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星月无光,众多火炬和煤油灯却将花园照亮得有若白昼,十二只空香槟瓶整齐排列在砖墙上。
南方人看到班先生拿出来的决斗手枪,心里叫苦。它是南军常用的标准型柯特手枪,适合在作战时使用,对女性却太沉重了。
但凯琳早已用惯她父亲的手枪,并不这么认为。她掂了掂手枪的重量,很快地将六颗子弹上膛。
人们在距离酒瓶二十五步处画线,比赛的两人站在线后,各开六枪。女士优先。
凯琳走到线的后方,举起手枪。通常射酒瓶这种把戏对她是轻而易举,但今天她喝多了香槟,头有些昏沉。
她摇摇头,收摄心神,专心瞄准,扣下扳机。酒瓶应声破裂。
围观的男士齐声惊呼。
她转向下一只酒瓶。酒力上涌,加上第一发射击的成功令她有些大意,她没有仔细瞄准就开枪,错失了目标。
肯恩旁观她专注地解决了剩下四只酒瓶,稍早的愤怒已被赞赏所取代。六瓶击中了五瓶,而且她还不是很清醒。该死,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背着火焰而立,举高手枪的身影有种原始、狂野的美。如果她不是如此难以驾驭……如果……
她放下手枪,转向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洋洋自得的样子令他忍不住笑了。
「还不错,白太太,不过妳还留下了一只。」
「的确,」她回以笑容。「你可不要留下超过一只以上。」
他微俯头,转向射击的目标。
围观的人鸦雀无声。男士不安地明白到肯恩一开始就知道的事──这场比赛将会是胜负难分。
肯恩举高手枪。它在手上感觉极为熟悉,就像曾经在战争中陪伴他多年的柯特手枪。他击中第一只酒瓶,接着一只、又一只,弹无虚发。
当他放下手枪时,六只酒瓶已全部破碎。
凯琳忍不住笑了。他确实是个神射手,眼力好,手也稳。看着他映着火炬的伟岸身影,她忘了怀孕的事、忘了自己的怒气,喉间紧窒着对这名英伟男子的骄傲。
他转向她,扬了扬头。
「做得好,亲爱的。」她柔声道。
她瞧见他脸上的惊讶,但要收回话已经太迟了。这是只属于闺房里的昵称,只曾在激情中出现的爱语,她刚才却忘形地在公开场合中说出来。突然间,她感觉到赤裸、脆弱,而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情流露,她抬起下颚,转向旁观者。
「既然我的丈夫是个绅士,我相信他会再给我一个机会。能否有人取一副牌来,挑出黑桃A就好?」
「凯琳……」肯恩语含警告。
她转向他,已抹去稍早片刻的脆弱。「你要和我对决吗?」
花园里彷佛只剩他们两人,其它人全都消失了。旁观者并不明白,只有肯恩和凯琳知道这次的决斗已经变质,两人间延续已久的战争转移到新的战场上。
「我和妳对决。」
黑桃A被竖立在砖墙上,花园里陷入致命的寂静。「每个人射击三次?」凯琳问,重新将枪枝上膛。
肯恩阴郁地点头。
她举起枪,瞄准扑克牌里的黑桃A。她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放下枪,直到手比较稳定后,再次举起枪,瞄准、射击。
她射中了扑克牌的右上角。这一击相当优异,旁观的男女窃窃低语,有的女士甚至打心里为她感到骄傲,乐见女性也能同样精通男性专属的技能。
凯琳再度举枪瞄准。这一次她击偏了,子弹射中纸牌下方的砖墙,但仍然算是很不错,群众也都明白。
她的头开始晕起来,但她强迫自己专注在纸牌中央的黑桃上。她练习过无数次,最重要的是专心。她缓缓地扣下扳机。
这一枪几近完美,挑掉了黑桃的尖端。南方男士的恭维声变得稀稀落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安。他们从不曾看过女子拥有这么好的枪法,而那似乎是不对的。女人应该是要被保护的,但这名女子却打破了这项法则。
肯恩举起手枪。花园里再度陷入岑寂,只有海上吹来的微风扰动着园里的枝叶。
枪声一响,子弹击中了纸牌左方的砖墙。
肯恩重新瞄准,再次射击,这次射中了纸牌的上缘。
凯琳屏住气息,祈祷他的第三枪能够射中,祈祷他不会──也太迟地祈祷她没有主动要求这次的比赛。
肯恩再次开枪。硝烟散去,纸牌中央的黑桃A整个被轰掉了。他的第三击正中目标。
围观者为之疯狂,连南方人都暂时忘了敌意,庆幸男性优势的定律再度被守护住了。他们围绕着肯恩,纷纷恭贺着他。
「射击得太好了,白先生。」
「看着你射击真是种殊荣。」
「当然,你的对手只是个女人。」
他们的恭维听在肯恩耳里格外刺耳。他们拍打着他的背,他则望向凯琳。她独自一个人站着,手枪隐在宽大的裙襬里。
一名南方男士将雪茄塞给他。「你的女人还真不赖,但总地来说,我认为射击还是男人的玩意儿。」
「你说得对,」另一名男士出声附和。「男人击败女人是天经地义的。」
对他们如此轻易抹煞凯琳的枪法,肯恩的心里只有轻蔑。他将雪茄塞了回去,瞪视着他们。
「你们这些傻瓜。如果她不是喝多了香槟,我绝没有机会胜过她,你们则是半点机会都没有!」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花园。众多男士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凯琳震惊极了他竟然为她辩护。她将手枪交给薇丽,撩起裙襬追了上去。
她一直追到他们的卧室里,瞧见他正在将衣物塞到敞开的行李箱里。稍早的欣喜顿时逝去。
「你在做什么?」她屏息地问。
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我要回『日升之光』。」
「为什么?」
「明天早上我会派马车来接妳,」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届时我已经离开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看她,继续收拾行李。他缓缓地道:「我要离开妳。」
她发出声类似抗议的闷哼。
「我必须在还能够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时离开,凯琳。不用担心,我会派律师过来,确定妳的名字在『日升之光』的地契上。妳不必担心妳宝贝的农场会从妳的手上被夺走。」
凯琳的心怦怦狂跳。「我不相信。你不可能就这样离开,纺棉厂怎么办?」
「齐吉姆可以管理它。也或许我会卖掉它,已经有人向我开价了,」他将梳子、刮胡刀等一股脑塞到行李箱里。「我已经受够和妳的战争了,凯琳。我撤退了。」
「但我不想要你离开!」她直觉地喊道,而且那是事实,她无意收回。
他终于抬头望向她,唇角熟悉地抿起。「那倒是令我惊讶。自从满十八岁起,妳一直在设法摆脱我。」
「这不同,『日升之光』──」
他合上行李箱盖,用力得床都为之震动。「我不想再听到『日升之光』!我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该死,凯琳,那只是一座棉花农场,不是神龛!」
「你不了解。你从来就不了解,『日升之光』是我仅有的一切。」
「妳告诉过我了,」他平静地道。「或许妳该试着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意思?」她抓着床柱,支撑着自己。
「我的意思是,妳从不付出自己。妳就像我的母亲,不断自男人那儿夺取,直到妳榨干了他,而我该死地绝不会落得和我父亲一样的下场,因此我必须离开。」
「我一点也不像韦萝丝!你只是无法接受我不愿被你主宰的事实。」
「我从来就不想主宰妳,」他柔声道。「我也从来不曾想要拥有妳,不管我说了多少遍。如果我想要一个能够被我踩在脚跟下的妻子,我早在数年前就结婚了。我也从来不想要妳巴巴地跟在我的后面,凯琳,但该死了,我也绝不会巴巴地跟着妳。」
他扣上行李箱的皮带。「我们结婚后──第一晚时,我原以为也许我们会有机会,但这桩婚姻每下愈况,我自嘲是个傻子。然后妳穿著那件黑色丝料睡褛,半夜来找我,妳显得如此害怕,却又坚决不已,我忘了傻不傻那一套,再度让妳入侵我的心房。」
他放下行李箱,站了起来。他注视着她好一晌,而后越过两人间的距离。他眼里的痛苦似乎同样刺穿了她──因为她也感受到同样的痛苦。
他碰触她的面颊。「当我们做爱时,」他沙嗄地道。「就彷佛我们不再是分开的两个人。妳毫无保留,给予妳的狂野、妳的温柔、妳的甜美。但那样的做爱是没有基础的──没有了解或信任──也因此它逐渐变质了。」
他的拇指揉弄着她干涩的唇,柔声低语。「有时当我在妳的体内时,我想用我的身躯来惩罚妳,而我为此痛恨妳,」他垂下手。「最近,我经常冷汗涔涔地醒来,害怕某天我会真的伤了妳。今夜,当我看着妳穿著那件礼服和那些男人在一起时,我终于明白我必须离开。我们之间已走到了死路。我们一开始就错了,也从来不曾有过机会。」
凯琳紧握着他的手臂,泪眼迷蒙地望着他。「别走,还不会太迟。如果我们更努力尝试──」
他摇摇头。「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剩下了,凯。我伤得很重──很重、很重。」
他俯身轻吻她的额头,提起行李袋,离开了房间。
肯恩说到做到。次日凯琳回到「日升之光」时,肯恩已经走了。
往后一个月,凯琳像个梦游者在屋子里游荡。时间对她已失去了意义,她将自己锁在曾和肯恩共度无数夜晚的大卧室里,并常常忘了进食。一名年轻律师带着叠文件和亲切的笑容来访,给她看她拥有「日升之光」的地契,以及她的信托基金的掌控权。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从不曾如此悲惨过。
他会在太过喜欢他的书本和马匹之前送走它们……
律师解释了肯恩由她的基金里挪用来重建纺棉厂的钱已经全部归还。她听进了他的话,却一点都不在乎。
曼克前来请求她的指示,但被她打发掉。莎妮责备她没有按时用餐,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对杜小姐的叨念充耳不闻。
某个阴冷的二月天,她躺在卧室里假装看书,露西前来宣布甘薇丽夫人在楼下的起居室等着她。
「告诉她我身体不适。」
但甘夫人没有这么轻易被打发掉。她不睬露西,径自上到二楼,敷衍地敲了门后,推门而入。
她打量着凯琳凌乱未梳的长发及憔悴的面容。「诗人拜伦会爱极了这个,」她讥诮地道。「少女像濒死的玫瑰般枯萎,日益凋零。她不吃东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妳究竟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想图个清静。」
薇丽脱下斗篷,丢到床上。「就算妳不在乎自己,至少该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凯琳坐直身躯。「妳怎么会知道的?」
「我上个星期在镇上遇到莎妮。是她告诉我的,我决定自己过来看看。」
「莎妮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妳不认为莎妮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吧?」
「她不该说的。」
「妳没有告诉肯恩孩子的事吧?」
凯琳强持镇静。「妳先到起居室,我会拉铃叫人送茶过去。」
但薇丽没有这么容易被岔开话题。「妳当然没有告诉他。妳太骄傲了,不屑这么做。」
凯琳的战意顿时消失无遗。「不是因为骄傲,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不是很奇怪吗?我太过震惊于他即将离开,忘了告诉他。」
薇丽走到窗边,推开窗帘,眺望着窗外。「对妳来说,成长为女人并不容易。话说回来,我想对我们每个女人都一样。成长对男人较容易,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较清楚的仪式。他们在战场上英勇作战,或是藉由赚钱显示他们的男子气概。对女人来说就比较不清楚了。我们没有所谓的成长仪式。我们在男人首度和我们做爱时成为女人吗?如果是如此,为什么我们称之为『失去』贞操?『失去』这个字意味着过去比较好?我讨厌我们藉由和男人的肉体行为,成为『女人』的说法。不,我认为我们真正成为『女人』,是在我们明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当我们学会以爱人的心来给予和接受时。」
薇丽说的每句话都打动凯琳的心。
「亲爱的凯琳,」薇丽走回床边,拿起斗篷。「该是妳踏出成为『女人』的最终一步的时候了。生命中的某些事是暂时的,某些是永久的,妳该作出决定了。」
她像来时般匆匆离开,但她的话令凯琳深思良久。她听着马车声辘辘驶离,披了件羊皮外套,跟着离开屋子,到小时候常去的奴隶教堂。
教堂里阴暗冷湿。她坐在长木椅上,想着薇丽所说的一切。
老鼠在角落吱吱叫,树枝拍打着窗子。她想起肯恩离去前,她在他的脸上看到的痛苦。长久以来,她一直紧闭的心门打开了。
无论她怎样否认或抗拒,她已经深深爱上肯恩。在那个六月的夜晚,他将穿长裤的她由墙上拉下来时,她的爱就已经写在星辰里了。她这一生的经历都只为了和他相遇,就如同他是为了她一样。他们是彼此的另外一半。
她在两人的争吵和争斗中爱上他,在她的固执和他的傲慢中爱上他,在他们惊觉到彼此的看法竟如此雷同时爱上了他。还有在那些亲昵的夜里,他们结合为一,创造出她腹中宝贵的小生命时──她就是这样爱上他。
她衷心希望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如果在他对她软化的那些时刻里,她能够敞开自己,同样回报他的温柔就好了。现在他走了,而她从不曾说出她的爱意──虽然他也是。或许是因为他的感情没有她的深。
她想去追回他,一切从头开始,而且这次她将不会有任何保留。但她不能这么做,是她造成了他眼里的痛苦,而且他从不曾假装他需要妻子,更别说是像她这样的妻子。
泪水流下她的面颊。她拥抱自己,接受了事实。肯恩很乐意摆脱她。
然而她还必须接受另一项事实。该是开始她自己生活的时候,她已经沉溺在自艾自怜中够久了。夜里她可以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哭泣,但白天她必须擦干眼泪,保持清醒。她有工作要做,而且有太多人依赖着她。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需要她。
婴儿在七月出世,是个漂亮的女娃儿,继承了她父亲的金褐发和母亲的紫眸。凯琳将她命名为薇莎。
凯琳的生产过程拖了许久,莎妮一直守在她身边,杜小姐则紧张得绞断了三条手帕。最先来访的是罗牧师夫妇,他们似乎很高兴她和肯恩的婚姻终于有了孩子诞生──即使是在婚礼的十二个月后。
一整个夏天,凯琳都在休养,并深深爱上她的女儿。薇莎是个甜美、人见人爱的小天使。夜里当她醒来需要喂奶时,凯琳会将她抱到床上,相拥入眠。薇莎满足地偎着母亲的乳房,凯琳的心里则满盈着对女儿的爱意。
薇莎是上帝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而且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薇丽经常写信给她,偶尔也由查理斯敦来访。两人间的情谊日益深厚。薇丽依旧放话要引诱肯恩,但凯琳现在知道她只是藉此想刺激凯琳的嫉妒,和她对肯恩的感情──然而她对肯恩的爱意根本毋须提醒,它只会随着时间更加深厚。
秘密揭露后,凯琳和莎妮的感情更好了。她们仍会出于习惯地拌嘴,但莎妮已不再对她有诸多保留。但有时候,看着莎妮的眼里自然流露着对曼克的深情爱恋,凯琳的心会一阵揪痛。曼克的温柔和爱意已彻底赶走莎妮过去的鬼魂。
曼克了解凯琳需要谈论肯恩。在产后居家休养的夏日午后,他告诉她有关肯恩过去的一切:他的童年、离家后的流浪岁月,以及在军中的英勇战迹。凯琳认真听进了一切。
九月初,她已恢复体力,也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薇丽曾说她应该决定生命中的哪些事是短暂的,哪些是永恒的。当她骑马穿过「日升之光」的棉花田时,她终于明白薇丽话里的涵义。现在该是找回她丈夫的时候了。
不幸地,理论比实际容易。代理肯恩财务的律师知道他曾去过纳契,但之后就音讯全无。凯琳知道他卖掉纺棉厂的钱一直原封不动地摆在查理斯敦的银行里。为了某些理由,他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地离开。
她请人在密西西比一带到处打听。人们记得他,但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十月中旬,薇丽由查理斯敦来访时,凯琳已几近绝望。「我到处询问过了,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在德州的圣卡洛斯,凯琳。」
「妳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却没有告诉我?妳怎么能这么做?」
薇丽无视凯琳的怒火,啜了口茶。「妳又没有问过我,亲爱的。」
「我不认为我必须!」
「妳生气是因为他写信给我,而不是给妳。」
凯琳很想掴她一巴掌,但一如以往,薇丽说对了。「我猜妳一直在透过信件引诱他。」
薇丽笑了。「很遗憾不,他只是想藉此得知妳的消息。他知道如果妳有事,我一定会告诉他。」
凯琳心里很难过。「那么他已经知道薇莎的存在,他却仍不愿回来。」
薇丽叹了口气。「不,凯琳,他不知道,而我不确定我对他隐瞒究竟对不对,但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由妳来告诉他。我无法忍受看着你们继续互相伤害。」
凯琳的怒气逸去了。「拜托,告诉我妳所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前几个月,他跟着河船到处走,以赌博为生。之后他搬到德州,担任驿车的保镳──非常艰辛、危险的工作。他也牧牛过一阵子,现在则在圣卡洛斯经营赌场。」
凯琳愈听心愈痛,肯恩又回到了旧日的生活方式。
他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