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部 谭氏女子学院的淑女
礼仪是做事情的快乐方式。
──爱默生「教养」
第六章
谭氏女子学院位在第五街,是伍律师大力推荐的。学校通常不收像凯琳年纪这么大的女孩,但他们愿意为了「传教士山的英雄」破例。
凯琳迟疑地站在她被指定的三楼房间门口,看着五名穿著蓝、白色制服的女孩挤在窗边,注视着街上。她很快就明白她们在看些什么。
「噢,伊莎,他是不是妳所见过最英俊的男人呢?」
被叫做伊莎的女孩叹了口气。她有着鬈曲的头发和清秀的五官。「想想,他来到了学院,我们却不被允许下楼去,这实在太不公平了!」她格格地笑道。「我父亲说他不是个真正的绅士。」
五个女孩全都笑成一团。
另一名金发女孩开口。「琳娜夫人──那名歌剧女伶──听到他要搬到南卡罗莱纳时昏了过去。妳们知道的,她是他的情妇。」
「苓雅!」其它女孩一起惊呼。
苓雅轻蔑地望向她。「妳们都太嫩了!像白肯恩那样的男人有着数打的情妇。」
「记得我们的约定,」另一个女孩道。「就算她是他的监护人,她是个南方人,我们都得痛恨她。」
凯琳听够了。「如果那意味着我不必和妳们这些傻气的婊子谈话,那正好。」
女孩们全转过头来,一齐惊喘出声。她们打量着她丑陋的洋装和帽子,凯琳在心里对白肯恩的恨意又记上一笔。「全部给我滚出去,妳们几个!如果再被我逮到妳们,我会将妳们的烂屁股踢到地狱去!」
女孩惊恐地尖叫,逃离了房间──除了那名叫伊莎的女孩。她颤抖、恐惧地伫在原地,眼睛睁大得像铜铃,漂亮的唇颤抖。
「妳聋了吗?我说过全滚出去!」
「我──我不能。」
「该死地为什么不?」
「我……我住在这里。」
「噢。」凯琳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有两张床。
女孩的长相甜美,个性似乎也很善良。「妳得搬出去。」
「谭……谭夫人不肯。我已经──要求过了。」
凯琳骂了句三字经,撩起裙襬,大剌剌地坐在床上。「妳为什么特别幸运,被指派和我在一起?」
「我──我的父亲。他是白先生的律师,我是伍伊莎。」
「我很想说很高兴认识妳,但我们都知道那会是个谎言。」
「我……得走了。」
「请便。」
伊莎一溜烟逃离了房间。凯琳躺在床上,想着她要怎样捱过未来的三年。
谭氏女子学院用申试制度来维持秩序。每个女孩被记了十次申诫后,就得在星期六被关禁闭在房里。等第一天结束时,凯琳已累积到八十三支申诫。(每骂一次脏话就十支。)而第一个星期结束时,她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谭夫人将凯琳召到办公室,威胁她如果再不遵守校规,就要将她退学。她必须穿制服,准时上课,措辞像个淑女,而且绝不准说脏话。
凯琳听着谭夫人的训诫,始终一脸倔强,但她的心里已开始着慌。如果老女巫真的将她退学,她将无法达成和白肯恩的协议,并且会永远失去「日升之光」。
她发誓竭力克制脾气,却发现那非常困难。她比同学年长三岁,知道的却比她们少。她们在背后嘲笑她剪短的头发,在她的裙角绊到椅子时格格直笑。某天她的法文书被黏在一起,改天则是她的睡衣被打了结。过去她总是直来直往,有仇报仇,现在却只能咬牙忍受这些侮辱,并将所有的帐都记到白肯恩头上。
至于她的室友伊莎,每次见到她时,都表现得像只害怕的小老鼠。她不会跟着其它人欺负凯琳,但也因为太胆怯得不敢阻止她们。然而,天性善良的她着实无法忍受这种不公,相处久了之后,她也逐渐明白到凯琳并不像外表所显示的凶恶。
「我根本是不可救药了,」某晚凯琳在跳舞课上绊到裙子,撞翻中国花瓶后对她道。「我永远无法学会跳舞。我讲话太大声了,我痛恨穿裙子。我唯一会的乐器是手风琴,而且我只要看到薛苓雅就想骂脏话。」
伊莎忧虑地皱起眉头。「妳应该对她好一点,苓雅是学院里最受欢迎的女孩。」
「也是最卑劣的一个。」
「我想她是无意的。」
「她绝对是有意的。妳的个性太善良,无法了解其它人的丑陋──就像我,我就和她们一样坏。」
「妳并不坏!」
「但我是的!不过不像那些来这所学校的女孩。我认为妳是这里唯一的好人。」
「不是的,」伊莎诚挚地道。「她们多数都是很好的人,只要妳肯给她们一个机会。妳太凶了,因此吓到她们。」
凯琳的精神振奋了些。「谢谢妳。事实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吓着她们的。似乎我来这里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失败的。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样捱过三年。」
「父亲没有告诉我妳会待这么久,届时妳都已经二十一岁,待在学校实在太老。」
「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凯琳绞着被单。通常她不喜欢对人倾诉,但她从不曾如此孤单过。「妳是否曾经热爱某事到不计一切也要守住它?」
「噢,是的,我的妹妹安琪。她是如此甜美,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那么妳一定会了解。」
「告诉我吧,凯琳。」
凯琳告诉了她有关「日升之光」的一切。她描述那里的棉花田、大宅邸、莎妮、伊利,还有白肯恩怎样继承了庄园。当然,她不会说出自己曾假扮马厩小厮,或试图杀害他,甚至提议成为他的情妇。伊莎绝不会了解,但她说的已经够多。
「他这个人卑劣极了,我却无能为力。如果我被退学,他就会卖掉『日升之光』。就算我捱过在这里的三年,我还是得等到满二十三岁,才能拿到信托基金里的钱,好将它买回来。但我等得愈久,那似乎愈困难。」
「妳无法在二十三岁前动用妳的钱吗?」
「除非我结婚──但我绝不可能的。」
伊莎是律师的女儿。「如果妳结婚了,妳的丈夫将会掌控妳的钱。法律就是这样定的。除非得到他的允许,妳无法花半毛钱。」
凯琳耸耸肩。「那只是理论。这个世界上绝没有男人会让我愿意束缚住自己。此外,我根本不适合当个妻子。我唯一比较擅长的只有烹饪。」
伊莎很同情凯琳,但她也非常实际。「因此我们才会在这里──学习怎样当个好妻子。谭氏女子学院毕业的女孩总是能够找到最好的对象,也因此谭氏的女孩已成为一种光荣的象征。在毕业舞会的那一天,几乎全东部的男人都会赶来参加。」
「就算他们来自巴黎,对我也没有差别。妳绝不会在舞会上看到我。」
伊莎灵机一动。「妳需要做的就是找对丈夫──某个想要带给妳快乐的男人,而后一切都会完美。妳再也不是白肯恩的被监护人,而且妳可以拿到自己的钱。」
「妳真是个好女孩,伊莎,但我必须说,这是我所听过最可笑的主意。结婚只意味着我将自己的钱交给另一个男人。」
「如果妳挑对了男人,那就像是妳自己拥有钱一样。在你们结婚之前,妳可以要他承诺买下『日升之光』,当作送给妳的结婚礼物,」她拍了拍手,沉浸在想象里。「想象那会有多么浪漫。你们可以在蜜月后,直接回家。」
蜜月和丈夫……伊莎彷佛在说外国话。「这真是愚蠢至极。哪个男人会想要娶我?」
「站起来。」伊莎的语气就像谭夫人下命令时一般,凯琳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伊莎以指轻点她的面颊。「妳太瘦,而且妳的头发可怕极了。当然,它还会再长长,」她礼貌地附加。「而且它的颜色很美,轻柔似子夜。事实上,再稍微修一下就很不错了。妳的眼睛太大,但我想那是因为妳太瘦,」她绕着凯琳走一圈。「相信妳一定可以出落得非常美丽,因此我们倒不必担心这一点。」
凯琳皱起眉头。「那我们得担心什么?」
伊莎已经不再怕她了。「一切──妳必须学会怎样走路,以及合宜的举止谈吐。妳必须学会谭氏女子学院所教导的一切,妳很幸运白先生提供妳优渥的服装津贴。」
「我不需要衣服,我需要的是马匹。」
「马匹无法帮妳找到丈夫,但学院可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截至现在,我并不是很成功。」
「的确,」伊莎的笑容变得调皮。「但那是因为妳没有我的帮忙。」
这个念头似乎可笑至极,但凯琳首度感到希望燃起。
接下来几星期,伊莎实践了她的承诺。她用修剪指甲的小剪刀打理凯琳的头发,教导她一些落后的科目。最后,凯琳已不在舞蹈课上绊倒花瓶,而且她发现自己有针黹的天分──只不过她用来在制服上绣花,并因此被记十支申诫。她也擅长法文,不久后,甚至改由她来教导那些曾经嘲弄过她的女孩。
到了复活节,伊莎为她找到丈夫的计划似乎不再那么可笑了。凯琳开始在入睡前,梦想着「日升之光」会永远属于她。
莎妮已不再是「日升之光」的厨子,升任成管家。她将凯琳的信收在她放帐簿的桃花心木书桌里,拢紧纱巾,抵挡二月的寒意。凯琳已经进入谭氏女子学院七个月,她似乎终于接受自己的命运。
莎妮想念她。就许多方面来说,凯琳很盲目,但她也懂得比其它人都多。此外,凯琳是这个世上唯一爱她的人。不过她们经常会争吵,即使在信里。这是这个月来,凯琳的第一封来信。
莎妮考虑过立刻回信,又决定等到稍后。她的信似乎总是会激怒凯琳。她原以为凯琳会很高兴听到白肯恩要重新整修「日升之光」,但她反而指责莎妮站在敌人这一边。
莎妮环顾着身处的舒适小起居室。沙发换上崭新的玫瑰色缎面布料,壁炉上的镶嵌瓷砖辉映着阳光。到处是打蜡、刷上新油漆和细心照顾的痕迹。
有时她很气自己辛苦地工作,让这栋宅邸恢复昔日的美丽。她为了这个男人做牛做马,彷佛从不曾有过战争,她仍然是奴隶。但现在她是支领薪水的──优渥的薪水,远胜过其它管家。然而,莎妮并不觉得满足。
她走到镜子前,照着自己。她的气色从不曾如此好过。规律的三餐令她原本太过瘦削的面颊和身材变得丰润有致,她的长发绾在头顶,增添了成熟性感的风韵。
金色的杏眸不满地打量身上简单的洋装。她想要穿著量身订做的美丽礼服。她想要香水和丝料,香槟和水晶酒杯。但最重要的,她想要拥有自己的地方,就像她在查理斯敦看到的漂亮小屋。她想拥有女仆,感觉安全及被保护。她知道怎样得到那样的屋子──她必须做出她最害怕的事,成为白人的情妇,而不只是他的管家。
每晚她服侍白肯恩用晚餐时,她总是诱惑地摆动臀部,或在放下餐盘时,刻意用双臂挤压双峰。有时她会暂时遗忘自己对白人的恐惧,注意到他很英俊,而且他一直对她很好。但他太高壮、太有力量了,令她感到不安。然而她还是轻舔红唇,用眼神邀请,用上种种她强迫自己学到的技巧。
欧曼克的影像突然浮现脑海。那个该死的黑人!她痛恨他用那对黑眸望着她的方式,彷佛在同情她。真是好笑极了!对她的身体「哈」得要死的男人竟敢同情她!
欧曼克真以为她会让他碰她──凭他或其它黑人?她不断教育自己,磨练仪态,甚至学洛特福的白人淑女说话,就为了和一名无法保护她的黑人在一起?不可能的──特别是这名黑人的眼神似乎可以看穿她的灵魂深处。
她走向厨房。她很快地就可以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屋子、丝料礼服和安全。她会以她唯一知道的方式得到它──满足白人的欲望,无论这个行为的本身有多么令她憎恶。重要的是这个白人有力量保护她。
莎妮端着盛放白兰地和酒杯的银盘,停在图书室门外。她解开衣服领口的钮扣,让酥胸微露,深吸口气后,走进房内。
肯恩自帐册里抬起头。「噢,妳似乎可以读出我的心。」
他离开皮椅,站起来伸个懒腰,像头金色的狮子朝她走来。她拒绝让自己退缩。数个月来,他一直连夜工作,显得很疲倦。
「夜里颇有凉意,」她放下餐盘。「我在想,你或许需要些什么让自己暖和起来。」她以手抚着敞开的领口,将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他审视着她,而她感觉到熟悉的惊慌。她再度提醒自己他一直对她很好,但这名男人的身上也潜伏着某种令她害怕的危险特质。
他的眸光掠过她,停留在她的双峰上。「莎妮……」
她想着丝料礼服和自己的屋子──有着坚固的锁的屋子……
「嘘。」她走向他,纤纤素指抚过他的胸膛,任由纱巾垂落裸臂。
过去七个月来,他的生命一直只有工作,毫无乐趣可言。肯恩垂下眼睫,以指抚过她的手臂,轻托起她的下颚。「妳确定?」
她强迫自己点头。
他低下头。但在他们的唇相贴之前,某种声响促使他们一起转过头。
曼克站在敞开的房门口,一向温和的脸庞变得狰狞扭曲,喉间发出动物般的咆哮。他大步冲过来,用力推开他一向视为朋友的男人,拉走莎妮。
肯恩愣了一下,被撞得往后退,但他随即立稳脚跟,应付曼克的另一次攻击。莎妮怔立在一旁,惊恐地瞧着曼克甘冒大不讳,对白人挥出拳头。肯恩抬起手臂,挡住了这一拳。
曼克再度挥拳,这次击中肯恩的下颚,令他往后跌倒在地。肯恩站起来,但他并没有试图反击。
曼克逐渐地恢复了神智。瞧见肯恩一直没有反击,他虚软地垂放下双臂。
肯恩凝视进曼克的眼里,又转向莎妮。他俯身扶正在打斗中被推倒的椅子。「你最好睡一下,曼克,明天还有得忙。」他转向莎妮。「妳可以离开了,我不再需要妳。」他刻意的强调已充分表明他的涵义。
莎妮冲离房间,气愤极曼克毁了她的计划,但也为他感到恐惧。这是南卡罗莱纳,而他不但攻击了一名男人,还是两次。
当晚她几乎无法成眠,等着披白被单的恶魔出现,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次日,她瞧见他和肯恩并肩在棉花田里工作。恐惧再度转变成怨恨。他没有权力干涉她的人生。
当天晚上,肯恩指示她将白兰地留在图书室门外的小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