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康贝子爵夫人 22

 22

人群的叫嚣骚乱没有逃过卡诺尔的眼睛。通过铁窗,卡诺尔看到人群骚乱的场景。这与全城沸腾的场景相同。“哼!”他说,“死是个不幸的意外事故,里雄的死……可怜的里雄!他是个英雄好汉。里雄的死会使监狱方面加强对我们的监管,不会再象以前那样放我们出去逛街了。如果不喜欢监狱的小教堂,约会没有了,结婚就更没有希望。她会喜欢监狱的小教堂的,在哪个教堂举行婚礼还不是照样结婚。毕竟这不是个好兆头。今天没有得到消息,明天为什么也得不到呢?”卡诺尔靠近窗户,俯身往外看。

“戒备真严!”卡诺尔嘀咕,“两个哨兵呢!看来我要在这儿呆上一周,说不定两周,一直呆到有新情况发生。目前正是多事之秋,又加上波尔多人头脑简单,在这段时间里,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可怜的克莱尔!她可能失望,我被捕了,她是知道的。啊!对呀!她知道我被捕了,这不是我的错。哎!这伙人去什么鬼地方?好象往广场那边走!这时没有阅兵活动和公判大会,他们怎么都往同一个方向去呢?他们好象真的知道我在这儿,象关进铁栅里的一只熊……”

卡诺尔双臂交于胸前,在牢房里来回踱步。监狱的大墙使他暂时对平时很少关心的哲学思想产生了兴趣。

“打仗真傻!”他低声说,“就拿这可怜的里雄来说,差不多在一个月前,我和他还一起吃过晚饭,说死就死了。不怕死的人会死在自己人的枪炮之下。我险些走了这条路,多亏子爵夫人把我给包围了,要不也完了。这场女人战争是场可怕的战争。至少朋友之死与我毫不相干。谢天谢地,我没有拔剑砍杀我的兄弟,这使我感到很欣慰。嘿,这又是我那可爱的女朋友的功劳。仔细想来,我在不少事情上受恩于她。”

一个军官这时走进牢房,打断了卡诺尔的内心独白。“先生,想吃晚饭吗?”他问卡诺尔,“想吃,你就吭声,你想吃啥.监狱长就派人给你做啥。”

“好好好!”卡诺尔说,“看来他们至少打算在我坐牢期间不会亏待我。我看到亲王夫人板着脸,她手下的人像凶神恶煞,我曾担心我会受罪……”

“你还没有说你想吃的是啥呢,”军官鞠了个躬又问。“对了,请原谅,你的话问得太客气,所以引起了我的某些感想……言归正传,先生,晚饭我是要吃的,因为我很饿,但我一般不暴食暴饮,战士们吃啥我吃啥。”

“现在,”军官边往卡诺尔跟前走,边关切地问,“你在城里有事要办么?……你没有亲朋好友?你说你当过兵,我也是吃这碗的,你就把我当战友吧。”

卡诺尔惊讶地看着那个军官。

“先生,”卡诺生说,“我在城里没有什么事可办。不,我在城里没有熟人,即便是有,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姓名。至于把你当战友,我对你的说法表示感谢。一言为定,先生,我以后需要什么东西,我会找你的。”

这次是那个军官惊讶地看着卡诺尔。

“好的,先生。”他说,“你的饭马上就好。”说完扬长而去。军官走后没有多久,两个战士就端着晚饭进来了。饭菜比卡诺尔想象的要好。卡诺尔坐在桌前吃得津津有味。两个战士也惊讶地看着卡诺尔。卡诺尔认为他们的惊讶是馋他的饭菜,尤其是垂涎他那瓶居耶纳醇酒。

“二位朋友,”卡诺尔说,“要两只酒杯来。”

一个战士笑呵呵地出去要来两只酒杯。

卡诺尔斟满两杯,又在自己的杯子添了点,举起杯子说:“祝你们健康,朋友们!”

两个战士举起酒杯,大大方方地与卡诺尔碰了杯,一饮而尽,没有给卡诺尔祝酒。

“他们不懂礼教。”卡诺尔有点不高兴,“但他们酒量不错,人不能样样占全。”

杯碰了,卡诺尔接着吃他的晚饭,一口气吃得干干净净。饭一吃完,卡诺尔就站了起来,两名战士立即撤走餐桌。

军官进来了。

“哎呀,先生,”卡诺尔对军官说,“晚饭很好,你真应该和我一起吃。”

“我没有这个口福,先生。我也吃过了,才一会儿……我又来……”

“来陪我么?”卡诺尔问。“如果是的话,请接受我的称赞,你人真好,先生。”

“不是来陪你的,先生,我的差事不那么美,我来通知你,本监狱里没有牧师,小教堂的主持是个天主教神甫,我知道你是新教徒,信仰上的差别也许使你感到不便……”

“先生,我感到不便?干什么不便?”卡诺尔天真地问。

“做……”军官闪烁其辞,“给你做祈祷。”

“给我做祈祷!……好吧!”卡诺尔笑着说,“我明天会想着做祈祷的……我只在早上做祈祷。”

军官看了卡诺尔一眼,惊愕之情渐渐变成了深切的怜悯。军官敬了个礼出去走了。

“哼!”卡诺尔说:“这世界乱套了!自里雄死了以后,我遇到的人不是傻,就是疯……难道我以后见不到神经正常点的人……”

他的话还有说完,牢门又开了。卡诺尔还没看清进来的人是谁,就有个人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眼泪洒了他一脸。

“走开!”卡诺尔边挣脱边叫骂,“又是个神经病,我是在坐班房!”

卡诺尔摆手往后退,不小心把那人的帽子打落在地,康贝夫人的金色秀发刷拉散披在肩上。

“是你!”卡诺尔连忙跑过去搂住康贝夫人,“你!啊!真不好意思,我没有认出是你。说实话,我料到你会来……”

“嘘!”康贝夫人捡起帽子,戴在头上,说,“别出声!万一让人知道是我来了,我的幸福会再次被夺走……我总算获准与你见面了……啊!我的天!我的天哪!我太高兴了!”克莱尔说着说着激动地哭泣起来。

“又一次!”卡诺尔说,“你说是又一次获准来看我?那你咋流着泪说这话……对了!莫不是你再见不到我了?”卡诺尔笑着说。

“咳!你别笑!我的朋友。”克莱尔说,“你高兴我难受……别笑,我求求你!我费了不少周折来看你……要是你知道……我差点儿来不了!……要是没有勒内这个大好人……说说你吧,可怜的朋友。我的天,你怎么……我见到的是你么?我还能把你紧紧搂住吗?……”

“没有错,就是我!”卡诺尔笑呵呵地说。

“哼!你算了吧!”克莱尔说,“你别装乐,没有用……我全知道了……他们不知道我爱你,他们瞒着我……”

“你到底知道什么?”卡诺尔说。

“难道,”子爵夫人又说,“难道你不是在等我?你不是对我的沉默不满意?你不是在责怪我?”

“我!苦恼,不高兴,有可能!可我没有责怪你……’,我知道你疏远我是出于无奈,这我能理解。我感到最痛苦的是咱们的婚礼没能如期举行,推后了一周,二周,也许……”克莱尔也用那军官不久前看卡诺尔的惊愕眼神看着长诺尔。

“什么!”克莱尔一惊,“你真的不害怕?”

“我害怕!”卡诺尔说,“害怕什么?……除非,”卡诺尔笑着说.“我有什么不测。”

“啊!可怜的人!”克莱尔大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怕无意中说出事实真相对他打击太残酷,她竭力把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卡诺尔严肃地说,“你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不是吗?我是个男子汉,你说,克莱尔,你说吧。”

“里雄死了,你知道吗?”克莱尔说。

“知道。”卡诺尔说:“我知道他死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不知道,但我料到……他死在韦尔斯哨所,是不是?”

克莱尔沉默片刻,怀着沉重的心情告诉他。

“他在利布恩广场上被绞死了。”

卡诺尔闻言往后退了一步。

“绞死的!”卡诺尔大声说,“里雄是个战士!”

卡诺尔突然脸色刷白,颤抖的手放在额头上。

“我现在全明白了,”他说,“我明白我为何被抓,我明白他们审讯我的目的,我明白那军官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明白战士们为何沉默,我明白你为什么四处活动,我明白你见到我为什么伤心,我明白这群人,这喊声,这骚动……里雄被杀了!……他们要拿我去报里雄的仇!”

“不会的,宝贝!不会的,我可怜的心肝!”克莱尔眉开眼笑,抓住卡诺尔的两只手,看着卡诺尔的眼睛,大声说,“他们要杀的不是你,亲爱的俘虏!但你说得对,你是被杀对象;对,你被判为极刑,是要死的;是的,你险些去见了死神,我英俊的未婚夫!……你放心,你可以谈幸福论未来,是要把终生献给你的她,因为她救了你的命!……你乐吧,但得小声乐,否则会把你不幸的狱友吵醒,不幸将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要替你去死。”

“啊!你住嘴,你住嘴!亲爱的朋友!你吓死我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虽然克莱尔赤情一片,但卡诺尔还是没有从沉重的打击中缓过劲来。”我,我那么从容,那么自信,那么乐天知命,我会有死的危险!什么时候?几时几分?……天哪!在快要当你丈夫的时候死去!……啊,我看这是双份虐杀!”

“他们说是报复,”克莱尔说。

“对对……他们说得没有错,的确是报复。”

“你看你悲观失望,胡思乱想。”

“什么!”卡诺尔大声说,“我担心的不是死,但死亡使你失……”

“你要是死了,亲爱的,我也不想活了……好了,不叫你伤心.和我一起高兴吧……咳,今天夜里,也许一小时以后……你就要出狱了……哎,我到时候来接你呢,还是在外头等你……我们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啊!说走就走,我可不想等。这该死的城市叫我心惊肉跳……我今天把你救了,说不定明天又有什么意外把你从我手中抢走!”

“哎!”卡诺尔说,“亲爱的克莱尔,你知道,你一下子给我的幸福太多了……啊,是真的,太多太多的幸福!我都要幸福死了……”

“什么呀!”克莱尔说,“找回你无忧无虑的生活……恢复你往日的欢乐……”

“那你自己……恢复你的欢乐。”

“唉,我是在笑呀!”

“这不是叹气声吗?”

“朋友,这种哀叹送给为我们的欢乐付出生命代价的不幸者。”

“对对……你说得对……哎,你为什么不即刻就带我走呢?……好的,我的好天使,张开你的翅膀把我驮走!”

“别急嘛,我的好丈夫!……明天,我带你去……什么地方?我心里没有底……在我们爱情的天堂里……我等着呢。”

卡诺尔抱住克莱尔,紧紧地搂到怀里。克莱尔双手楼住卡诺尔的脖子,激动得俯在他那颗被各种感情压抑得几乎跳不动的胸膛上。

突然,克莱尔又一次悲伤起来,滴滴眼泪流到了卡诺尔的脸上。

“哎呀!”卡诺尔说,“这是你的快活,我可怜的天使!”

“这是我没有发泄完的伤感。”

这时牢门开了。原先来过的军官通知说探视的半小时已经到了。

“别了!”卡诺尔低声说,“把我装到你的大衣兜里带出去。”

“可怜的朋友,”克莱尔说,“别说了,我的心都碎了!我很想带你走,难道你不明白?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你就忍一忍?忍几个小时,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我忍着。”克莱尔的承诺给卡诺尔吃了颗定心丸,卡诺尔愉快地说,“我们得分手。唉,鼓起勇气!诀别二字我还得说。别了,克莱尔,别了!”

“再见!”克莱尔强笑着说,“再……”

“见”字还没有说出口,克莱尔又一次泣不成声。

“别了!别了!”卡诺尔又拉住子爵夫人,在她的额头上热烈地亲了几口后大声说:“别了!”

“谢天谢地,”军官小声说,“幸好我知道这可怜的小伙子没有啥可怕的,否则真会闹出个叫我心碎的场面来!”军官把克莱尔送到门口就匆匆返回来了。卡诺尔坐在椅子上,心情仍然很激动。

“先生,”军官对卡诺尔说,“现在光高兴还不够,还得有同情心。你的邻居就是那个马上要死的人,他是一个人,他很可怜,没有人保护,没有人给说宽心话。他提出要见你。我虽自作主张,接受了他的要求,但我得征得你的同意。”

“没有问题!”卡诺尔大声说,“我相信他……可怜的薄命人!我盼他来,我欢迎他来!我不认识他,但这无所谓!”

“他好象认识你。”

“他知道他的结局吗?”

“我想他不知道。你明白,这不能让他知道。”

“噢,你放心,我不会乱说。”

“听着,马上就11点了,我得回警卫部去。从11点开始,监狱内的警戒工作由狱卒负责。你和你的邻狱相聚的事,接我班的狱警已经知道了,到时候他会把他送回牢房。如果你的邻狱啥都不知道,你就什么都别给他说;如果他知道了,你就代我们向他表示同情。说实在的,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他妈的绞死,那可是死两次呀!”

“他肯定会死么?”

“同里雄的死法相同。这是全面的报复行动。我们在闲聊,他一定在焦急地等你的回话。”

“你把他找来,先生,相信我的话,我非常感谢你,我也替他谢谢你。”

军官出去打开隔壁的牢门。科维尼亚来到卡诺尔的牢房。卡诺尔连忙上前迎接。科维尼亚精神很好,步履轻捷,就是脸色有点白。

科维尼亚来了,军官向卡诺尔打了最后一次诀别手势,又怜悯地看了一眼科维尼亚,出了牢房,带着警卫战士们走了。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一会儿就在拱形走道里消失了。接班的狱卒不一会儿就来了,走道里响起狱卒开牢门的响声。

科维尼亚并没有沮丧,因为他十分自信,对未来充满无限的希望,但他镇静而愉快的表情下潜伏着一种巨大的痛苦,象毒蛇一样咬着他的心。此人生性多疑,对一切抱怀疑态度,疑神疑鬼。

自从里雄死了以后,科维尼亚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拿别人的不幸开玩笑习惯了,所以对自己的不幸就容易接受,但我们这位哲人万万没有想到被他轻视的事故会产生可怕的结果,在使他对里雄之死负有责任的这些神密线索里,他无意中发现了上帝无情的手,他开始相信,即使善行不一定有好报,至少恶行会受到惩罚。

他无可奈何,思前想后,正如我们所说,他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才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这个人很神秘,但并不利已,而仍让他放心不下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死,而是他隔壁狱友的死。他预计他的结局有二种:或被判处极刑,或不经审判而处决。这一切又使他想到了里雄,想到里雄报仇的魂灵,想到他首先认为是一次可爱的恶作剧酿成的双重悲剧。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越狱逃跑。虽然他是有释放担保的囚犯,但因担保人不履行担保承诺,他被关进了监狱,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也能不履行他的承诺。尽管他心智敏慧,办事巧妙,但他承认事情已经不可能了。这时他仍然坚信,他还在无情命运的控制之中。从此往后,他别无他求,只想和他隔壁的狱友谈一谈,因为这位狱友的名字似乎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并促使他诚心和他曾经残酷伤害过的狱友和好。我们不能断定所有这些想法是不是内疚,不能……科维尼亚是很达观的人,会有些内疚,即使那些想法不是内疚,但至少很相似,换句话说,那是一种未曾构成什么伤害的极度失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复杂的原因使科维尼亚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之中,这种情感可能产生了与内疚相同的效果,但是时间并不充裕。

科维尼亚进了卡诺尔的牢房后举止十分谨慎,等领他来的狱卒出去关了牢门和牢门上的监视窗后,这才走过去和卡诺尔热烈的握手。我们说过,卡诺尔首先向科维尼亚面前走了几步。

科维尼亚的处境虽然危险,但在认出这位英俊潇酒,性格开朗,又有冒险精神的小伙子后,情不自禁地笑了,因为他在十分不同的情况下,先后两次见过这小伙子。一次是他派去南特执行任务,一次是带他去圣乔治岛,除此而外,他记得他不时盗用他的名字巧骗公爵。尽管监狱阴森可怖,但抚今追昔,其乐无穷,在一瞬之间,往昔压倒了现在。

卡诺尔也在我们上述的两种情况下同科维尼亚有过接触,所以一见面就认出是科维尼亚。总之,在那两种情况下,科维尼亚是卡诺尔的喜讯传递人。他对科维尼亚命运的同情心有增无减,而且他知道还会更深,因为科维尼亚要为他去死。因此,这种想法在他高尚的心灵里引起的内疚比一种真正的罪恶在狱友心灵里引起的内疚多得多。因此他格外热情地欢迎科维尼亚。

“哎,男爵,”科维尼亚问卡诺尔,“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们目前的处境,反正我觉得不妙。”

“是呀,我们是俘虏,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从这儿出去。”卡诺尔泰然自若,尽量缓解狱友的痛苦。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科维尼亚说,“只有仁慈的上帝能来决定,但愿尽可能晚些!不过我想上帝不会给我们很长时间,因为我从牢房的窗口看到愤怒的人群朝什么地方跑,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那地方很可能是要塞广场。想必你也看到了。你熟悉要塞广场,我尊敬的男爵,要塞广场干什么用,你是知道的。”

“哎呀!我想你是想入非非。人群的确是往要塞广场跑,有可能去参加什么军事审判会。叫我们给里雄抵命,那真是太可怕了。再说里雄的死与我们两个人无关!”

科维尼亚打了个寒战,目不转睛地看着卡诺尔,忧郁的眼神慢慢变成了同情的眼神。

“唉!”他心里在想,“又是一个弄错自己处境的人。我必须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如果让以后的打击更深重,现在瞒着他,那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当你有思想准备的时候,事情相对比较好办。”

科维尼亚默思片刻,拉住卡诺尔的双手,看着卡诺尔,搞得卡诺尔很不自在。

“先生,”他对卡诺尔说,“我尊敬的先生,给咱们要一瓶,或两瓶你熟悉的布罗纳醇酒。唉!我要是能多当段时间总督,我会喝个痛快的。我对布罗纳的佳酿情有独钟,所以才削尖脑袋去当那个总督。由于我贪杯,受到上帝的惩罚。”

“酒我可以要,”卡诺尔说。

“好,我边喝边给你讲。如果消息不好,酒至少是好的,那么就可以好坏相抵。”

卡诺尔敲门,没有人应声。卡诺乐使劲敲了几下,仍然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一个在监狱过道里玩耍的小孩过来问卡诺尔:

“你要什么?”

“酒。”卡诺尔说,“告诉你爸爸给我拿两瓶酒来。”小孩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爸爸和一位先生谈话,一会儿就来。”

“对不起,”科维尼亚说,“我能问个问题么?”

“可以。”

“我的朋友,”科维尼亚和小孩拉近乎,“你爸爸和什么样的先生在谈话?”

“大个子先生。”

“这孩子很可爱。”科维尼亚说,“等一等,我们打听些事……那位先生穿什么衣服?”

“黑衣服。”

“啊!黑衣服,你听见了吗?小朋友,穿黑衣服的大个子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他叫拉维。”

“啊!”科维尼亚一惊,“国王的律师!我觉得我们不该对他存有戒心。乘他们交谈,我们也好好聊一聊。”

科维尼亚把一个硬币塞到门下。

“小朋友,这是给你的,拿去买弹子球玩。”科维尼亚边走边说,“到处交朋友是件好事。”

小孩子很高兴,边捡硬币边谢他们。

“哎,先生,”卡诺尔说,“你刚才说……”

“啊,对对,”科维尼亚说,“我刚才说,我觉得你心里对我们出狱的命运特别没有数。你说到要塞广场,说到军事法庭,说到鞭笞外人。我呢,我高兴地认为事关我们,而且是好事。”

“行啦!”卡诺尔显得不耐烦了。

“怎么!”科维尼亚不悦地问“你总把事情看得比实际乐观,这也许是你我所担心的原因不同。尽管如此,我看你不必对自己的处境太乐观,因为它的确不妙。当然你是你,我是我。我承认我的处境不妙,因为我知道它特别复杂。先生,我是谁,你知道么?”

“怪问题!我看你像是科维尼亚上尉,布罗纳总督。”

“是的,暂时是。不过我不叫这个名字,不总用这个职衔。因为我经常改名换姓,使用不同的职衔。比如有一次我自封为男爵,起名卡诺尔,恰好和你是同名。”

卡诺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科维尼亚的面孔。

“是的,”科维尼亚说,“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是否有神经病,是不是?我实话告诉你,你尽可放心,我的心理功能很正常,脑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清醒。”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卡诺尔不完全相信。“很简单,埃珀农公爵先生……你认识埃珀农公爵先生,不是吗?”

“听名字认识,从来没有见过面。”

“很好。有一次我去了一位贵妇人家,被埃珀农先生撞上了,我知道我这位贵妇人和你关系不错,我就冒称是你。”

“先生,你什么意思?”

“哎呀,你别火嘛!你太自利了,你都快同一个女人结婚了,还嫉妒别人同另一个好!有嫉妒心不奇怪,人是个卑鄙的动物,嫉妒是人的本性。你会原谅我的,不打不相识。”

“你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先生。”

“我是说,你得把我当兄弟,或至少当内弟。”

“你说话转弯抹角,我越听越糊涂。”

“这你别急,我点一下,你便茅塞顿开。我的真名实姓叫罗朗·德·拉蒂格,娜农是我的妹妹。”

卡诺尔一听狐疑冰释,话马上多了。

“你是娜农的哥哥!”卡诺尔说,“可怜的小伙子。”

“是呀,的确是个可怜的小伙子。”科维尼亚接下说,“你说得一点儿不错。除了这儿的小官司给我造成一大堆麻烦外,我还有一桩起名叫罗朗·德·拉蒂格和充当娜农哥哥的官司。你知道,波尔多的先生们,他们对我可爱的妹妹没有好感。他们知道我是娜农的哥哥以后,我就会吃三份的亏,不过此事在这儿只要两个人知道底细,一个是拉罗谢富科,一个是勒内。”

“啊!”科维尼亚的一席话引起了卡诺尔对陈年往事的回忆。“啊,现在我明白了,娜农为什么有一次在信中称我哥哥。她是个很好的朋友!……”

“没有错。”科维尼亚接着说,“她是个好人,我后悔有时把她的忠告当耳旁风。但话说回来,人要是能先知先觉,就不需要上帝了。”

“她在干什么?”卡诺尔问。

“那谁知道?可怜的女人,她大概很失望,当然不是对我失望,因为她不知道我被俘,而是对你失望,因为她可能知道了你的命运。”

“你尽管放心,”卡诺尔说,“勒内不会说你是娜农的哥哥,拉罗谢富科先生也没有任何理由和你过不去。这事不会有人知道。”

“这事没有人知道,别的事他们肯定会知道,请你相信我的话,有人迟早会知道。比如说,我签发过空白委任书,而且这张委任书……算了!还是忘了它好。祸从酒中来!”他转身边往门口走,边说,“想忘事,酒比什么都顶用。”

“别这样嘛,”卡诺尔劝说道,“振作起来好!”

“哼!真是的!你以为我缺乏勇气?不信我们一块去要塞广场走一趟,你看我有没有勇气。不过有件事我不太放心:我们的结局是什么,是吃枪子?是斩首?还是受绞刑?”

“绞死!”卡诺尔大声喊,“上帝万岁!我们是贵族出身,他们不会这样对待我们。”

“哼:你看吧,他们会拿我们的家谱找碴儿……然后……”

“怎么?”

“到时候是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哎呀!我尊敬的朋友,别把那事往心里去!……你别瞎操心,死不死还不一定。不审就不会判,即使判了,不会一夜之间就执行。”

“你听我说,”科维尼亚说,“他们审判里雄时,我就在场。上帝想收走他的灵魂!嘿?起诉、审判、上绞刑,项多三、四个钟头。我们会再简单点,因为奥地利公主安娜是法国的王后,孔代夫人就是血缘上的公主了,所以我们可以有四、五个钟头的时间。不过我们被押上两个小时,审上两个小时,加起来就四个小时,我们还能多活一个小时,多活一个小时并不长。”

“看来,”卡诺尔说,“他们要择日子处决我们了?”

“这倒不一定,因为火炬行刑是件挺壮观的事,开销肯定不会小,眼下亲王夫人正用得着波尔多人,她很可能愿意花这笔钱。”

“嘘!”卡诺尔说,“我听见有脚步声。”

“啊!”科维尼亚一惊,脸色变白了一些。

“有可能是给我们送酒的人,”卡诺尔说。

“对了对了。”科维尼亚仍目不转睛地瞅着牢门,嘴里一个劲地说,“狱警若送酒来最好,如果不是……”

牢门开了,果然是狱警送酒来了。

科维尼亚和卡诺尔交换了一下眼神,狱警没有发现。狱警看上去很急,因为时间不早了,牢房里比较昏暗……狱警进来后顺手关了牢门,边往两个俘虏跟前走,边在衣袋里摸掏东西。

“你们俩个,哪一个是卡诺尔男爵?”

“啊!”两个俘虏交换了下眼神,不约而同地惊叫道。卡诺尔想说又没有说,科维尼亚也是这个反应。他们各有各的难处。叫卡诺尔这个名字时间长的,以为狱警叫他;叫卡诺尔这个名字不是一年半载的,又怕人家再叫他这个名字。卡诺尔心里明白,既然狱警叫了,就得有人应声,不能两个人都不说话。

“是我,”卡诺尔回答说。

狱警走到卡诺尔面前。

“你当过要塞总督?”

“当过。”

“我也当过要塞总督,我也叫卡诺尔。”科维尼亚插上去说,“我们自己心里明白,没有误会。我给可怜的里雄造的麻烦够多了,我不想再连累别人。”

“这么说你现在叫卡诺尔了?”狱警问道。

“是的,”卡诺尔回答说。

“你曾经名叫卡诺尔!”狱警又问了一次科维尼亚。“是的,”科维尼亚说,“我从前就叫过一天卡诺尔这个名字,事后我才觉得那天吃错了药。”

“你们二位都当过要塞总督?”

“对。”卡诺尔和科维尼亚异口同声答道。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事情便会水落石出。”两个俘虏洗耳静听。

“你们二位,哪个是娜农·德·拉蒂格夫人的哥哥?”狱警说。

科维尼亚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说:“如果我把事情真相告诉你,”他接上对卡诺尔说,“他们就会以此向我发难!”然后又转身对狱警说:“如果我就是娜农·德·拉蒂格的哥哥,我的朋友,你要给我说什么?”

“我要你立即跟我走!”

“想得美!”科维尼亚说。

“她也叫过我哥哥。”卡诺尔想把聚集在狱警头上的暴风雨转移开。

“慢着慢着。”科维尼亚说着从狱警前面走过去,把卡诺尔拉到一边说,“沉住气,先生!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作娜农的哥哥不合适。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叫别人替我受罪,现在该我来补偿了。”

“你什么意思?”卡诺尔问。

“说来话长。你看狱警已经不耐烦了,正跺脚抗议呢……好吧,朋友,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诀别了,亲爱的伙伴。”科维尼亚又说,“我只有一个想法:我先走。愿上帝保佑你跟我不要跟得太急。究竟怎么死,现在还不得而知。哼!只要不上绞刑,随他们的便!沉住气,我的朋友,我尊敬的伙伴,我亲爱的朋友……诀别了,再见吧!”

科维尼亚伸出手,往卡诺尔跟前迈了一步。卡诺尔把科维尼亚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握住。

科维尼亚用奇特的眼神看着卡诺尔。

“你要我怎么办?”卡诺尔说,“你有事要问我吗?”

“有。”科维尼亚说。

“那你就大胆地说吧。”

“你偶尔祈祷吗?”科维尼亚说。

“祈祷。”卡诺尔回答说。

“好。你祈祷时……替我说几句。”

然后转过身,发现狱警似乎越来越急躁,就直接了当对狱警说:

“我是娜农·德·拉蒂格夫人的哥哥。过来,我的朋友……”

狱警二话没有说带上科维尼亚匆匆往外走。科维尼亚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向卡诺尔最后挥手道别。

牢门关了。走道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一切复归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卡诺尔这时既害怕又伤心。趁天黑不声不响抓人,比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更恐怖。卡诺尔为朋友担心,因为他很信任康贝夫人,自从他见了她之后,虽然她把最坏的消息告诉了他,但他并不为自己的前途担优。

因此,他现在唯一牵挂的是他那位被带走的狱友的命运。科维尼亚临走前的嘱托不时浮现在他的脑际。他跪下开始祈祷。

祈祷完毕,他感到心里充实慰藉。他等着康贝夫人应充的救兵或者她本人快来救他出狱。

科维尼亚跟着狱警在昏暗的监狱过道里走着,他不说话,尽可能认真多多思考。

走到过道顶头,过了一道门,狱警象关卡诺尔的牢房门那样,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听到下层牢房有隐隐约约的闹声,突然转过身告诉科维尼亚:

“哎!上路,我的绅士。”

“走就走。”科维尼亚口吻庄重地说。

“别出声!”狱警说,“走快点!''

科维尼亚走进通往地牢去的楼梯。

“嗯!”科维尼亚心里在想:“要把我掐死在楼梯上,还是关进地牢?我听说他们有时候把人肢解后拿到广场上去展览。凯萨博日亚就替康·拉米诺多尔科干过这种事。瞧,狱警是一个人,皮带上挂着钥匙,说不定是把万能钥匙。狱警个头小,我个头大;他弱小,我壮实;他在前,我在后。掐死他,易如反掌。我该怎么办?”

科维尼亚其实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当他伸开双手准备行动时.狱警惊惶地转过了身。

“嘘!你听见什么了吗?”

“明摆着,”科维尼亚还在自问自答,“这里有些情况说不来,必须加倍小心,如果得不了手,那我就吃不了要兜着走。”于是,他突然停下来问:

“唉!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你没有长眼睛?”狱警说,“去地窖。”

“嗯!”科维尼亚问:“他们要活埋我?”

狱警耸耸肩,走进一条迷宫似的长雨道。出了雨道就见有个小矮门,门呈拱型,门上还往出渗水,门后有奇怪的响声。狱警把门打开。

“河!”科维尼亚惊叫一声,看到河水象阿谢农河里的水那样浑浊,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是河.会游泳吗?”

“会……不会……会……就是说……为什么问我这么个鬼问题?”

“如果你不会游泳,我们只好等泊在那边的船过来接我们过去,得等15分钟,我发讯号的时间还不包括在内,因此我们的动作必须麻利。”

“赶时间!”科维尼亚纳闷:“嗯!我尊敬的朋友,我们得赶快走?”

“是的?我们是得赶紧走。”

“去哪儿?”

“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自由了?”

“象空气一样自由。”

“啊!我的上帝!”科维尼亚舒叹一声。

科维尼亚再没有感叹,没有左顾右盼,没有想起狱警会不会跟踪他,纵身跳入河中,像被追捕的水獭拼命地往前游。狱警随后也跳入水里。他们同急流大浪默默搏斗了一刻钟才看到了渡船。狱警边游边打口哨,一共打了三次。艄公们听到约定的暗号声,迅速朝他们把船划过来。他们一上船,艄公们拼命划浆,不到5分钟,船就驶抵对岸。

“醒醒!我得救了!”科维尼亚长长叹了口气。从想跳水那一刻起,科维尼亚没有说过一句话。

“喔唷!我亲爱的狱警,上帝会酬报你的。”

“在领到上帝的奖赏之前,”狱警说,“我已经领了40000旧法郎了,我可以一直耐心地等下去。”

“40000法郎!”科维尼亚一怔,“谁会在我身上肯花40000法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