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十五封信
亲爱的母亲,
我上次的信突然中断了,因为我担心那时他正向我这里走来,情况果真是这样。我把信藏在胸间,拿起放在身旁的针线,但是我一点也不像他所说的那么狡猾,因此看上去慌慌张张,彷佛刚才正在做什么坏事似的。
“依旧坐着吧,帕梅拉,”他说,“就我来说,你完全可以继续做你的针线。我到林肯郡去了一趟,你没有告诉我,你是不是欢迎我回家来。”“先生,”我说,“如果先生您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不是永远受到欢迎,那就太难堪了。”
我本想走开,但他说,“别跑开,我跟你说。我有一两句话要对你讲。”啊,我的心是怎样怦怦直跳啊!“我在凉亭里对你稍稍表示一点好意,”他说,“你却表现得那么愚蠢,彷佛我要对你进行很大伤害似的;我当时是不是对你说过,你不应当把经过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可是你却大肆宣扬,让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既不考虑我的名誉,也不考虑你自己的。”“我大肆宣扬,让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先生!”我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几乎没有……”
他打断了我的话,“几乎!你这个说话躲躲闪闪的小鬼!你说几乎是什么意思?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把这件事告诉杰维斯太太了,她是不是你对她说过的一个人?”“先生,”我极为焦虑地说,“请让我下楼去,因为我跟先生辩论是不合适的。”“说话又躲躲闪闪!”这时他拉住我的手,“你为什么说辩论?难道回答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就是跟我辩论吗?请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啊,好先生,”我说,“请允许我请求您不要再催逼我,因为我担心我又要忘记自己的身分,又要莽撞无礼了。”
“那么我命令你回答我,你有没有告诉过杰维斯太太?如果你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那你就是莽撞无礼。”“先生,”我说(这时我很想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也许我应当向您问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您,但我那样做是不合适的。”“你想要说什么呢?”他回答道,“说出来吧。”
“先生,”我说,“如果您当时没有心怀恶意,那么我要是把经过情形告诉杰维斯太太或其他任何人,先生您为什么要火冒三丈呢?”
“说得好,非常天真无邪,丝毫也不狡猾,就像杰维斯太太说你的那样,”他说,“但实际上你这么傲慢无礼,还能说是那样吗?你嘲笑我和反驳我!但我仍然要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那么好吧,先生,”我说,“我绝不会说一句谎话;我确实告诉了杰维斯太太;因为当时我的心悲痛得都要破裂了;但是我绝没有开口对其他任何人说过。”“很好,胆大妄为的人,”他说,“又在躲躲闪闪地说话!你没有开口对其他任何人说过;但是你有没有写信告诉其他什么人呢?”“那么好,先生您请听吧,”我说(因为这时候我已经变得相当勇敢了),“如果您没有从我这里取走我给我爸爸妈妈的信,那您是不可能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我承认,我在给他们的信里,把我心里的话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我向他们讨教,并尽情倾吐我的痛苦!”
“于是,”他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和在我家的外面,我就被你这样一个冒失鬼暴露给全社会了,是不是?”“不是,好先生,”我说,“我请求先生不要生我的气,如果我说的完全是真实情况,那么把您暴露出来的并不是我。”他这时大发雷霆,说我狂妄无耻,并嘱咐我记住,我是在跟谁说话。
“先生,”我说,“请问,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如果不向她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像杰维斯太太这样善良的女人请教,那她该向谁请教呢?当我向杰维斯太太请教的时候,她看在我们女性的份上,是会教导我的。”“傲慢无礼!”这时他这样指责我,并跺着脚。我双膝跪下,说:“看在上天的份上,先生,请怜悯一个可怜的人吧,她只知道珍惜她的贞洁与良好名声,不知道别的。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倚靠。我虽然贫穷,在这里举目无亲,但我始终受到教导,把清白正派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清白正派,愚蠢的女孩子!”他说,“对你的主人表示敬重和感激难道就不是清白正派的一部分吗?”“先生,”我说,“如果您的命令不是违背我的首要责任(它应当永远成为我的生活原则),那我确实不会对先生忘恩负义,不会公然违抗您,也不会遭受到您的指责,说我是胆大妄为、傲慢无礼了。”
他似乎被感动了,站起身来,走进大卧室,来回走了两三次,并让我继续跪着;我把围裙掀起来遮盖到脸上,并把头搁在一张椅子上,号啕大哭起来,彷佛我的心就要破裂似的,但却没有力气从那个地方走开。
他终于又走进来,但心里却怀着坏主意!他把我拉起来,说,“起来吧,帕梅拉,起来吧,你是在跟你自己为敌。你刚愎自用的傻念头将导致你的毁灭;你向我的女管家和你的父母放肆地败坏我的名声,我非常不高兴。以前你根据某些假想的理由使我的名声受到损害,现在你倒是可以有某些真实的理由可以对我那样放肆无礼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抱起来,想要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
啊,我感到多么恐怖啊!我在一两夜以前曾在一本书中念过一段话,这时我就像书中那样说,“天使们,圣徒们,以及所有的天使军们,请都来保卫我。如果我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中丧失了我的贞洁,那就让我永远别再活片刻!”“漂亮的傻瓜!”他说,“如果你不得不屈服于一种无法反抗的力量,那你怎么能算是丧失了贞洁呢?放心吧,就让那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发生吧,因为那样你仍将会受到赞扬,而我则会受到责难;这将会是你给父母写信的一个好题材,又将会是你讲给杰维斯太太听的一个好故事。”
虽然我拼命挣扎向他反抗,但他这时却吻了我,并说道,“有谁责怪过柳克丽霞①呢?耻辱只落到强奸者身上;我甘心乐意接受对我的一切指责,因为我对我应当受到的指责,早已承受过一份,而且承受得过头了。”“如果我遭到野蛮的蹂躏,”我说,“我可以像柳克丽霞一样,用死来证明我的清白无罪吗?”“啊,我的好女孩子!”他嘲笑地说道,“我知道,你读了不少的书;在我们做出愉快的风流韵事之前,让我们来筹划一下怎样进行吧。”
①柳克丽霞(Lucretia):传说中的古罗马烈女。她是贵族拉提努斯美丽而贤淑的妻子,被罗马暴君塔尔奎尼马斯的儿子塞克斯图斯奸污;她要求父亲和丈夫立誓为她复仇,随即自戕。后来布鲁图率领被激怒了的群众起来,把塔尔奎尼乌斯家族赶出罗马。这一事件据传发生在公元前五百零九年,它标志着罗马共和国的诞生。莎士比亚有一首叙事诗写柳克丽霞的故事。
这时他想来吻我的脖子。愤怒给了我双倍的力气,我突然猛地一跳,从他那里脱了身,然后跑出了房间;邻接的下一个卧室门是开着的,我冲了进去,并向门上猛扑过去,门就在我身后锁上了;但是他紧紧跟着我,抓住了我的长外衣,把它撕破了一块,悬挂在门外,因为钥匙是搁在门里面的。
我现在只记得我冲进了房间。由于我昏倒了,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直到后来才听说;我躺在那里,据我猜想,他通过钥匙孔往里看,发现我倒在地板上,就把杰维斯太太喊来;在他的帮助下,她把门撞开了;他看到我苏醒过来以后,就走开了,同时嘱咐她,如果她聪明,那么这件事就什么也别说。
可怜的杰维斯太太心想事情比以前糟了,就对着我哭泣,彷佛她是我的母亲一样;两个钟头以后我才苏醒过来;当我刚刚站起来的时候,他进来了,于是我又昏了过去;于是他就离开了,但是他待在下一个房间里,阻止任何人走近我们,以便使大家不知道他的卑劣行径。
杰维斯太太把嗅盐瓶①给了我,并剪断了我的胸衣系带,让我坐在一张大椅子中;这时,他喊她过去。“这女孩子怎么样了?”他说,“我这一生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傻瓜。我对她什么也没有做。”
①嗅盐瓶,一般装有碳酸铵,闻后可以苏醒。
杰维斯太太由于哭泣,说不出话来。于是他说,“她似乎对您说过,我在凉亭里对她很亲呢,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当时完全是清白无罪的,就像现在一样。我要求您别把这件事声张出去,不要让我的名声随意受到损害。”
“啊,先生,”她说,“为了先生您本人的缘故,为了基督的缘故……”但是他不愿意听她说,就说,“为了您自己的缘故,我跟您说,杰维斯太太,一句话也别说了。我没有伤害她。由于她是个爱胡诌瞎说、又刚愎自用的傻瓜,所以我不想要她在我家再待下去。既然她容易昏倒或至少假装成这样,那就请在明天午饭后帮她作好准备,到我母亲的内室里来见我,您跟她一道来,以便当个见证人,看看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他就这样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并吩咐把他的四轮轻便马车准备好,然后外出到什么地方访问去了。
这时杰维斯太太走到我跟前,我就把发生的一切情形都告诉了她,并说,我决定不再待在这个宅第中了。她回答说,他似乎也威胁说,我不应当在这里再待下去。“我很高兴那样,”我说,“那样我就无牵无挂,十分安心了。”于是她就把他对她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我,就像上面我已写过的那样。
杰维斯太太很不愿意我走,然而,可怜的女人!她也为她自己担心;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情愿我被糟蹋了。她说,毫无疑问,他没怀好心;不过现在他看到我这样坚决,因此也可能就把所有的不良企图都打消了。明天我将走到一个我想是很坏的法官面前去,在那之后,我就能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多么害怕明天来临啊!如果我能知道,在那个时刻来到之前,我怎样离开这里,那么就是到天国去我也甘心乐意!但是,我亲爱的父母亲,请对你们可怜孩子的贞洁放心,就像我相信你们一直在为我祈祷一样。
你们孝顺的女儿
啊,这可怕的明天!我多么害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