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孔代亲王夫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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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比卡诺尔想象的还要凄惨。实际上,若骑马走,可为看管得很牢的犯人造成一种虚假的自由。可后面跟着一辆陈旧的破车,象走在图莱纳省高低不平的路上那样颠簸。此外,卡诺尔的双膝缠在另一个鹰鼻子的男人的膝上。那人的手自爱地放在一把手枪的铁枪托上。因为他白天睡觉,所以有时在夜里,他总想突然试试一个新监视者的警惕性。可是在那个鹰鼻子旁边,闪烁着两只猫头鹰似的大眼睛,圆圆的,闪闪发光,完全适合于夜间观察。因此卡诺尔不管面向什么方向,总是看到那两只圆眼睛在对着他的眼睛闪光。

卡诺尔闭眼睡觉,那人两只眼睛有一只也闭下休息,而另一只却不这样,大自然赋于这人可以睁着一只眼睡觉。两天两夜过去了,卡诺尔都在痛苦地思考,因为圣乔治岛本来是无可指责的要塞,但是随着担忧与内疚越来越击痛着他的心,在他眼里增加了不少可怕的成分。

他之所以内疚,因为他明白,要他去监管亲王夫人的使命是对他的信任,可他廉价地出售给了他的爱情,而且他在这种时候所犯的错误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在尚蒂利的孔代夫人,只是一个逃亡女人,而在波尔多,孔代夫人就是一个谋反的亲王夫人了。

他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他从传统上知道,动怒的奥地利女人安娜搞过最凶惨的报复。

另一种内疚更隐蔽,但却比前者也许更使人心碎:世上有一个年轻、美丽、聪明的女人,她利用自己的影响把他推向前进,她利用自己的信誉来保护他,一个女人出于对他的爱,曾多次冒着失去地位、前途和财富的危险,怎么!这个女人不仅是最迷人的情妇,而且还是最忠诚的朋友,他却突然离开了她,没有致歉,没有说明原因,而她还想着他,而不是进行报复、并且用新的恩惠来追踪他;她的姓氏不是以谴责的语气出现在他面前,而是以巨大的宽容和温柔声音在他的耳边鸣响。的确,这种宽容来得不是时候,卡诺尔此时真地宁肯失去她的宠爱,但是,这是娜农的错吗?娜农对她不断想念的人,只看到他为陛下执行使命中的远大前途和受人尊敬的一面。因此,我向女读者诸君请求原谅,一个男人爱两个女人的现象对女性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她们永远只有一种爱情;但对男性来说,却是普遍的。因此我说,所有那些同时爱两个女人的男人都会理解,随着卡诺尔不断深入思考,他原以为娜农在他头脑中的影响已经丧失,实际上反而却越来越强烈。以往,有棱角的生硬性格时常伤害着他们彼此间的亲密接触,造成不快的局面,可是一旦两人分开,磨擦反而会随之消失。在孤独时,昔日那些甜蜜记忆又会清晰出现在脑际。说起来令人伤心,纯粹的爱情只提借欢爱,在分离后这种爱情就会消失;相反地,在分离的孤独中,母爱却时常出现在脑际,伴随着尘世的欢乐,有其自身的价值。现在,在卡诺尔的心目中,娜农是被丢弃的美人,是被欺骗的好人。

是卡诺尔自己天真地自省,而不是象被指控的那种,违心地被迫全面忏悔。娜农对他做了什么,他就把人家抛弃?康贝夫人对他做了什么,他反而去追爱她?在金牛旅店里,这个女扮男装的小骑士让他如此向往,如此爱恋,究竟是怎么了?康贝夫人就一定胜过娜农吗?难道金发就那么比黑发好,致使他对情妇背信弃义,对国王叛逆不忠,唯一的目的是把黑发女人变成一个金发女人吗?然而,噢,人体构造之不幸哟!我们可以看到,卡诺尔为自己找到一切充满理智的理由,可是他并没有将自己说服。

充满同样秘密的心灵,为情人们制造了幸福,却为哲人们制造了失望。

这并没有阻止卡诺尔怨恨自己,并且严厉自我责备。“我将受到惩罚,”他对自己说,同时想到惩罚能抹去过错。“我将受到惩罚,这更好!那边会有某个很粗暴、很无耻、很严厉的了不起的上尉,以狱长的身分对我高声宣读马扎兰的命令,会用指头指给我一个地牢,让我憋在15尺深的地下与蝎子与蟾蜍为伍,你本可以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爱我的女人怀抱里,象花儿那样在阳光下开放,我过去爱她,也许现在还爱她。”

“该死的小子爵,滚开!为什么你对一个如此迷人的子爵夫人担起掩护作用呢?”

“是的,但是在这尘世上,会有另一个比这个女人更高贵的子爵夫人吗?”

“有总督和15尺深的地牢,这还不够。如果有人认为我是叛徒,就不会模棱两可,就会对我在尚蒂利的日子找碴子。如果在那里的一两天对我来说是有成果的,那么我确信,就是还没有完全死去。总之,对那女人的手亲吻过三次,就是那两天给我带来的一切。你这个三料笨蛋,既然你当时可以滥用权力,而你却不加利用!可怜的脑瓜子!正如马扎兰说的那样。这脑瓜作了背叛之事,却没有让人家对他的背叛付出报酬!不过,现在还能让她为我付出代价吗?”

卡诺尔耸了耸肩,用想询问的动作轻蔑地作了回答。那个圆眼睛的人尽管聪明过人,也不甚理解他这个示意动作,只是惊奇地看着他。

“如果有人问我,”卡诺尔又想,“我不作回答,我有什么好回答的呢?说我不爱马扎兰先生吗?那么就不该为他效力;说我不爱康贝夫人吗?向王后和总理大臣又讲不出服人的理由!可是法官是很有疑心的人。他们若进行审问,要你必须开口。在外省的一些监狱里,用刑是很厉害的,他们会把我十分自傲的小膝盖敲碎,他们会把我打伤之后,再让老鼠和蟾蜍为我做伴。我将终生象瘸腿子孔蒂亲王那样,变得非常丑陋,这还算是陛下大发慈悲,对我作了蔽护,她是很少这样做的。”

除了狱长、老鼠、蟾蜍、用刑角落,还有处理反叛分子的断头台,有吊死叛徒的木桩,有枪毙背叛分子杀人场。但是,这对于象卡诺尔这样的美男子不算什么。人们会理解壮美的死,但不会同情一个瘸腿的人。

他决心搞清楚,就向同路的人问这方面的问题。那个圆眼睛、鹰鼻子、面带愠色的人,几乎不愿搭理犯人提的问题。然而,一张再平静的脸也很难免有时会起皱纹,卡诺尔利用他想笑的那一瞬间,对这个下级骑兵军官说:

“先生。”

“先生,”下级军官回答。

“请原谅我打扰了你的思考。”

“没什么可原谅的,先生,我从来不思考。”

“哎呀!你天生一副好体质,先生。”

“因此我并不抱怨。”

“那好!不象我这样,因为我很想抱怨。”

“抱怨什么,先生?''

“抱怨你们抓了我,将我带到我不知道的地方。”

“不,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们已经对你讲过。”

“不错,我们去圣乔治岛,不是吗,先生?”

“完全对。”

“你认为我在那里会长呆吗?”

“我不知道,先生,但是看你对我说话的方式,我想是要呆久的。”

“啊!啊!那里很荒凉吧,圣乔治岛?”

“你不了解这个要塞?”

“内部情形不知道,我从来没进去过。”

“先生,那里不很漂亮,除了地方长官的住宅很不错以外,其他人住的都是寒碜的小房子。听说这里刚换了一个新的地方军政长官。”

“你以为他们会审问我吗?”

“这是惯例。”

“如果我不回答呢?”

“如果你不回答问题?”

“是的。”

“见鬼!在这种情况下,你知道,总是要问的。”

“一般的?”

“一般的或者特别重要的,这就看你被指控犯的是什么罪了,先生?”

“可是,”卡诺尔说,“我怕被指控犯了妨害国家罪。”

“啊!在这种情况,你享受特殊的对待……10壶……”

“怎么!10壶?”

“不错。”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将得到10壶水。”

“这就是说,在圣乔治岛水不够用?”

“天哪!先生,你知道这地方就在加隆河上。”

“不错,要用水伸手就是。几桶水可装满10壶?”

“三桶,三桶半。”

“那么,我会喝圆肚子的。”

“有一点。不过,如果你小心提防别惊了狱卒……”

“那又怎样!”

“你会遇到很好的对待。”

“请讲一下,看守会对我怎么服务呢?”

“他会让你喝油。”

“那么油是一种特效药?”

“灵丹妙药!先生。”

“你这么认为?”

“我根据经验这么说,我曾饮过。”

“你喝过?”

“对不起,我要说的是我看见过。同加斯科尼人经常说话,使我有时将「b」发成「v」,口音上的毛病。”

“那么,你是说,”卡诺尔尽管在严肃的谈话中,也禁不住想笑,“你是说你曾经看见……”

“是的,先生,我看见一个人轻易地喝了10壶水,因为他先喝了油。当然他的肚子象平时那样胀起,但是,美美打上一枪,并不吝啬地将他的肚胀泄下去,这是活动第二部分的重点。请牢记这几个词;加热并不燃烧。”

“我明白,”卡诺尔说,“先生也许是刽子手?”

“不,先生,”对话者颇谦逊礼貌地否认。

“也许是助手?”

“不是,先生,只是好奇,仅仅是爱好者。”

“啊!啊!先生贵姓?”

“巴拉巴。”

“好姓氏,老姓氏,特别是在《圣经》中出现过。”

“在耶稣受难中,先生。”

“这正是我要说的,可是根据习质,我爱用另一种短语。”

“先生喜欢《圣经》。先生是胡格诺派的了。”

“不错,但是,是一个很无知的胡格诺派人.你认为我差不多记了3000首圣诗?”

“实际上,这种人很少。”

“我记谱子倒更多些……在我的家里,很多人不是被吊死,就是被烧死。”

“我希望这种命运不会落到先生头上。”

“是的,今天人们宽容多了,他们会把我淹死,就这么回事。”

巴拉巴笑了。

卡诺尔的心快活得颤抖,他争取了一个狱卒。实际上,如果这个临时看守变成他的日常看守的话,他很有运气得到油的,于是他决定重提刚才放下的话题。

“巴拉巴先生,”他说.“我们不久就要分开呢,还是我有幸继续由你看管?”

“先生,到圣乔治岛后,我就得很遗憾地与你分手,我得返回我们的连队。”

“很好,那么,你是警务连的人?”

“不是,先生,是士兵连的。”

“是由总理大臣征召的?”

“不,先生,是由科维尼亚上尉征召的,就是他荣幸地将你逮捕的。”

“你们为国王效力?”

“我认为是的,先生。”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相信?”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对什么也不相信。”

“那么,如果你在怀疑,为了让你相信,你应该做一件事。”

“什么事?”

“放我走。”

“不行,先生。”

“可是,我为你的帮忙付出可观的报酬。”

“用什么付。”

“用金钱,当然!”

“先生没有钱。”

“怎么!我没钱!”

“没有!''

卡诺尔连忙在身上寻找。

“我的钱夹的确不见了,”卡诺尔说,“谁拿走了我的钱夹?”

“我,先生,”巴拉巴恭敬地施礼道。

“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使先生没法贿赂我。”

卡诺尔以钦佩的目光惊奇地看了这个可敬的执达吏助手,他说出的理由不容人反驳,因此卡诺尔什么也没说。这样一来,他们都不再说话了,旅途的结束部分又变得令人忧郁起来,和刚开始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