质。另外两个家伙明显是一起的,扛着箱子和补给品。

“我认为这二位先生,”尖下巴继续说,“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应该知道,我们的信息,我们在这里做什么,还有其他私人的事情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这两位先生肯定明白私人事务与别人无关,尤其是我们在路上撞见的陌生人。”

“不过,可能不完全是陌生人,”巨人打断道,“我确定我不认识矮人先生,但是这位先生,我从你的白发认出你了。利维亚的杰洛特,对吗?猎魔人?还是我认错了?”

我出名了,杰洛特双手抱着口想。太过出名了。也许我应该染个发?或者像哈尔兰·扎拉一样剃个头?

“猎魔人!”凯文纳德·凡·弗莱特惊呼道,“真的是个猎魔人!真幸运啊!亲的先生们!他是上天带来的礼物。”

“著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巨人重复了一遍,“考虑到我们现在的处境,遇到他真是万幸啊。他会帮我们……”

“你说得太多了,柯布,”尖下巴打断他,“太多太快了。”

“为什么,费舍先生?”商人哼了一声,“你没发现他出现得多么及时吗?来自猎魔人的帮助……”

“凡·弗莱特先生!让我来吧。我和他们这类人打交道的经历比较多。”

众人沉寂下来,尖下巴男人仔细地端详着猎魔人。

“利维亚的杰洛特,”他终于说,“怪物和超自然生物杀手。我得说,如果那些传说都是真的,那你真是个传奇人物啊。你著名的猎魔人剑在哪里?我好像没看到它们。”

“你的确看不见,”杰洛特灵机一动,“这很正常,因为它们是隐形的。怎么,你没听说过猎魔人剑的传说吗?别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我念咒语时它们才会出现,而我只有在需要时才念咒,因为哪怕没有剑,我也能把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相信你的话。我是贾维尔·费舍,诺威格瑞一个企业的总裁,我们提供各种服务。这是我的合伙人,彼得·柯布。这是博克斯瑞,‘先知雷比欧达’号的船长。还有你们已经认识的这位凯文纳德·凡·弗莱特,这艘船的主人。”

“我注意到,猎魔人,”贾维尔·费舍继续说,“你站在方圆二十英里唯一一个村子的码头上,要想去大路的话你得在林中走很长时间。我猜你肯定更愿意走水路,而‘先知’号正好要开往诺威格瑞,而且可以载客,你和矮人。怎么样?”

“继续说,费舍先生。我在仔细听。”

“这是艘小船,如你所见,不是什么大家伙,因此你得付钱上船,而且价钱不会低。别打断我。你愿不愿意用你隐形的剑在路上保护我们?我们可以根据你提供的护送服务进行估价,从去诺威格瑞的路费里面减掉这个价钱。那么,你提供的猎魔人服务是什么价?”

“带不带找错?”

“什么?”

“你的提议里,”杰洛特平静地说,“有明显的漏洞和争议。如果要我自己挑错的话,价钱就更高。你要是真诚一点的话,我可以降低费用。”

“你对我的不信任,”费舍冷冷地回答,“让我有点起疑,因为只有骗子才觉得别人给他们处处使坏。就像人们说的:罪人的行为从不正常。我们想雇你当保镖,这是个很简单的工作,没有任何争议可言。能有什么漏洞?”

“保镖是个谎言,”杰洛特仍然盯着他,“明显是你现编的。”

“你这么觉得?”

“我这么觉得。凡·弗莱特先生透了点口风,说这是个搜救船,而你,费舍先生,很快打断了他。然后你的同事又告诉我,我能帮你们摆脱什么麻烦。如果想跟我合作,那请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这艘船是干什么的,你们又要去救谁。为什么你们如此保密,你们要摆脱什么麻烦?”

“我们会解释的,”凡·弗莱特抢在费舍之前说,“我们会如实相告的,猎魔人先生。”

“但是上船再说,”博克斯瑞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没必要在这个码头上磨蹭了。风向很好,我们启航吧,亲的先生们。”

* * *

“先知雷比欧达”号乘着风,穿过河湾宽阔的水面,沿着主河道在河中小岛之间快速航行。它们拉起绳子,吊杆嘎吱作响,旗杆上画着手套的旗子剧烈地抖动着。

凯文纳德·凡·弗莱特兑现了诺言。纵帆船一驶离温德利码头,他就把所有想参与的人都叫来船首,开始解释。

“我们的这次航行,”他说道,一直望着脸沉的费舍,“目标是解救一个孩子,西蒙娜·德·斯普维达,她是布莉安娜·德·斯普维达唯一的女儿。你肯定听说过后者的名字,她拥有料厂、湿制法和干制法的皮革厂,还有皮加工厂,每年生产量巨大,赚了很多钱。你看到的每个穿着漂亮昂贵的皮草的小姐,她们的衣服肯定都是这些厂的产品。”

“那么她的女儿被绑架了。是为了赎金吗?”

“不是,你不会相信的,但是……抓走她的是个怪物。一只狐狸,一个狐妖,她偷走了那女孩。”

“你说得对,”猎魔人冷漠地说,“我不相信。雌狐换子,具体来说是雌狐偷子,只发生在灵小孩身上。”

“没错,你说的每个字都完全正确,”费舍嘟囔道,“因为,虽然很难让人相信,但是诺威格瑞最大的皮革厂厂主是个非人类。布莉安娜·迪布海尔·艾普·穆艾弗是个纯种灵,雅各布·德·斯普维达的遗孀,继承了丈夫的所有家业。他的家庭改不了遗嘱,也不能否认他们的婚姻,虽然这与规矩和律法相悖……”

“说重点,”杰洛特打断他,“说重点,谢谢。你的意思是这个皮革商,这个纯种灵要求你找回她的孩子?”

“你在给我们下套吗?”费舍的脸扭曲了一下,“你想骗我们,好看看我们是不是在撒谎吗?你非常明白,灵的孩子被绑走之后从不会试着把他们找回来,他们就当孩子不存在,就这样忘了他们。他们相信孩子被狐妖绑走是命中注定。”

“布莉安娜·德·斯普维达,”凯文纳德·凡·弗莱特打断道,“一开始也这么打算。她很难过,但根据灵的传统,只是私下难过,表面上还只是板着一张脸,从没哭过……她不停地说,瓦艾德瑞达艾普艾恩,瓦艾艾珐尔德哈尔,翻译过来意思是……”

“结束是另一个开始。”

“没错。但这话只是愚蠢的灵俗话而已,没有什么会结束,他们指望什么东西因何结束?布莉安娜已经在人类社会里生活了很久了,根据我们的律法和规矩,她只是血统上的非人类,心已经和人类无异了。灵的信仰和迷信是很严重的,这话没错。布莉安娜可能能在其他灵面前强装镇定,但她还是暗地里想念女儿,这是肯定的。为了换回女儿,她愿意付出一切,不管是狐妖还是别的什么……你说的对,猎魔人,她没要我们帮忙,她没找过任何人。尽管如此,我们看不下去了,还是打算做点什么。整个商会都为我们这次出行筹了款,我提供了‘先知’号,自己也加入了,就像帕勒菲先生一样,你等会儿会见到他的。由于我们是商人而非探险家,我们向贾维尔·费舍先生寻求帮助,我们认为他是个聪明勇敢、经历丰富的人,以他的学识和经验而出名……”

“以他的经验而出名的费舍先生,”杰洛特看向话里的人,“没有告诉你们这场救援行动毫无意义,注定会失败。我觉得有两个解释:第一,费舍先生根本不知道他把你们带到了什么境地;第二个,也是更可能的解释:费舍先生提前从中渔利,有人叫他把你们带偏,最后空着手回去。”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凯文纳德·凡·弗莱特拦住想要用暴力回应指控的费舍,“现在就预测我们的失败也太草率了。而我们商人一直是乐观的……”

“乐观挺好的,但是就这件事而言它没有用。”

“为什么?”

“被狐妖绑走的孩子,”杰洛特淡淡地解释道,“是找不回来的。问题不在于找到那孩子,虽然狐妖行事非常隐秘;也不在于狐妖愿不愿意把孩子交回来,也不在于她不管人形妖形都不是个好应付的对手。问题在于,被绑走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被绑走的女孩要经历变异,狐妖们会把她们也变成狐妖。狐妖是不会繁衍后代的,她们种族延续的方式就是绑架并变异灵小孩。”

“这些狐狸,”费舍总算平静下来,“应该去死。这些狼人都应该去死。的确,狐妖很少惹到人类。她们只绑架灵崽子,也只伤害灵,这是件好事,因为非人类受的难越多,对人类越有益。但是狐妖是怪物,而怪物应该被杀死,被灭族。这是你的职业,猎魔人,你为此献身的事业,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们讨伐狐妖。但就我看来这场辩论毫无意义,你想要解释,我们就给你解释了。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雇你,也知道我们要你帮忙防范谁……或者什么。”

“你的解释,”杰洛特平静地补充道,“非常模糊。无意冒犯,但是简直就像受感染的膀胱里的尿一样。而你高尚的行为,就像村庄聚会次日早上女孩们的贞洁一样值得怀疑,不过这是你的事。我的工作是告诉你,防范狐妖的唯一办法就是离它远远的。凡·弗莱特先生?”

“嗯?”

“回家吧。这场出游不会有任何好处,现在是时候意识到这一点,掉头回家了。这就是我作为一个猎魔人能给你的忠告,不收你钱。”

“但你不会走,对吧?”凡·弗莱特脸微微发白,“猎魔人先生?你会跟我们在一起的吧?如果……如果有事发生,你会保护我们吗?答应吧,求你了……看在老天的份上,求你……”

“噢,他会答应的,肯定的。”费舍哼了一声,“不然还有谁能把他从这摊泥巴里带到诺威格瑞?别慌,凡·弗莱特先生,没什么好怕的。”

“是啊,没什么!”商人喊道,“你很好,你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现在你又在逞英雄了?我想毫发无伤地回到诺威格瑞!总得有人来保护我们,如果我们遇到麻烦了……如果有东西威胁我们……”

“没什么会威胁到我们,别像个们似的慌成那样。到甲板下面去吧,像你的同伴帕勒菲一样,喝点朗姆酒,你很快就会恢复勇气的。”

凯文纳德·凡·弗莱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然后看向了杰洛特。

“我不想绕弯子了,”他郑重其事却镇静地说,“现在向你全盘托出吧,猎魔人。那个小狐妖——我们找到她了,她就在这里。帕勒菲先生看守着她。”

杰洛特摇了摇头。

“难以置信。你们从狐妖手里夺回了布莉安娜的女儿?小西蒙娜?”

费舍朝甲板外吐了口痰。凡·弗莱特挠了挠头。

“我们后来发现不是……呃……西蒙娜,”他结结巴巴地说,“是另一个狐狸孩子……呃……到我们这儿来了。是被人从另一个狐妖那里偷来的,费舍先生把她带了过来。他给了笔钱……给了那些用了点花招把小女孩偷过来的士兵们。我们一开始以为是西蒙娜,只是换了身衣服……但是西蒙娜才七岁,一头金发,这个孩子大约十二岁,头发是深的。”

“虽然这不是她,”费舍猜到了猎魔人的问题,“我们还是把她带来了。干嘛让灵崽子长成更恶心的东西呢?我们可以在诺威格瑞把她卖给某个重口味的收藏家,毕竟她也算是个稀有物种,野人,半狐妖,在森林中由狐妖养大的孩子……动物园肯定愿意花大价钱……”

猎魔人朝他背过身。

“船长!靠岸。”

“喂,喂!”费舍吼道,“继续航行,博克斯瑞!你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利,猎魔人。”

“凡·弗雷特先生,”杰洛特没有理他,“我很佩服你的直觉。你们应该马上放走那女孩,放到岸边,否则你们就死定了。狐妖不会丢掉幼崽,你们碰上的这个肯定也不会。阻止她的唯一方法就是放走那个女孩。”

“别听他的,”费舍说,“别让他吓着你。我们在河上,在深水区,狐狸能把我们怎么着?”

“而且我们还有个猎魔人,”彼得·柯布嘲讽地说,“背着隐形的剑!著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肯定不会怕什么狐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商人喃喃道,看着费舍,接着看了看杰洛特和博克斯瑞,“杰洛特先生?到了诺威格瑞我会免除你的一切费用,还会给你付现金……如果你愿意保护我们的话。”

“要保护你们只有一个方法。船长,靠岸,我们要把那女孩放到岸上。”

“你敢!”费舍脸煞白,“往舵轮走一步你就会后悔的。柯布!拦住他!”

彼得·柯布试图抓住杰洛特的领子,但是没能成功,因为上船以来一直安静着的厄达瑞·巴赫动手了。矮人狠狠地踢了柯布的膝盖,踢得他跪倒下来。厄达瑞跟了上去,一个勾拳打到了他的腰,接着用力击打他的头,巨人倒在了甲板上。

“他块头很大——那又如何?大又怎么样?”矮人瞪着周围的一圈人,“只是倒下去的时候声音大点。”

费舍的手扶着一把刀,但是厄达瑞瞪着他的时候他就放下了。凡·弗莱特、博克斯瑞船长和他的船员都长着嘴巴站在一边。彼得·柯布呻吟一声,从甲板上抬起头来。

“躺在那里吧,”矮人建议道,“你的个头和手上的纹身都吓不到我。我打过比你大得多的家伙,还有监狱里的大块头罪犯。别试图站起来。杰洛特——做你该做的吧。”

“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他对其余人说,“猎魔人和我正在拯救你们卑微的生命。船长,请靠岸,放下船帆。“

猎魔人退了几步,走到甲板下,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接着他愣住了。厄达瑞·巴赫在他身后咒骂一声。费舍也咒骂了一声。凡·弗莱特咕哝了一句。

门后躺着一个瘦弱的女孩,眼睛呆滞无光。她上身半着,腰以下则完全着,双秽不堪地岔开。她的脖子拧成一个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也显得很秽。

“帕勒菲先生……”凡·弗莱特从牙缝里咬出这几个字,“你做了什么?”

坐在女孩身边身上的男人看着他们。他动了动头,好像没看到他们,好像在寻找商人的声音是哪来的。

“帕勒菲先生!”

“她在喊……”男人小声说,他的双下巴摇晃起来,身上散发出酒气,“她开始大喊……”

“帕勒菲先生……”

“我想叫她停下……我只是想让她别叫了……”

“你杀了她,”费舍指出事实,“你他杀了她!”

凡·弗莱特用双手抓住脑袋。

“现在怎么办?老天爷……现在怎么办?”

“现在?”矮人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道,“现在我们都见鬼了。”

* * *

“没什么好怕的,”费舍用拳头敲着栏杆,“我们在河上,这里水很深,离岸很远。虽然我们完全没有理由相信狐妖在跟着我们,但是哪怕这样,她也动不了我们。”

“猎魔人先生?”凡·弗莱特恐惧地看着杰洛特,“你觉得呢?”

“狐妖是在跟着我们,”杰洛特耐心地重复道,“毫无疑问。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可疑的,那就是费舍先生的学识了,因此我希望他能闭嘴。我的想法是:如果我们把幼狐放到岸上,还有一丝希望指望狐妖放过我们。但是既然这事发生了,我们只能直望逃跑了。狐妖没早点抓到我们简直是个奇迹,真是应了那句傻子都是幸运的,但是我们的运气到此为止了。全速航行,船长,挂起所有帆。”

“我们应该可以,”博克斯瑞慢慢地说,“多挂一个上桅帆。风向很好……”

“那什么时候……”凡·弗莱特打断他,“猎魔人先生?你什么时候会保护我们?”

“说实话,凡·弗莱特先生,我宁愿顺其自然。和这个帕勒菲在一起,光是想到那事我都要吐了。他就坐在那里,坐在自己刚杀了的孩子身上喝了个烂醉。”

“我同意你的说法,”厄达瑞·巴赫说,“用费舍先生的句式来说,傻子们受难越多,对聪明人越有益。”

“我很想让狐妖随意处置帕勒菲和你们这帮人,但是这有悖于我的信条。猎魔人信条不允许我意气用事,我不能抛弃面临死亡威胁的人。”

“高尚的猎魔人!”费舍哼了一声,“就好像你从来没听过你的那些功绩似的!但是我同意快点逃跑。升起所有帆,博克斯瑞,我们开到大道上去,然后跑得越快越好!”

船长下达了命令,船员们忙着开始挂起绳索。博克斯瑞走到船头,猎魔人和矮人想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凡·弗莱特,费舍和柯布正在船尾争吵。

“博克斯瑞先生?”

“嗯?”

“这艘船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还有船首这座特别的雕塑?是为了从牧师那里筹款而这么造的吗?”

“这艘船刚造好的时候叫‘梅露西娜’号,船头的雕塑也如名字一样赏心悦目。后来两样都变了,有人说是因为资金问题,有人说诺威格瑞的牧师时不时地指控凡·弗莱特先生皈依异教和渎神,所以他想拍拍马屁……和他们搞好关系。”

“先知雷比欧达”号的船首破开波

“杰洛特?”

“什么事,厄达瑞?”

“那个狐狸……狐妖……我听说狐妖可以变形,可以变成女人的模样,也能变成狐妖的模样,是和狼人差不多的道理吗?”

“不一样。狼人,熊人,鼠人都是兽人,也就是人类能变成动物。狐妖则是化兽,也就是野兽,或别的什么生物,能变成人类。

“那他们的能力呢?我听说过非常吓人的故事……说狐妖可以一遍遍地……”

“我希望,”猎魔人打断他,“在她给我们看看她可以干什么之前,尽快赶到诺威格瑞。”

“那如果……”

“最好没有‘如果’。”

一阵疾风吹来,船帆纷纷飘扬。

“天不早了,”厄达瑞·巴赫说,“我好像听到远处有雷声。”

矮人的听力没有错。没过多久,雷声又一次作响,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了。

“风暴要来了!”博克斯瑞喊道,“在深水区它会把我们整个掀翻的,我们开快一点,要找到避风的地方!去挂帆,孩子们!”

他把舵手推开,自己掌舵。

“动起来,大伙,动起来!”

右侧河岸上方的天空变成了蓝黑。突然一阵风吹起来,摇晃着河边悬崖上的森林,树枝哗哗作响,大树剧烈地摇晃着,小一些的已经被风吹弯了。树上的叶子和树枝在空中汇成一,刺眼的闪电几乎和滚雷一同划过天空,接着又有好几道连续的闪电。

片刻之后,雷电昭示着的暴雨落了下来,他们看不到水帘之外的东西了。“先知雷比欧达”号随着波摇晃着,过一段时间就严重地倾斜向一边,并发出爆裂声。杰洛特感到似乎每一块木板都在爆响,每一块木板都活了过来,从其他木板身边挪开,他担心这艘船会直接沉没。猎魔人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船坚固的构造甚至可以让它度过风暴更大的水域,而且他们只是在一条河上,不是海上。他反反复复重复这几句话,吐出嘴里的雨水,紧紧抓着绳子。

他们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但最终船停止摇晃,风不再咆哮,鼓动着河流的风暴也消失了,起先转为暴雨,后来渐渐变为蒙蒙细雨。随后,博克斯瑞的计划成功了,他们找到了一处满是森林的小岛,那里的风不是特别大。乌云从他们上空飘过,风暴平息了。

水面上泛起雾气。

* * *

博克斯瑞的帽子完全浸湿了,上面滴着水,从他脸上流下来。尽管这样,船长还是没有摘下帽子,他可能从来没摘下过。

“老天爷啊!”他抹掉鼻子上的水滴,“这阵风把我们吹到哪来了?这是条支流吗?还是个河湾?这里的水几乎是静止的。”

“水流虽然不大,但足以推动我们。”费舍向水里吐了口唾沫,望着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他头上的草帽消失了,可能被风暴吹走了。

“水流虽然不大,但足以推动我们,”他重复了一遍,“我们好像位于两座岛之间的支流。继续航行,博克斯瑞,水流会把我们带到主干道。”

“我认为,”船长转了转指南针,“大路在北边。所以我们应该走右边的支流。右边,不是左边。”

“哪里有支流?”费舍问,“前面只有一条路。保持航线。”

“我刚才看到了两条支流,我发誓。”博克斯瑞争辩道,“难道这该死的雨还在我眼睛里吗?或者是因为雾气,不过不要紧,就跟着水流走吧。问题是……”

“怎么了?”

“指南针。它指的方向不对。哦,不是,现在好了。刚才应该是被我帽子里的水泡坏了,继续航行。”

“嗯,走吧。”

雾气时散时聚,接着风完全消失了,空气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这水,”博克斯瑞说,“闻到了吗?味道不一样了。我们到底在哪啊?”

雾气消散了,他们看到树木茂盛的河岸,上面长着许多腐烂的树干。那里没有松树、杉树和紫衫之类的树木,而是树枝分叉的水桦和高大、底部呈锥形的柏树。柏树上爬满了喇叭状的藤蔓,其上有红的花朵,与周围枯萎的树木和沼泽植物格格不入。 “先知”号的船舷破开水面上遍布的浮萍和水草,并在身后的水草中像火车一样拖了一道影子。水面很浑浊,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悦的腐臭味,水底冒出很大的水泡。博克斯瑞仍在掌着舵盘。

“这里应该有浅滩,”他突然显得很烦躁,“来个人!到船头把铅锤扔下去!”

他们乘着微弱的水流继续前行,周围的水面还是一片浑浊,满是臭气。船头站着的水手一直在报告水深读数。

“猎魔人先生,”博克斯瑞转了转指南针,敲打上面的玻璃,“来看一眼。”

“看什么?”

“我以为是玻璃起雾了……但是除非是指针完全坏了,不然我们就在往西走,也就是说我们在驶回来时的方向。”

“不可能。我们在顺流航行,这河……”

他突然停下了。

水面上出现了一棵大树,有一部分被连根拔起。有个穿着修长的紧身连衣裙的女人站在一根树枝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掉头,”他低声说,“掉头,船长,往那边的岸开,不要靠近那棵树。”

女人消失了。一只大狐狸从树枝上跑过,躲进了灌木丛。它看着通体发黑,但是尾巴尖却是白的。

“她不见了。但是她已经找到我们了,”厄达瑞·巴赫也看到了,“狐妖找到我们了。”

“他的!你觉得她会不会……”

“闭嘴,都闭嘴。不要慌。”

他们继续航行。干枯的树枝上,一鹈鹕凝视着他们。

插曲

一百二十七年后

“那边,在山丘后面,”商人用皮鞭指着,“那里就是伊瓦洛,小姐。也就几百米,不远,你很快就能到了。我得走左边的岔路去马里波,所以是时候告辞了。祝你身体健康,愿众神保佑着你。”

“也愿他们保佑你,善良的先生。”妮穆跳下马车,拿起她的行李,然后别扭地行了个屈膝礼,“非常感谢你当时在森林里……非常感谢……”

森林里的回忆让她咽了口唾沫。她想起她走的那条路,周围全是巨大的、恐怖的大树,长着扭曲的枝条,在空旷道路上空形成一个高耸的穹顶。她记得她当时的恐惧,记得她迫切地希望转头逃跑,逃回家里,放弃独自周游世界的愚蠢想法,彻底忘记这个想法。

“看在老天的份上,不用谢我,没什么好谢的。”商人大笑,“帮助路人是人之常情。告辞了,祝你旅途愉快!”

她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看着被雨雪风霜打磨得光滑的石柱,它肯定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谁知道呢,也许甚至有一百多年?也许它见证了天球交汇?也许它见证了北方王国前往参加布伦纳之战的大军,为了北方与尼弗迦德而战?

就像她每天旅途中都默默重复、烂熟于心的故事。像个魔法咒语。

维尔瓦、圭多、斯比尔、布鲁格、卡斯特福特、莫尔塔拉、伊瓦洛、多里安、锚地村、葛斯·维伦。

伊瓦洛城的喧闹和恶臭,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闻了。

森林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更远处,能看到建筑物的地方是一片被树桩围绕着的空地,延伸向远方,望不到边。到处都是烟雾,房屋间的空隙里有许多用来烧制木炭的金属桶,闻着有树脂的味道,城里的喧闹声随着距离的临近而越发响亮,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奇怪的震动和金属声。

妮穆进了城,接着满含敬畏地长叹一声。震动和金属声的源头是一台她见过的最奇怪的机器,那是一台圆形的大铜锅,上面有一只巨大的轮子,轮子的转动带动着闪着焦油光的活塞的运动。机器嗡鸣着,冒着烟,吞吐着热水蒸气,在一阵尖哨声中消失在空中。尖哨声非常难听,吓得妮穆大叫一声。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甚至靠近机器,兴致盎然地看着上面的那些带子,它们帮助这台恐怖的机器驱动一把锯子,像个木料工厂一样速度奇快地切割着木头。要不是锯子的声音吵得她耳朵发痛,她还会再多看一会儿。

她过了桥,桥下的河流非常浑浊,发出阵阵恶臭,上面飘着浮浮沉沉的木屑。伊瓦洛城闻着像一个巨大的公厕,像是有人在这里烤着腐肉,刚刚在树林和草垛中穿行了一个星期的妮穆在这里要喘不过气了,而伊瓦洛城本应是在她旅途中提供落脚地的休闲之地,现在她打算不在这里多逗留一秒,而且今后她也不会对这里有什么好印象。

在集市上,她一如既往地卖掉了一筐蘑菇和一些草。买卖很顺利,她也开始明白哪些人需要她的商品,她又该卖给哪些人了。她卖东西的时候故意装得像个傻子,使得东西卖的很快,因为其他商贩都试图赚的更多。她赚的不多,但是入账快,而时间是最重要的。

附近唯一干净的水源是一个小广场上的水井,妮穆在那里排了很久的队。不过买旅途上需要的食物的过程就更快了,她买了几个闻着很香的小馅饼,不过里面的馅料细看下有点令人起疑。她坐在牛店门口,在馅饼还能吃,还没有对她的健康构成威胁的时候把它们吃完了,因为它们看着很快就会放坏。

街对面是一家叫“绿…之下”,中间那块缺失的招牌使它的名字不得而知。妮穆猜了很久,完全不知道除了青蛙和卷心菜还有什么是绿的,不过周围新来的几个访客的讨论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我跟你讲,‘先知雷比欧达’号,”其中一个人夸夸其谈,“那个可怕的传说,是指有一条鬼船,一百多年前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整个船队都不见了。后来每次它出现在河上时,总有坏事发生,很多人说他们看见过那船上站着鬼魂。据说它会一直在河上出现,除非它的残骸被找到。然后残骸终于被找到了。”

“在哪?”

“在河口那里,那个满是枯树的沼泽里的河湾,里面全是沼泽植物和苔藓。当他们把那些水藻和苔藓从船上挂掉时,看到上面的牌子上写着‘先知雷比欧达’号。”

“那宝藏呢?他们有找到宝藏吗?船里应该有宝藏的。有吗?”

“不知道。牧师们宣布这艘船是个遗迹。”

“噢,真是胡扯,”另一个人恶声说,“你居然相信这些鬼话,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人找到了个老船,然后马上就说它是鬼船啦,宝藏啦,遗迹啦,我向你保证,这些都是纯粹的胡扯,愚蠢的八卦,女人嘴里的谎言而已。嘿!那边那个!女孩!你是谁?你是谁的人?”

“我就是我。”妮穆已经练过如何回答了。

“把头发放到后面,让我们看看你的耳朵!你看着像个灵,我们这里不接受灵杂种!”

“别来烦我,我不会打扰你的。而且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哈!去哪?”

“多里安。”妮穆已经知道只要说出她旅途的下一站就好了,永远不要告诉他们她的最终目的地,不然所有人都会哄堂大笑的。

“哇!那可是很远的路。”

“所以我就要离开了。而且,我要告诉你‘先知雷比欧达’上没有宝藏,传说中根本没有提到宝藏。那艘船之所以变成鬼船,是因为它被诅咒了,而且它的船长不愿意听别人的建议。那个猎魔人的告是,在他破除诅咒之前,不要靠近岸边的树枝。我读到过这些。”

“你的鼻子下面还有呢,”第一个人说,“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应该跟房间里那些女孩学学,怎么照看锅碗瓢盆,洗洗,就这样!看看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学者呢!”

“猎魔人!”第三个人哼了一声,“童话故事,都是童话故事。”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另一个人打断,“那你也应该知道这里的杰伊森林,对不对?那我们告诉你:杰伊森林里沉睡着一个很邪恶的东西,每过几年就会醒来一次,阻挡每个过路的人。而你,如果你真要去多里安,你的路正好穿过那片森林。”

“这里居然还有森林?你们已经把周围的树都砍光了,只留下了光秃秃的空地。”

“真是个万事通啊,你这个大嘴巴菜鸟。森林就是用来砍的,不是吗?我们把该砍的砍完,该留的留下。连伐木工人都远远地躲开杰伊森林里的恐怖东西,你走着瞧吧,你会吓得子都尿湿。”

“那我最好上路了。”

布克胡尔,圭多,斯比尔,布鲁格,卡斯特福特,莫尔塔拉、伊瓦洛、多里安、锚地村、葛斯·维伦。

我是妮穆·瓦克·瓦莱德·艾普·格温。

我要去葛斯·维伦,去艾瑞图萨,去仙德岛上的那所女术士学院。

我们原本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们能创造魔法岛屿的幻象,让成千上万的人看到空中飞舞的巨龙。我们可以呈现万军临城的幻象,让所有居民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件武器最细的细节,每面旗帜上飘扬的标志。但是现在只有那些以自己的命换来魔法能力的远古狐妖能做到这些。从那时起,我们的种族的能力就受到了极大的削弱——很可能是在人类中生存太久的缘故。

——维克多·帕勒文,《狼人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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