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院长吩咐教士们送德G…M…先生离开。他自己则单独留了下来,要我立刻告诉他哪来的这场混乱。
“暧!神父!”我哭得像个小孩,对他说:“请你想像一下世上最恐怖的暴行,最令人憎恶的野蛮行为吧,而这正是卑鄙的德G…M…所干的伤天害理之事。啊!他伤透了我的心,我再也恢复不过来了。我愿意都告诉你。”我边硬咽边接着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定会同情我的。”我简略地叙述了自己长久以来对曼侬难以抑制的感情、我们在遭受仆人洗劫之前的幸福时光、德G…M…送给我情人的礼物、他们达成的交易,以及交易是如何被中断的。当然,我是站在最有利于自己的立场叙述这些事的。
“就是这样。”我继续说道,“这就是德G…M…先生热心地盼望我悔改的原因,他用他的势力将我关押在此,纯粹是为了报复。这我可以原谅。但是,神父!还不仅于此,他还残忍的夺走我最珍贵的另一半,可耻地将她送进了收容所。今天他还厚颜无耻地亲口告诉了我。送到收容所!神父!天啊!我可爱的情人!他把我心中的皇后,像对待下贱女人那样关进了收容所。我怎能不为之痛苦、羞耻呢?”好心的神父看着我痛苦万分的模样,尽力安慰我。
他说,他从没想到事情是我刚才讲的这样。事实上,他知道我曾过着放荡的生活;但是他一直以为,德G…M…先生之所以插手此事,是出于与我家的交情,他也就只从这个角度去想了。而我刚才所言,将会大大改变这件事的进程。他打算把实情汇报给警察总监,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会有助于我的获释。
他接着问我,既然我家与我的被囚并无关系,为何我没想到通知家人。我告诉他,因为怕父亲为我痛心,而且自己也觉得颇为羞愧。
最后,他答应立即就去找警察总监。他说:“哪怕只是为了能防止德G…M…先生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呢。他离开时显然极不高兴,而且,他的势力是令人生畏的。”
我正如一个等待判决的可怜虫,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神父的归来。而曼侬还在收容所里,对我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折磨。除了那里的恶名外,我还不知她可能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一想到以前听过的有关那里的可怕传闻,更是时刻让我不寒而栗。
我决定,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以何种方式,都要将曼侬救出来。如果别无选择,我会一把火烧了圣·拉扎尔。我开始盘算,如果警察总监不顾我的情况,仍把我关在这里,我该采取的措施。我想像着以一己之力面对各种艰险,并权衡着各种可能性,却仍想不出一个万全的逃跑方案;又害怕会因越狱失败而被看得更紧。我想到了几个朋友,可以希望他们来救我;但又如何让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呢?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我决定先等神父回来,如果他奔走无效,逼我走这一步的话,我就再仔细筹划一下。
神父很快就赶了回来,但从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好消息的迹象。
“我已向警察总监汇报过了,”他说,“但为时已晚。德G…M…先生一离开这里就直接去见他,抢先告了你一状;所以,我赶到的时候,警察总监正准备派人通知我要对你严加看管。”
“但是,当我告知他事实真相后,他态度缓和了不少,还略为嘲讽了德G…M…先生的老不正经。他说,为了使德G…M…先生满意,必须关押你六个月;还说这样对你也不无神益。他嘱咐我好好待你。我想,你不会怨我的。”
神父这番耐心的解释,反而让我有时间好好想一想。我想,如果让他看出我着急出去,可能会破坏我的计划。因此,我向他表示,虽然我必须得留下来,但能受到他的重视,对我已是十分的安慰。接着,我真诚地请他允许我一个请求。我说,这件事对别人无关紧要,却能给我的心灵带来平静;就是通知我的一个朋友,一位在圣·絮尔皮斯的教士,告诉他我在圣啦扎尔,并允许他能来探望我几次。神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位朋友就是蒂贝尔日。我并不指望他能解救我,只是想间接地利用他,且不让他意识到这一点。总之,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想写信给莱斯科,请他带着朋友来救我;但大难题就是如何把信交给他,而这就是蒂贝尔日的事了。但是,他认得莱斯科是我情人的哥哥,我担心他会不愿帮忙;所以我计划,把给莱斯科的信,夹在另一封信中,那封信是寄给一位熟捻的绅士的,再请这位朋友立即按地址送达这封信。由于我必须见到莱斯科,方能讨论具体事宜,所以我嘱他尽快来圣·拉扎尔,以我长兄的名义要求见我,称他是专程来巴黎了解我的情况的。到时候,我会与他商量出最便捷、最要当的方案。
院长派人通知蒂贝尔日,说我想见他。这位忠诚的朋友并非对我一无所知,所以对我的遭遇也有所耳闻。他知道我被关押在圣啦扎尔,但他并不为我的这次厄运感到特别惋惜,因为他认为正可以借此把我带回正途。所以,一接到通知,他就立刻赶来看我。
我们谈话很友好。他想知道我今后的打算。除逃走的计划外,我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心扉。
“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我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得不像我自己。如果你以为,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愿的、谨慎、生活有规律的朋友、一个被上帝惩罚后醒悟的浪子、总之一颗已摆脱了爱情、忘却了曼侬健力的心,那你就把我想得太好了。你现在看到的我,与四个月前你抛弃我的时候一样,始终怀有温情,始终为情所苦,也从未放弃从中寻找幸福。”
他回答说,我对爱情的吐露使我变得不可原谅。他说,我们可以看到有许多道德败坏者,沉醉于罪恶带来的虚假的幸福之中,甚至喜爱这种幸福更甚于美德所带来的幸福。但是至少,他们所迷恋的是幸福的幻影,被表象所欺骗;而我的所作所为,却是承认自己迷恋的对象只会让自己有罪和不幸,但又心甘清原地继续跳到灾祸与罪恶的火坑中,这实在是思想与行为的自相矛盾,有辱我的理智。
“蒂贝尔日,”我接着说道:“当他人丝毫也不反对你的论点时,你当然可以很轻松地说服他!现在,轮到我来理论理论,你能断言,你所谓的美德所带来的幸福,可以免除痛苦、挫折、和焦虑吗?你又如何解释监狱、苦难、折磨和暴君的酷刑呢?难道你也像那些神秘主义者那样,认为肉体的折磨就是灵魂的幸福吗?你应该不会;这是何等的自相矛盾。
实际上,在你所如此抬举的幸福中,夹杂着太多的痛苦;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这只不过是寻求幸福中所要经历的一连串的痛苦。那么,如果想象可以使人在这些苦难中找到幸福,那也是因为它们最终会把人渡到快乐的彼岸,而这正是人们所期盼的;这与我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为什么你认为我的行为荒谬而自相矛盾呢?
我爱曼侬,我希望在经历无数的痛苦之后,可以快乐而又平静地生活在她身边。我所走的路满是痛苦和荆棘;但终将苦尽甘来的信念,使这条路充满幸福。哪怕只与她共度一刻,所有痛苦的代价都是值得的。所以,在我看来,你我角度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或者说,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我还是占上风;因为我所期待的快乐近在眼前,而你的幸福却远在天边。我的快乐中免不了会有痛苦,也就是说,这快乐是肉体可以感知的;而你的幸福却是未知的,只能靠信仰来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