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薯童之歌
三·薯童之歌
徐罗伐西北部的某个小山村里,有一间简陋的破瓦房,连一块新瓦和一根木椽子都没有。从大清早开始,土墙里面就传出了刺耳的推刨子和拉铁锯的声音。人们正在锯木板,推刨子,角落里堆积着旧衣柜和断了腿的桌子,他们逐个修理,忙得不亦乐乎。写有“天地斋工房”的牌匾上落了一群麻雀。
“房长大人,这个柜子歪歪扭扭,总往一边偏。”
有个小伙子对另一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青年男人说道。这时,男人里里外外仔细观察了一遍那个衣柜,轻轻拍了拍,回答说。
“木材不好,所以歪歪扭扭。要想做出好柜子,第一件事就是选择上等木材。上等木材需要八年以上才能培养出来,比起在光线好、水源好的地方长大的树木,那些战胜贫瘠环境和恶劣条件茁壮成长的树木,其花纹和色泽更好,也更坚固。这个得换材料重新做。”
工房负责人说道。男人正是木罗须。他仔细观察家具的时候,雨令在旁边连连点头,同时在小纸上写了几个字,贴在家具上。
去年秋天,天地斋工房的人们在王京*(新罗京城徐罗伐——译者注)外围落下了脚。最初,谁也不愿意把事情交给这些陌生人去做,但是这些陌生人并没有静静地等待,而是亲自走进村子,挨家挨户地帮助修理出了毛病的家具,或者把必须扔掉的东西恢复为正常。他们的手艺非同寻常,经过他们修理的东西再也不会出问题了。村子里来找天地斋工房做活的人越来越多,消息甚至传到王京真骨*(新罗时期按照血统地位的高低判定身份等级,这种制度叫做骨品制度,按照这种制度可以把人分为圣骨、真骨、六头品和五头品、四头品、三头品、二头品、一头品等——译者注)贵族的耳朵里。现在,经常有人来找他们制作家具或者其他物品。
“这两个放在一起不合适,比例好象不对……”
木罗须准备做一对龙纹衣柜,但是木板横向和纵向的尺寸不太合适,他摇了摇头。雨令重新测量了木板的尺寸,然后回答。
“房长大人说得对,比例的确不对。我这就重新计算尺寸,然后告诉您。”
雨令很快就将重新计算好的尺寸告诉了木罗须,这时,在旁边推刨子的脉度水笑着说道。
“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好神奇,你怎么也不用笔,光用脑子就能算那么快吗?”
“大叔您可真是,大哥精通数学,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坐在菜地前面的平床上剥麻的女孩子插嘴说道。她的话音刚落,坐在后面摆弄织布机的女人严厉地责骂道。
“大人说话呢,你这个死丫头不许插嘴,我都告诉你多少遍了?”
“哼,每天就知道死丫头死丫头地叫我,我的名字不叫死丫头,我叫银进!”
顷刻间,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那个女孩子。女孩子也有些胆怯了,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就因为你这个丫头太放肆,所以我才不让你随便开口。”
坐在织布机前面的女人白了女孩子一眼,责怪她说。人们继续埋头做着自己的工作,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木罗须一边看着接下来的订单,一边在工房里转来转去。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于是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果然不出所料,于是就问工房里的人。
“怎么没看见那几个男孩子?”
然而没有人回答。
“弼玄(凡生在新罗的名字)在后院修理锅灶,他说锅灶不通烟……”
“那么,弼普(凡路在新罗的名字)和弼斗(璋在新罗的名字)去哪儿了?”
这次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木罗须匆忙往里间走去。他走进房间,掀起挂在墙壁上的帷帐,打开了壁柜的门。漆黑的壁柜里放着青铜大香炉和包在紫色绸缎里的石板,还有关于冶金术的几本书册。木罗须逐个看了看那些东西,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了。他慌忙关上壁柜门,走出房间,跑到院子里大声问道。
“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不见的?”
“刚才吃早饭的时候好象还见到他们了……”
“赶紧做好出门准备!”
木罗须的话语好象刮起了凛冽的寒风。雨令赶紧站了起来。工房的人们莫名其妙地望着慌忙出门的木罗须和雨令。
集市中央响起了激昂的锣鼓声和琵琶声。瓷器店门前,曲艺师的表演越来越精彩,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一个少年站在最前面,聚精会神地观看表演。就在演出达到高潮的时候,一只手臂从看热闹的人群中伸了进来,用力拉住少年的耳朵。
“啊呀!”
少年皱起眉头,挠着耳垂,从看热闹的人群中钻了出来。
“我找你半天了,快点儿,没有时间了。”
刚刚赶来的少年气呼呼地催促着,那个摸索着耳垂的少年这才开始挪动脚步。两个人就是璋和凡路。可是,集市大街上到处都是珍奇稀有的东西,他们两个好奇心强烈的孩子不可能轻易错过。新罗最流行的泥娃娃和西域玻璃制作的物品,还有佛像和舍利函,两个孩子忙着欣赏,目不暇接,一路走得很慢。
不一会儿,他们走进了贵重品商街,璋又在一家店铺门前停下了脚步。让人联想到仙女翅膀的漂亮衣服和饰物,吸引了这两个少年的目光。突然,璋想起了曾经是王宫舞女的母亲。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曾经穿着这种闪闪发光的衣服,佩带着华丽的饰物,像仙女一样翩翩起舞,他的心就像撕裂了似的疼痛难忍。
当初逃离龙华山,母亲被士兵们抓走的情景总在眼前忽隐忽现。那时候,母亲没有回头张望。也许母亲已经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如果自己回头的话,士兵们说不定就会发现他们正往龙华山方向逃跑,所以她才忍住了没有回头。仔细想想,母亲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就连小腿被母亲打得高高肿起的记忆,现在也成了伤心而甜蜜的思念。
璋无意中伸出手来,摸了摸放在陈列柜上的金翅装饰物。那里仿佛埋藏着分别多年的母亲的气息。这一刻,有人比璋更先一步,不,应该说是两个人同时抓住了那件金翅装饰物。刹那间,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璋大惊失色,慌忙抬起头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稚嫩的脸蛋艳若桃李,正在眨巴着两只清澈而透明的大眼睛,注视着璋。
女孩子似乎也很惊讶,但是她仍然和璋一起抓在那个金色的翅膀。璋的大拇指轻轻地放在上面,女孩子的睫毛在轻微颤抖,稚嫩的喘息通过手指传递过来。女孩子理直气壮地盯住璋的眼睛,好象在命令他放手。璋无法拒绝女孩子温柔的命令,悄悄地把手从饰物上抽了回来。女孩子微笑着看了看璋,两边的脸颊上露出了豆大的小酒窝。望着女孩子微笑的脸庞,璋的脸上泛起了红潮,最后涨得像个熟透的红柿子。女孩子嘻嘻笑了。
突然,商街门口传来了骚动的声音。女孩子的笑容立刻凝固了,但她还是冲着璋挤了一下眼睛,慌忙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去。一个身穿绸缎衣服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女孩子消失的方向,大声喊道。
一群武士从璋的眼前经过。他们好象在追赶那个女孩子。
“哇,好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凡路好象丢了魂儿,盯着女孩子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璋故做泰然,转过头去。这时,他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那是一只金耳环,中间镶嵌着泪珠般大小的玉,显得小巧玲珑。肯定是那个女孩子丢下的东西。璋赶紧拾起来,塞进衣袖。
两个少年去了集市前面的自由交易场。那是璋最喜欢的地方,聚集了西域商人和地方商人的特产品,而且可以马上进行交易,还展示和买卖王室纪念品。今天,交易场也同样拥挤不堪,有西域商团和负责王室物资供给的官员,还有欣赏地方特产的人们,把交易场挤得水泄不通,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交易场角落的帐篷里面,站着一个男人,他认识那两个少年。看见他们两个人走过来,那个小眼睛男人假惺惺地露出了吃惊的神情,对他们说道。
“哦,是你们呀!”
上次他们来卖凡生制作的金属工艺品,这个男人主动接近两个孩子,把东西买走了。
“今天你们也是来卖东西的吗?”
男人悄悄地眨了眨眼睛,问道。凡路抢先回答说。
“如果大叔你愿意出价高的话……”
“臭小子,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上次我就是看你们可怜,所以提高了价钱。如果你们想得到更高的价钱,那就赶快卖给别人吧。”
男人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两个卖东西的少年也不甘示弱。
“那好吧,我们到别处去看看。”
璋刚要果断地转过身去,这时,那个男人迅速掉转方向,拦住了他们。
“既然来到这里了,就把你们的东西给我看看吧。小小年纪,为了卖东西,大老远跑到这里,就算我吃点儿亏,差不多的话也是可以考虑的,你们把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吧。做生意的人不应该这么心慈手软的……”
听他的语气,好象是在大发慈悲。璋忿忿不平地说道。
“上次你把东西从我们这里低价卖去,转手以高价卖给别人,赚了好大一笔钱吧?”
“什么好大一笔钱……到现在我都没卖出去呢。越来越不值钱了,恐怕还能换杯酒喝吧?”
“大叔你用大铁锅喝酒吗?你挣了多少钱呢……你用五钱银子买了一对银耳环,卖出去的时候要了人家七十钱;两对金耳环,你花二两银子买的,卖出去的时候一对是十两,另一对卖了十二两……”
璋和凡路第一次出来卖东西,他们觉得自己卖得太便宜了,所以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看这个小贩子,直到他把从自己手里买去的东西全部卖光。东西很快就卖完了,所以他们并没有偷窥太长时间。听了璋的话,那个男人有些不安,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这回我们也得挣杯酒钱了吧?”
“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竟然这么精明,先看看东西再说吧。”
那个男人好象很想买他们两个带来的东西。璋这才把牢牢系在腰间的长条形物品拿了出来。男人刚要伸手去摸那件东西,璋迅速把东西藏到了身后。
“这个不是卖给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
“请你帮我联系王室的人,我要直接跟他们交易。”
男人觉得不可思议,豪爽地笑了几声。
“你刚才说王室的人?你以为王室是你们隔壁村庄的名字吗?”
“我说得很清楚,如果大叔不愿意,我就去找别人了。”
听璋这么说,男人盯着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好象痛下决心似的对璋说道。
“好吧,先看看东西再说吧。如果你的东西真有那么珍贵,我可以让你和王室交易。”
听男人这么说,璋还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把包在那件珍贵物品上的布慢慢地拆开。男人紧张地盯着璋的举动。那块包在长形物品外面的布马上就要拆开了,正在这时,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突然从璋身后传来。
“你这个臭小子!还不给我住手!”
璋看见站在自己对面的凡路早已变得脸色铁青了。他转头看去,发现站在身后的人是木罗须和雨令。眨眼间,雨令就把那件东西从璋手里夺了过去。木罗须恼羞成怒,狠狠地瞪着璋。
回天地斋工房的路上,木罗须一句话也没说,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璋也不停地察看木罗须的脸色。走进大门,木罗须冷冰冰地对贤度说道。
“你把这两个孩子关进仓库,在我叫他们出来之前,不许放他们出来。如果谁敢擅自打开仓库门,我一定严加处置。”
木罗须的脸上吹过一阵冷飕飕的风。工房的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木罗须如此愤怒的样子,谁都不敢说话,神情紧张而严肃。不一会儿,雨令带着璋和凡路走了。
工房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等待木罗须下面要说的话。可是木罗须板着脸孔,再也没说什么,转身就回到了的住所。刚才在集市上从璋手里夺回来的东西,此刻还在他的手中。
从集市上回来以后,木罗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下午,没有离开房间半步。毛津和脉度水轮流端着饭桌过去叫他,他也没有开门。那天,工房的人们不得不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紧张气氛中度过。最后,木罗须终于推开房门出来了。这时候,天地斋工房后面的小山已经被黑暗笼罩,月亮升到了中天。
“把所有人都叫来,让弼普和弼斗也一起来吧。”
木罗须吩咐脉度水,让他把工房所有人都聚集起来。不一会儿,工房里的所有人都在后山脚下集合了。木罗须走到最前面,先看了看站在第一排的璋和凡路,然后神情严肃地轮流打量每一个人。短短半天之间,木罗须显得更加疲惫,也更加憔悴了,但是他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光都更加坚定,散发出无限的光芒。他看了一遍,确信所有人都到齐了,这才张开了沉重的嘴巴。
“我们经历了很多困难,为生存而展开激烈的斗争。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忘记了一样东西。今天,我们要把它找回来。虽然身处遥远的异国他乡,更名换姓地生活,但是我们绝对不是没有根基的逃亡者。我们的身体在混乱之中离开了百济,但是我们要保持百济的精神,守住百济的根基。重新回到百济之前,不要忘记我们是值得骄傲的百济技术人。所以,今天我要在这里举行逃亡集团宣誓仪式。”
听了木罗须的话,工房的所有人都变得严肃起来。璋以为木罗须要训斥自己和凡路,吓得不敢抬头。直到听完了木罗须的说,他才悄悄地松了口气。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接着,木罗须把揣在怀里的七支刀拿了出来。
七支刀是帝王权威的象征。早在近肖古王时期,就由工房的博士们精心制作而成,倾注了大量心血。它象征着百济人的精神,也象征着百济人应该遵守的纪律,通过王位继承者之手,一代一代传下来。太子继承仪式那天,他想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于是放在工房的桌子上。没想到士兵们突然闯进来,木罗须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预感,于是就把青铜大香炉和七支刀一并带了出来。今天,这把百济王室引以为荣的七支刀差点儿就被这两个不懂事的少年转到他国人之手。想起这件事,木罗须现在还心惊胆战呢。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木罗须指着并排站在前面的两个少年,问道。两个少年都不回答,木罗须单独点到凡路的名字,严肃地问他。
“凡路你来回答,这是什么?”
“这是剑。”
凡路好不容易才小声说出了一句话。
“是的,这是一把剑。但是,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它的确是剑,但又不仅仅是剑。可是,今天在集市上,你们却要为那么几文钱而把它卖掉。你们给我看清楚,今天你们要卖的是件什么东西!”
木罗须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天空有天空的法度,大地有大地的法度。同样,百济人也应该有百济人的法度。三百年前,近肖古王平定马韩之后,建立了名副其实的百济王国。从那时起,我们百济人就发明了七支之戒。”
369年,近肖古王征服了荣山江流域的马韩和大房,从而把百济的支配权扩大到全罗道地区。虽然臣服于百济,但是马韩却拥有最先进的青铜文化。马韩最后一位帝王是泉,尽管他曾在近肖古王面前双膝跪地,然而他的气概却是非同寻常,身为败国之王,却仍然理直气壮地向近肖古王提出了要求。
“我知道你们国家的制铁技术要比我们的农业技术高超,而且我也知道,在这个时代,你是个比我强大的族长。但是,你希望自己建立的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你希望你们的国家成为力量强大的国家吗?还是希望成为一个百姓安居乐业,安享幸福生活的国家?武力固然可以扩张领土,但是要想提高生活质量,需要的还是农业技术。请你答应我,一定要体恤我的百姓,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不仅全罗道地区,近肖古王还把百济的领土扩大到了洛东江流域,甚至远到黄海道,为王权支配打下了牢固的基础。虽然近肖古王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但是他的心里怀有对百姓深切的爱。他并没有拒绝败国之王留下的苦涩的教训。近肖古王对泉说,他不但接受马韩的百姓为百济的臣民,还要吸收马韩精神为百济的精神。
“我们会带给你们三韩的智慧,让你们去了解天空。我们可以带给你们三韩的技术,让你们去开拓大地。我们还可以带给你们三韩的文化,让你们去管理海洋。我们三韩的智慧、技术和文化都把人放在最中心的位置!这就是我们的联盟体!三韩的精神……”
说完这句话之后,泉就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心脏自尽了。近孝古王跪在敌军将领的尸首面前,高高举起七支刀,发誓道。
“虽然我管理你们马韩的国土,但是从今往后,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丰衣足食的还是你们马韩的农业技术。百济的心脏属于你们,所有继承我王位的后世国君都不能忘记,马韩的百姓和百济的百姓同气连枝,莫忘三韩精神!”
讲完了近肖古王和马韩王泉之间关于“七支之戒”的故事,木罗须把七支刀放在事先修筑的祭坛上面,从衣襟里取出准备好的宣誓词。他又看了看大家,然后开始朗读宣誓词。
“今天,我们在象征百济王室权威的七支刀前宣誓:身为百济技术人员,定当接受七支之戒,永远效忠百济!如同在百济王宫,我们以自发考、论理考、如何考为根基,承担学习的义务、协助的义务、奉民的义务、保安的义务。从今以后,天地斋工房将继承泰鹤寺传统,更名为‘天地斋学社’。虽然我们被驱逐出百济的土地,踏上逃亡之路,但是身为继承百济精神和意志的技术者,我们必将遵守‘七支之戒’,永远心向百济!”
木罗须朗读誓词的时候,没有人随便乱动。他们表情悲壮,仿佛要把宣言的内容牢牢地刻进心里。木罗须朗读完了宣誓词,转过身来看了看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凡路和璋的身上。
“今天,你们差点儿毁了天地斋的名誉。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们差点儿就毁了百济王室的名誉。不过,这也怪我,我没有从开始就规定工房的纪律和秩序。考虑到你们不知七支刀为何物,所以才做出这种行为,今天就先原谅你们。但是,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你们能不能答应我,把今天这次宝贵的盟誓深深刻在心里,绝对不做玷污百济技术者名誉的事情?”
木罗须严厉地问这两个少年。凡路小声回答,“能”。
“你为什么不回答?”
璋不知道对什么事情不满意,紧紧闭着嘴巴。木罗须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时,璋迫不及待地用充满怨恨的眼神凝视着木罗须的眼睛,答道。
“我不是技术者。我只是为了救你们,才来到了这里。你说什么百济王室如何如何,那个百济对我们做过什么?百济抛弃了房长大人,百济想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杀死,还抓走了我的母亲。我要报仇。你要我向抛弃自己的人发誓效忠,难道不是头脑不是有问题吗?”
璋说完了要说的话,猛地跑开了。有的人连连咂舌。木罗须盯着璋的背影,怅然若失。
猫头鹰的叫声回荡在夜幕笼罩的山脚。这是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结束了宣誓仪式,木罗须回到自己的住所,却怎么也睡不着。自从来到新罗之后,为了寻找一个可供安身的地方,他几乎耗费了全部的精力,再加上各种各样的事情,所以把宣誓仪式拖到了今天。可是他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过去几个月忙忙碌碌,所有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似的掠过他的脑海。为了躲避新罗国境守卫队的视线,他们挖地洞,以草根树皮充饥,变得像乞丐,好不容易才潜入徐罗伐,在北面的小山村里落了脚……他们经历过的危险和艰辛如今已经模糊而遥远了,就像梦。
建完天地斋工房之后,最先做的事情就是给工房里所有人更名换姓,伪造假身份证。木罗须自己取名薛甫,脉度水叫天光,雨令叫贤度,毛津和银进母女俩分别叫彩玲和露曦,凡生、凡路和璋都是脉度水的儿子,分别叫弼玄、弼普和弼斗。
对于手艺高超的工房技术者来说,制造虚假的身份证并不是什么难事。得到身份证以后,工房的人们为了生存,都千方百计地出去找事做。渐渐地,来找他们做活儿的人越来越多了,与从前用树根草皮填肚皮的时候相比,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他们仍然很危险,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被人发现,即使不被发现,他们也不能永远过这种逃亡的生活。生活稍微安定下来之后,木罗须想派人到百济,联合陈吕和白武等阿佐太子的心腹。
可是,现在一切还都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他也常常感到不安。这种时候,凡路和璋又擅自离开工房,差点儿泄露了百济人的身份。木罗须吓得不寒而栗。
木罗须最担心的是璋。不管怎么样,想到因为自己而被抓走的燕嘉谋,他就感觉自己肩头的责任更重了。璋好象把自己失去母亲的不幸也算在了木罗须的头上。自从来到新罗以后,木罗须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偏做什么,动不动就故意气木罗须。木罗须也不是不理解璋的心情。自己也是一样,每次只要想到燕嘉谋,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了。更何况从小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度过艰苦岁月的璋呢。他的心情又会怎么样?然而这里毕竟是敌国的土地,稍不留心,就会危及所有人的性命。木罗须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缓解璋心中的积怨。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天地斋工房的命运在何方?百济的命运又将如何?难道正像石板盖子上面写的那样,百济即将走向灭亡吗?”
木罗须的脑子里纷乱如麻,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猫头鹰好象了解木罗须的心思,浑浊而不祥的叫声整夜都没有停止。
第二天早晨,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天地斋学社。一辆马车等在门外,几个侍从跟着女人走了进来。从穿着打扮来看,不像是普通百姓家的女人。女人走进工房,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
“您有什么事吗?”
“工房要比我想象中小得多。”
女人自言自语,说完之后问木罗须。
“你是这个工房的主人吧?”
“是的,我叫薛甫。”
“这个东西是你们工房做出来的吧?”
女人递给木罗须一样东西。木罗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了女人递来的东西。那是用玉和黄金做成的珠宝盒,盒盖上带着一面镜子,盒身雕刻着一只单足仙鹤。从图案和技法来看,分明出自百济技术者之手。刹那间,木罗须感觉自己的心被重重地击中了。百济的物品怎么会落入这个女人之手呢?而且女人带着这个东西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不安的预感朝他疯狂袭来,但他还是极力装出泰然自若的表情,问那个女人。
“您凭什么认定这是我们工房里做的东西呢?”
“下面不是写着‘天地斋工房’吗?”
木罗须这才恍然大悟。他往珠宝盒底下一看,果然清晰地写着“天地斋工房”几个字,而且就跟屋檐底下招牌上的字体分毫不差。木罗须知道自己无法争辩了,慌忙换了副表情,对女人说道。
“哎呀,我刚才没看清楚。工房工人们制作出来的物品,小人也不是每一件都记得。可是,您亲自带着这个珠宝盒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呢?”
“我是从月城来的。我们公主看见这件物品,说她很喜欢,让我帮她订做二十个,我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这里。”
听说“月城”两个字,工房里所有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女人身上。月城就是新罗王室。听女人这么说,木罗须不由得紧张起来。
“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最多到月底,我想就可以完成了。”
“很好,材料费和手工费,我们都会让你们满意,所以请您用心去做,务必让公主满意。”
“那还用说吗?”
女人留下一笔丰厚的订金,然后就离开了工房。女人走后,人们都跑到木罗须的身边。
“月城不就是新罗的王宫吗?”
脉度水激动地说道。但是木罗须的表情非常严肃,他看了看大家,然后问道。
“弼玄去哪儿了?”
听见木罗须的声音,正在木材仓库干活儿的凡生跑了过来。
“您叫我吗,房长大人?”
凡生走过来,木罗须把手上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这是你做的吗?”
看着木罗须递过来的东西,凡生的脸上立刻露出惊讶之色。
“是的,这是小人做的。离开泰鹤寺的时候带过来,到了这里才完成,可是这件东西怎么会……”
“最近你发现这件东西不见了吗?”
“不知道,我最近忙着修理锅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听完凡生的话,木罗须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看了看凡路。凡路紧紧贴在脉度水身边,刚才就像做贼心虚似的,低着头,蜷缩着身体,不停地用脚踢着无辜的地面。发现木罗须好象明白了什么,眼睛始终盯住自己,他才像蚊子哼哼似的低声说道。
“上次……去集市……”
“是弼斗要你这样做的吗?”
凡路仍旧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你们把东西卖给谁了,怎么会让王室的人找上门来?赶快从实招来!”
听了木罗须的训斥,凡路带着哭腔说道。
“弼斗在集市的交易场上把东西卖给了一位大叔。那位大叔说他把东西卖给了富人家,我错了,原谅我吧。”
木罗须叹息着摇了摇头。最近一段时间,工房里发生的每件事情都跟璋有关。璋吃完早饭就上山去了。他和工房里的其他人合不来,经常到山上挖药草,或者拾柴火。木罗须的心里很复杂,不知道如何面对桀骜不逊的璋。
“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吧。”
木罗须催促大家继续工作。脉度水走到木罗须身边,小声对他说道。
“不过,这不是也挺好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就跟王室做起了生意……”
木罗须好象没听见脉度水说话,紧紧闭着嘴巴。脉度水转过身,自言自语。
“真是的,这个孩子好几次都把我给吓坏了。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星,还是祸根。”
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璋,他们所有人早就去了阴间。他救了所有人的命,算得上是大家的恩人,不过,他也真是个令人头疼的恩人。
璋折下小溪边的蒲黄,叼在嘴里,仰面躺在地上。蓝得耀眼的天空就像棉花般温柔。隐约的孤独感扑面而来,璋突然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停止。
自从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所有的事情都像是陌生的梦。和工房的人们在一起,他是个我行我素肆无忌惮的捣蛋鬼,其实他的内心深处却有着难以言传的孤独。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跟这些陌生人一起生活。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叛逆心,所以他总是非常任性。同时,他又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无比厌倦。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他甚至厌倦了那些调皮捣蛋的恶作剧。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郁闷之极。
望着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白云,璋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衣袖里翻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闪闪发光的耳环。璋又平躺下来,呆呆地注视着那只耳环。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耳环主人的面孔。他的脑海之中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某个人的脸庞。整整一天,他就茫然地盯着耳环,丝毫没有感觉到无聊。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突然传来了说话声,璋惊讶之余,慌忙藏起耳环,站了起来。木罗须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可以坐在旁边吗?”
“您随便吧。”
璋闷闷不乐地回答。两个人都坐了下来,中间留出一块空隙,沉默在他们中间流淌。不一会儿,木罗须先开口了。
“现在说可能晚了点儿,谢谢你救了工房所有人的性命。”
有时候,璋也会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回到泰鹤寺。如果不跑回泰鹤寺去救这个不知道是谁的人,现在可能还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南池湖边的茅草屋里,或者因为不去书堂而挨母亲的训斥和打骂。他好思念鞭子抽打在小腿上的感觉,常常忍不住想要流泪。
“我想过了,我不知道我和你之间有着怎样的缘分,我们的命运为什么会纠缠在一起,不过,我不能不管你。因为你母亲把你托付给了我,而且你是因为我,才遭到这次意外的变故,来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所以我必须对你负责。”
木罗须好象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继续流畅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心里怀着怎样的怨恨,也不知道你有多么讨厌我,但是现在,既然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和我们工房的人同吃一锅饭,你就是我们工房的成员,希望你接受这个现实。你总不能永远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四处乱逛吧?”
璋仍然闭口不语。木罗须望着他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人,要想做好该做的事,必须不断学习。如果你不肯学习,那不就跟禽兽没什么两样了吗?今后我会在学社开一个学习文化和技术的学堂,等到那时候,你也学习文化和技术吧。我不强求你向我敞开心扉,只希望你为了自己,不,而是为了你的母亲而好好学习。我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你。”
“房长大人想让我也成为像您那样的技术者吗?我不喜欢这种无聊而且枯燥的事情。我宁愿像从前那样挖红薯、卖红薯。如果我不是因为房长大人而来到这里,现在早就离开工房了。”
璋冷冰冰地拒绝了木罗须的提议。
“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又不是傻瓜,哪里有什么梦想啊?反正也不可能实现。”
璋拾起一块小石头,朝着小溪里扔去。木罗须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于是绝望地起身离开了。
“如果没有梦想,就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毁了你自己!”
木罗须下山去了,璋冷冰冰的目光追随着木罗须的背影。
黄金和七宝*(指金、银、玛瑙、珍珠、砾磲、琥珀、珊瑚等——译者注)装饰而成的衣柜送进了王宫的大门。衣柜由天地斋学社制做,是献给王宫的贡品。衣柜十分沉重,就放在内廷的空房间里。木罗须和凡路的额头上噼里啪啦地流着汗水。
“辛苦了,喝杯冰水再走吧,快请进。”
两个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跟着内廷物资负责人走了。因为以前曾经打过几次交道,所以相互之间也都很面熟。过了一会儿,人们都出去了,衣柜吱吱扭扭地响了几声,门开了一条细缝。里面的人隔着门缝往外看了看,然后推开衣柜门,走了出来。这个人正是璋。
璋紧张地在房间里张望片刻,又站在门里往外看了看,随后悄悄地离开了房间。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可以通向内廷各个处所。璋沿着回廊蹑手蹑脚地走路。各个处所都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迹。终于走到了回廊的尽头,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璋慌忙躲到了柱子后面。接着,几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怎么找也找不到吗?”
“像抓虱子似的翻遍了内廷,还是没有找到。”
“又来捉迷藏了。刚才陛下就让我们快点儿找到善花公主,这可怎么办呢?”
“不会又像上次那样藏在内帝释宫(王室寺院)吧?”
“先去看看吧。”
两个女人小跑着离开了,璋这才重新走在回廊中间。
早晨,听说木罗须要去王宫进献衣柜,璋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到新罗王宫亲眼看一看。以前也去王室送过好几回东西,但是从来都没让璋去过。木罗须好象不愿理会每天只知道惹是生非的璋了。他从来不对他发牢骚,也不让他做任何事,就连杂活也不安排他做了。就差没把他关起来了,其实跟坐牢没什么区别。他无聊得身体发痒,得到了凡路的帮助,终于藏进了衣柜。
璋从内廷出来,沿着带有莲花图案的石墙行走,正好被一个走出拐角的侍卫武士发现了。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武士大声喊道。
“什么人?”
璋拼命逃跑。跑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分不清什么地方了。王宫里错综复杂的巷子就像迷宫。突然,璋绊到了一块石头,失去重心摔倒了。他想马上站起来,甚至连感觉疼痛的时间都没有。但是,他好象被什么东西迷惑了,蓦地停在了那里。
垂柳在璋的视野里摇曳。但是,璋看见的却不是垂柳,就在垂柳的残影背后,有个漂亮女孩子正在翩翩起舞,既像翱翔在苍空的小鸟,又像天地斋工房的技术者在银盘子里画出的美女。女孩子的舞姿不同于从前看过的母亲的舞姿。母亲的舞蹈适合在隐约的月光里跳,而这个女孩子的舞蹈则适合春日里灿烂的阳光。虽然她的舞蹈不如母亲那样优雅,那样富有节奏感,却让人感到惊人的生命力,仿佛即将绽放的花蕾。
璋忘记了自己是在逃跑,反而被女孩子的舞蹈深深吸引,仿佛窒息了。每当舞步变换的时候,他都能看到女孩子的脸。
“就是她!”
她就是璋在集市上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她的舞蹈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却能让欣赏舞蹈的人心旷神怡。怀揣了很久的耳环的主人就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让他产生了思念之情,就是这个女孩子。为了不错过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他连眨巴眼睛的本能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盯着女孩子跳舞。
女孩子的表情似乎很傲慢,很冷漠,却又不时迸发出热情。尽管这样,女孩子的舞蹈和表情却始终散发出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他感觉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他们两个人。他希望时间永远停止。此时此刻,璋甚至忘记了被绑走的母亲的安危。
不一会儿,不远处传来许多人朝这边跑来的脚步声,是追过来的侍卫武士。听到脚步声,女孩子的舞蹈停了下来。璋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继续待在这里,肯定会被抓走。
“如果我被抓住,工房的人们会怎么样呢?”
璋最先想到的是木罗须。尽管自己疏远了他,故意不听他的话,但是璋仍然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木罗须和工房里的人们。
正在这时,女孩子朝垂柳下面走了过来。璋正惊慌不知所措,女孩子一把拉住了璋的手,转身就跑。女孩子把璋带到垂柳旁边石阶下的石像后面,两个人藏在那里。因为空间狭窄,女孩子的肩膀碰到了璋的胸口。璋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爆炸了。
不一会儿,侍卫武士冲了进来,发现周围没有人以后,马上就离开了。侍卫武士离开之后,两个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藏在那里。
四周渐渐安静了,两个人一起从石像后面走了出来。璋这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然后转身面对着女孩子,但是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嘴。突然,女孩子大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的脸真有意思……”
“我的脸怎么了?”
“你总是这样傻乎乎地看人吗?”
璋的脸涨得通红,就像熟透了的红柿子。女孩子好象觉得璋很好玩儿,于是又笑了笑,说道。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动不动就逃跑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太无聊了。如果我不见了,人们就会手忙脚乱,那样子真好玩儿。”
“哧,原来你还有这么个嗜好。”
璋闷闷不乐地回答。
“哎呀,你这个样子更可爱了。”
女孩子咯咯娇笑。璋本来已经红透了的脸更红了。
“这是我的秘密阵地,今天因为我被人发现了。不过,你还没对我说声谢谢呢。”
女孩子眨巴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对璋说道。不管是说话,还是搞恶作剧,璋从来没输给任何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觉得自己斗不过这个女孩子。其实,如果今天没有这个女孩子帮忙,他早就被侍卫武士们带走了,理所当然应该感谢女孩子。可是,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谢谢呢。
“谢……谢谢,要不是你……”
璋结结巴巴地说道。突然,女孩子的脸也红了。还没等璋反应过来,女孩子迅速在璋的脸上亲了一口。璋感觉自己的大脑都变成了空白,身体好象也飘飘欲仙了。
女孩子冲着璋露出灿烂的微笑,抬起柔软的裙角,轻盈地跳上了台阶,往垂柳那边跑去。璋感觉自己就像虚脱了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从那之后,璋似乎变了个人。从前每天都要上山,要不就找别扭,把天地斋学社闹得天翻地覆,可是最近以来,他变得安静多了。天地斋学社拥有了难得的平静,可是人们却感觉身边好象少了些什么。脉度水放下手中的活儿,摇了摇头,好象在认真思考什么事。突然,他冷不丁地拍了拍膝盖。
“我知道了,知道了,怪不得总觉得不舒服,就跟拉屎之后没擦屁股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
雨令正在测量柜子的尺寸,听见脉度水突如其来的喊声,连忙紧张地问道。
“弼斗这小子哪儿去了?”
“不知道,最近总是见不到他的人影,肯定又上山了。”
脉度水仍然眉头紧蹙,摇了摇头。
“您怎么了?他好长时间都不惹事了,很安静的。”
“是啊,是啊,问题就在这里。每天不惹事就手痒的小家伙怎么突然老实了?我怎么觉得就像暴风雨前夜似的,很不安……”
“弼斗现在也该懂事了。”
听了雨令的回答,脉度水的不安仍然没有彻底消失。
这个时候,璋正在天地斋学社附近的湿地转来转去,折些平时看都不看一眼的鲜花。他摘了一大把黄色的白屈菜和粉红色的打碗花儿,放在手里摸索了半天,做成一条长长的项链。坚韧而端庄的白屈菜花儿就像那个女孩子,璋笑嘻嘻地望着用花儿做成的项链,突然,他又闷闷不乐地把花儿扔了出去。
有一天,璋突然来到从未搭过话的银进面前,主动问她。
“听说你会做化妆品?”
“以前我做的香粉确实挺受欢迎,可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问你件事。”
“如果我告诉你,你给我什么?”
璋想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对银进说道。
“我可以送给你月城女人用的香水。”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给我香水吗?”
直到听完璋确定的回答,银进才答应帮助他。从那天之后,璋经常跑到工房后面,把摘来的花草捣碎,从地下挖出蚯蚓,用石头砸死,抽出蚯蚓的油,然后从早到晚坐在锅灶旁边,往锅里倒什么东西。熬一会儿,再晾凉。脉度水和凡路在旁边观看,你一言我一语地质问,可是他什么话也不说。最后,璋把自己做好的东西拿给银进。
“哦,第一部作品做成这个样子,真的很了不起。不过,你怎么知道蚯蚓油好用呢?”
“以前在村子里抓蚯蚓玩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现在该往里面放什么了?”
就这样,璋在炉灶和银进之间走来走去,几个来回之后,他终于带着亲手做成的作品向月城走去。
上次,璋悄悄地摸熟了宫里的地形,这回他偷偷摸摸地潜入宫内。凭着自己的记忆,他来到上次那个地方,等待女孩子的到来。虽然不知道女孩子到底会不会来,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等下去。璋来回上下台阶,反复了数百次,有时又伸手去抓柳树枝,这样他也没觉得无聊。直到太阳落山了,女孩子还是没有来。
第二天,璋又把自己做成的香粉揣在怀里,往王宫走去。后院的柳树旁边还是连个蚂蚁的影子都看不见。没有等来女孩子,等待璋的却是一场雷阵雨。即使下雨,女孩子也会独自来这里跳舞,所以璋冒雨继续等待,没有离开。他被雨淋得像只落汤鸡,回到天地斋学社的夜里,他病得很重。虽然难受了一夜,但是第二天,璋还是去了王宫。他烧得很厉害,脸上红通通的。
这回,璋没像上次那样傻傻地站在一个地方等,而是在宫里走来走去,主动寻找那个女孩儿。走到宫城某个角落的时候,他听见一阵女人的笑声,于是赶紧藏到树丛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七上八下跳得厉害。璋悄悄地探出头来,发现许多女人在做游戏。她们在地上画一条线,由一个人扔出用布做的圆球,其他人蹦蹦跳跳地躲闪。每当球抛出的时候,总会传来一阵清脆婉转的笑声。
十几个人中间,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女孩儿。这点儿根本不难,因为只有女孩子的身边才有阳光和晶莹的光芒在闪闪烁烁。女孩儿天真烂漫地微笑,小巧玲珑的身体轻盈地跳起,就像美丽的蝴蝶。每当这时,锦缎般的黑发就会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认出她就是那个女孩儿的瞬间,璋差点儿就跳了出去。但是,他马上就清醒过来,冥思苦想怎样能向女孩儿发出信号。璋捡起一块小石头,小心翼翼地朝女孩儿脚下扔去。他试了好几次,但是因为扔得太过小心,所以石头还没到达女孩儿身边就落到地上了。因为草地柔软,所以没有发出声音。
“这个傻丫头,往这边看看。”
璋焦急地在心里呼喊。这时,布球跳了几下,正好滚落到璋的面前,停了下来。璋下意识地把球轻轻往外推了推。突然间,跑来捡球的女人停下了脚步。璋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球是从树丛里滚出来的,女人肯定知道有人藏在里面。正在这时——
“我去看看。”
分明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忐忑不安的心,现在开始疯狂地跳动。不一会儿,女孩儿跑到树丛前面捡球。刹那间,女孩儿和璋的目光相遇了。璋高兴得忍不住笑了。可是女孩儿却像没看见他,冷冰冰地捡起球,转身走了。
“你这个白眼狼!”
璋有气无力地坐在草丛上。想到女孩子冷冰冰的表情,璋就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这几天来,为了见到她,自己不分白天黑夜地出入王宫,甚至还生了一场大病,然而女孩子却假装没看见自己。自从和母亲分别以后,璋还是第一次因为失落而流泪。
“傻瓜,女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嘛。”
璋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委屈和愤怒,一边责怪自己,一边艰难地站了起来。璋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到王宫里来了。
“坏丫头!那天明明亲了我,是你主动亲我的,现在又不理我了!”
璋失落地低着头,刚要走出内廷的时候,突然,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影子,拦在璋的面前。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女孩儿。璋拼命压抑自己,没让眼泪流出来。
“这就要走吗?”
璋学着女孩刚才对待自己的态度,冷冰冰的,一句话也不说,想要避开她继续前进。这时,女孩儿又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不要误会,我为什么要找你?”
璋的怒气还没消,气呼呼地说道。女孩儿先伸出手来。
“这个不是给我的吗?”
璋赶紧把拿在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女孩儿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一步。
“今天你亲我一下好吗?”
说完,女孩子闭上双眼,撅起了嘴巴,漂亮的嘴唇就像花骨朵。璋犹豫片刻,就把手里的唇红抹到手指上,开始擦着女孩儿的嘴唇。
“我母亲也跳过舞,她说跳舞时间长了,嘴唇会干裂。”
璋小心翼翼地给女孩儿擦着唇红,说道。女孩儿睁开眼睛,静静地凝视着璋的眼睛。
“好柔软,你的手。”
女孩儿轻声说道。
“我叫善花,你呢?”
璋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
“你就叫我……弼斗吧。”
善花自言自语,反复念着那个名字,然后趴在璋耳边说。
“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听见没有?”
说完,善花拎起裙角,转身跑开了。
第二天,璋拿着一束野花,再次去了王宫。善花身穿紫色裙子和小褂,抓住茂盛的柳树枝,在空中旋转。璋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善花会掉下来。善花倒挂在树枝上,望着走向自己的璋。善花的脚腕挂在树枝上,两只手紧紧抓着裙角,但是隔着紫色裙子,还是能看见里面软绵绵的雪白衬裙。璋的脸涨得通红。他走到柳树前面停下来,这时,善花又旋转了一圈,敏捷地跳了下来。
“过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善花拉着璋的手,跑到王宫最后面的内帝释宫(王室寺院)。午饭时间刚过,阳光犹如倾盆大雨,落在内帝释宫里。善花眨着调皮的大眼睛,把手放在嘴唇上,示意璋不要出声。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绕到大雄宝殿后面。大雄宝殿的后面是一座陡峭的山。
“你要去哪儿?”
璋趴在善花耳边窃窃私语。也许是璋的口气吹得她耳朵痒痒,善花咯咯娇笑,突然又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嘴巴。
“到了。”
善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中心位置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一幅画,上面画着守门的菩萨。善花把花瓣般的小手放在守门菩萨的手上,轻轻推了一下。墙壁奇迹般地轻轻往里移动。
“听说这里是祭拜佛祖的地方。除了特别的日子,没有人到这里来,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周围好象都是紧紧封闭着的,可是不知从哪里透进了隐隐的光线,所以密室里面并不是特别黑。突然,善花把小手指伸到璋的鼻子前面。璋惊讶地看着善花,善花抓过璋的手,让他钩住了自己的小手指。
“以后每天都到这里,你能答应我吗?”
璋用力拉了拉善花的手,点了点头。善花刚要坐在地上,璋用一只手拉住了她。
“到处乱坐,你的裙子每天都弄脏。”
璋正要脱下自己的上衣,不料善花还是扑通坐到了地上。
“你喜欢这样,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璋也在善花的身边并肩坐下了。
“所以我也喜欢你。”
善花趴在璋耳边,对他小声说道。温暖的口气吹进了璋的耳朵,璋感觉耳朵痒得厉害。听了善花的表白,璋激动得心潮澎湃,口中充满了津液。咕噜,璋使劲咽了口唾沫。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所以喜欢你。”
善花把头靠在璋的肩膀上。她仿佛是由透明的光线做成,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她的重量。
“来生我要做一只小鸟,我要做一只自由自在地飞翔的小鸟。不,只要不像现在这样,只要不是每天待在宫里就好。只要我想去哪儿,就能自己去哪儿,那样就好了。”
是啊,每天关在宫里,的确郁闷之极,尤其是向往自由的善花,她该有多么无聊啊。璋不禁为她感到惋惜了。
“你什么时候进宫的?”
善花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从前,很早很早以前,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么,你从小就和爹娘分开住?”
善花悄悄地点了点头。一缕隐约的光线落上了善花的头发。尽管在黑暗里,善花的头发依然闪闪发光。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善花的长发。善花什么也没说。
“那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爹娘吧?”
直到现在,璋每次梦见母亲,仍然泪流满面。有时候梦见母亲坐在身边,呆呆地望着自己,抚摸着他的脸。有时候也会梦见母亲在月光皎洁的夜里跳舞,自己在旁边欣赏,如痴如醉。可是,善花比自己更早离开了爹娘,她的心该有多痛啊。可是,善花淡淡地回答道。
“偶尔也会见面,可是见面有什么用啊,他们也不抱我,而且我爹以前就格外疼爱我的大姐。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啊,没意思,说点儿别的吧,你没有什么好玩儿的故事吗?”
璋思索了半天,最后给善花讲了鬼火的故事。善花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听璋讲他用鬼火骗人和钻石墓的故事。
“真好玩儿,你能让我看看鬼火吗?”
“当然了,随时都可以,明天我就做给你看。”
第二天,内帝释宫的密室里到处都是不合时宜的鬼火在舞动。泛着蓝色磷光的鬼火摇摇晃晃,善花兴高采烈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容让人感觉不出丁点的忧郁,感觉不到丝毫的阴霾,那么明朗,那么轻快,仿佛不是俗世之人的笑容。每次听到善花的笑声,璋的心脏都会剧烈地搏动。
“你能不能多做一些?吓唬吓唬宫里的人,他们肯定以为这是真的鬼火,太好玩儿了。”
直到夜幕降临,善花和璋才从密室中走出来。当他们走到大雄宝殿拐角处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现在已经来不及返回密室了,也没有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善花惊讶地望着璋,眼睛不停地闪烁。接着,她小声对璋说道。
“快坐下。”
情况紧急,璋不得不坐下了,但是他不知道善花打的是什么主意。璋刚坐下,善花就把裙角拉开,遮在了璋的身上。善花刚把裙子整理好,一位僧人就从拐角里走了出来。他是内帝释宫的住持,报良法士。
“您又去密室了吗?”
虽然报良法士是掌管王室寺院的人,却像村庄里的老爷爷,和蔼而慈祥。璋的头发碰到了善花的腿,所以善花痒痒得要命,但是她依然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来。善花点了点头。
“这是前生的孽缘,谁也奈何不了。即便有万般艰难,也还是请您多多适应王宫的生活吧。小僧告辞了。”
报良法士刚刚转身离开,善花终于笑出声来。还没走出几步的报良法士回头看了看。
“一只兔子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我,那双眼睛红得就像樱桃。如果用兔子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世界就是火的海洋。是不是,法士大人?”
善花强忍笑声,努力敷衍。但是,报良法士看出有什么东西在善花的裙子下面蠕动。报良法士好象还要说什么,他静静地凝视着善花的表情。每次看到善花,报良法士心里都会感觉无比的郁闷。这个像鸟儿般自由自在的灵魂,为什么偏偏出生在鸟笼子里呢?好久没看见善花如此自由如此活泼的样子了,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忧郁。虽然报良法士并不知道善花裙子下面的孩子是谁,但是他也知道,正是那个孩子从鸟笼里解救出了善花的灵魂。报良法士什么也没说,双手合十离开了。
报良法士转过拐角,身影消失以后,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跑在只能容下一个大人的山路上。
“你和那个僧人很熟吗?”
走到没有人迹的山坡上,璋终于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问善花。善花跑得满脸通红,点了点头。
“是的,比我爹更亲。对了,你爹是做什么的?上次到内廷来的那个木匠就是你爹吧?长得有点儿凶,就像我爹。”
“他怎么可能是我爹呢?”
璋火冒三丈,大声吼道。
“我没有爹,我是南池湖龙王的儿子。”
善花表现出前所未过的冷静,茫然地望着璋。
“怎么了?你也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嘲笑我没有爹吗?”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没有爹呢?你只是很可怜,命中注定不能跟你爹见面罢了。就像你和我相见,这也是我们的命运呀。而且,就算你爹是头上长着牛角的魔鬼,我也不会嘲笑你的。哦,你说你是龙王的儿子?我喜欢的人,竟然是龙王的儿子?哇,我好羡慕哟!”
善花连声感叹,同时抱住了璋的脖子。璋心里酸酸的,泪水好象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他长到这么大,只有母亲和善花两个人,这样温柔地拥抱南池湖龙王的儿子。璋抓住善花的肩膀,怔怔地凝视着善花的眼睛,轻轻地把的嘴唇压上了善花的嘴唇。善花的嘴唇仿佛迎着第一缕晨光绽放的花骨朵,微微张开,那么温暖,湿漉漉的。
整个夏天,徐罗伐没有下一场雨。早晨和晚上偶尔吹来一丝凉风,减轻了盛夏的炎热,但是上天那么冷酷无情,竟然连个雨点都不肯落。新罗全国的土地和原野都在渐渐干涸。眼巴巴地望着在干裂的稻田里渐渐枯黄的水稻,农人们的叹息声一天比一天悲凉。而且,辛亥年为了修筑南山城,百姓们交纳了很多捐税,所以他们的不满和怨恨也就格外强烈。为了缓解百姓们的不满情绪,新罗王室计划举行一次由王族亲自参加的大规模祈雨仪式,正在连日做好准备。
终于到了祈雨的日子,京城的人们都不愿错过难得的机会,为了看到王族人的模样,都早早围在月城的周围。天地斋学社的孩子们也嚷着去看祈雨仪式,但是木罗须说大家一起出去容易被人发现,所以没有同意。
璋和凡路从很久以前就焦急如焚地盼望祈雨仪式的到来,急得坐立不安,片刻也安静不下来。活动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迫近了。凡路跟在脉度水身后,苦苦哀求父亲让他们去参加祈雨仪式。
“啊,你这个臭小子!大人不让你做的事,我怎么可以同意!别再烦我了,快去锯木头吧,弼斗你也是。”
璋和凡路嘴巴撅得老高,走向堆放着木材的地方。正在这时,木罗须走了过来。
“你和弼普一起去交衣柜。我到集市办点儿事情,还和贤度一起出去一会儿。你告诉弼玄,把其他几个孩子看管好了。”
凡路哭丧着脸,只好跟在父亲身后,回头看了看璋。璋冲他挤了下眼睛,意思是让他看准时机,在月城附近逃跑,赶到举行祈雨仪式的地方。凡路明白了璋的意思,脸上又泛起了生气。
天地斋学社恢复了平静,璋想趁着凡生埋头干活的间隙,翻墙逃出去。正在这时,机会来了,璋刚想从前院偷偷溜走,突然有人从身后跑来。璋大惊失色,连忙回头去看,却发现是银进。
几天前,银进帮助璋制作了唇红,做为回报,璋把月城的香水送给了银进。为了信守承诺,璋特意从后宫的住所里偷来了香水。银进只是闻了闻香水的味道,没几天,就制作出了一模一样的香水,让天地斋学社的人们吃惊不已。璋也不得不对银进刮目相待了。
“我也要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你就要去?”
“你不是去看祈雨仪式吗?也带我一起去吧。”
“不行,两个人不可能一起出去。”
“求求你带我去吧,我真的不想错过这个仪式。”
银进哭哭啼啼地哀求璋。璋想甩掉银进,找出了无数的借口和托词,可是半点儿用处也没有。银进一边哭,一边诉苦。
“你太过分了,你们男孩子都出去好多次了,可是我连月城都没去过。每天就能看到木头和麻。从早到晚都跟着我娘织布、做饭、洗衣服,你知道吗?我都快要发疯了!”
听银进这么说,璋看了看她的表情,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我带你一起去,你不要哭了。但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回来之后肯定要挨训。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你知道了吗?”
银进马上擦干了眼泪,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银进踩着璋的肩膀,正准备翻过围墙。
“你们干什么?房长大人让我们老老实实待在工房里,哪儿也不准去,你们没听见吗?”
凡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正站在他们两个人身后。
“哥哥,你就放我一马吧,这是我的心愿。”
银进苦苦哀求,但是凡生的态度非常顽固。璋看了看凡生,突然改变了态度,对银进说道。
“算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很遗憾,我们放弃吧。”
璋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走去。银进失望之极,脸色非常难看。璋干脆躺在平板床上,露出懒洋洋的表情,好象在考虑如何才能打发剩余的时间。凡生似乎安心下来了,又若无其事地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不一会儿,璋茫然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今天的仪式,新罗说不定会拿出他们用于祭祀大典的珍贵东西呢。”
银进仍然不死心,隔着围墙望着远处即将举行祈雨仪式的月城,低声回应道。
“新罗人喜欢黄金,那些珍贵的宝贝肯定都很华丽,很好看。”
“那当然了,上次我在王室看到一个用玻璃做成的舍利函,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制作黄金和玻璃的技术,说实在话,新罗更高一筹。百济最多也只能做出玻璃童子像或者玻璃餐具之类的东西,还总以为自己的东西天下第一……”
凡生听不下去了,气愤不已地对璋说道。
“你根本就不懂百济的技术,胡说八道什么啊?百济的技术不同于新罗,它不追求华丽和声誉,而是追求利国利民的实用性和艺术性相统一,这才是百济技术人的最高美德。不像新罗人,他们的手艺太差了,就知道追求表面的华丽。”
“大哥你怎么知道呢?你又没看过,怎么会知道?”
听了璋的反驳,凡生似乎也无话可说了,半天没有回答。璋没有错过这个好机会。
“大哥,说实话,你也想去看,对不对?”
凡生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大哥,你听说过‘井底之蛙’这句话吗?即使你技术过人,如果不经常看到新的东西,不经常学习,封闭在这个狭窄的世界里,你就会成为永远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我们又不是去做坏事,只想看看祈雨仪式罢了,这有什么不好?再说了,我们还可以看到用新罗最高的技术制作出来的王室珍品,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凡生被震惊和羞耻所包围,用锋利的眼神瞪了瞪璋。但是,不一会儿,凡生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道。
“好吧,那你们随便吧。”
璋和银进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凡生。
“但是,我不会去。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错过了绝好的机会,可还是不能去。总不能连我也违背房主大人的指示,跟着你们一起出去呀。你们可以出去,随便看你们想看的东西。你说得对,看看新鲜事物,经常学习,也没什么不好。”
“你真是个老顽固,违反一次房主大人的命令,难道工房就会毁灭吗?你就那么害怕挨训吗?”
凡生冷冰冰地看着璋,回答道。
“如果我害怕挨训的话,就不会让你们出去了。我是百济的技术人,百济的技术人有着根深蒂固的秩序和纪律,我有义务遵守这些秩序和纪律。再说,现在又是非常时期。世界上还存在传统和信义,这是像你这样随便违反纪律还自以为勇敢的孩子永远都无法理解的。你根本不了解百济技术人,所以你不要胡说八道!”
凡生怒气冲冲地瞪着璋,然后冷风般猛然转身,回到里屋去了。璋和银进都是第一次看见凡生发脾气,因为平时他总是很安静,不怎么爱说话。
“哧,有什么了不起的!”
璋在心里嘲笑凡生,打个手势示意银进出去。
他们到达月城的时候,活动场所已经水泄不通了,几乎没有立足之地。银进第一次走出工房,看见这么多人已经兴奋不已了。璋一边注意观察凡路来没来这附近,一遍往人群里挤去。
当祈雨仪式进行到高潮的时候,王族女人头裹围巾,穿着长袖衣衫,腰系镀金装饰的腰带,站到了祭坛下面,准备跳舞。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些女人身上。三竹三弦乐器发出和谐的乐音,女人们翩翩起舞。璋和银进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了最前面,终于看见了舞台。
“哇,你看看她们腰带上的装饰!”
银进被王族女人们华丽的装扮陶醉了,不由得连声感叹。璋顺着银进手指的方向去看那些跳舞的王族女人,突然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了。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可是,那个跳舞的女人正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璋实在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于是戳了戳旁边的男人,震惊不已的他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了。
“大……大叔,那个穿紫色衣服,带青色围巾的少女是谁呀,您知道吗?”
“还能是谁,当然是小公主了。早就听说小公主貌若天仙,只是没想到这么漂亮。真是绝代佳人呀。新罗的土地上应该无人能及啦。”
璋既感镇静,又觉得无比荒唐,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她宛若仙女,夹在华丽而优雅的女人中间舞动轻盈曼妙的身体,她的脸就像即将绽放的芍药花,冲着璋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她就是善花。
凡生认真地推着刨子,一丝不苟。
“哥哥你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认真。”
在旁边砍柴的凡路茫然地盯着哥哥,说道。凡生从来都不说废话,只是聚精会神地推刨子。已经过去七天了。璋和凡路因为跑出去看祈雨仪式,所以被罚砍一个月的柴火。凡生虽然没去看祈雨仪式,但是因监督不力而受到了同样的惩罚。
“哥哥你有时候真的好傻。你就说弼斗是自己逃跑的,不就不用受罚了吗?”
“他不是逃跑的,是我让他走的。”
凡生硬邦邦地回答。
“为什么呢?你不让他去不就行了吗?”
“他说得也有道理,虽然和我想得不一样。”
虽然凡路和凡生在谈话中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是璋仍然在不远的地方挥汗如雨,使劲抡着斧头。他是那么努力,想把善花在祈雨仪式那天跳舞的样子从脑海里抹去,可是怎么努力都忘不掉了。那天,璋和银进,还有后来相遇的凡路,看了很多东西,但是究竟看过些什么东西,他早就不记得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璋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善花公主。
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感觉善花欺骗了自己,为此气愤不已。与此同时,他又多少有些恐惧。接连好几天,璋都没有去内帝释宫的密室,说不定善花每天都在那里等待璋的到来。其实他真的很想扔掉斧头,立刻冲到善花的身边。他也曾一口气跑到山脚下。可是,当他跑到远远看见王宫的地方时,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善花是公主啊。他却是百济人,而且还是个逃亡到新罗的人,他不可能和新罗公主结缘。如果她是宫女,说不定还可以带她逃跑,可是,善花是新罗的公主,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该死的丫头!”
璋情不自禁地喊道。在旁边拣拾柴火的银进以为璋在骂自己,气愤得皱起了眉毛。璋用尽浑身的力气,使劲抡起了斧头。也许璋心里有些恐惧,担心善花知道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份之后,再也不会爱他了。
一个月的惩罚结束了,天地斋学社又恢复了以往平静的日常生活。惩罚结束之后,璋仍然每天都到山上去,就连原来天天和璋在一起的凡路,也很难看见璋的身影了。天地斋学社的人们都看出来了,璋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安静了。木罗须很担心。如果他能学着做点儿事情的话,可能会渐渐好转,但是他好象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木罗须很想问问璋到底想怎么样,于是他叫来了凡路。
“你去把弼斗叫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那小子还能去哪儿?你到山上去找找。”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凡路把璋强拉下了山。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一个巨大的镶有螺旋花纹的柜子被抬进了天地斋学社。这是王宫太后殿的柜子,特地送来修理。
宫里的人们回去以后,天地斋的人都聚集过来。柜子上的螺旋花纹异常华丽。
“外表虽然华丽,但是木材质地不好,承做的木匠做得很仓促,没有彻底干燥。”
脉度水拍打着柜子,对大家说道。正在这时,柜门突然开了。
“啊,憋死我了,我还以为窒息了呢。”
一个女孩儿推开柜门,走了出来。女孩儿光滑如丝的秀发用绸缎束了起来,身穿紫色的裙子和小褂,上面绣有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儿。天地斋学社的人们都惊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谁也说不出话来。但是,最为震惊的人还是璋。璋慌里慌张地往后倒退,然后转身就往山里跑去。女孩儿也跟着跑了起来。
“弼普呀,你知道那女孩子是谁吗?”
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渐渐远去,木罗须问凡路。凡路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我也不大清楚。不过,上次去内廷的时候,偶然见过这个女孩子。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所以我看了她半天。”
“那么弼斗一直都和这个女孩子见面吗?”
“他没对我说起过。”
木罗须看出女孩子的身份非同寻常。除了身份高贵的贵族,任何人都不可以穿紫色的衣服。见到新罗人已经很危险了,可是偏偏遇上了新罗的贵族!木罗须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璋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
“坏丫头,坏丫头!”
璋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不停地跑着。善花轻盈的脚步始终追随在璋身后。善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知道为什么,璋竟然感觉有些心痛。
突然,善花发出一声尖叫。璋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扶起了善花。掀起裙脚,鲜红的液体从膝盖上流了下来。善花摔倒的时候,正好碰到了石头,伤口好象很深。璋解开系在头上的麻布,把善花的伤口包得结结实实。善花望着为自己包扎伤口的璋,使劲捶打他的胸膛。
“你没有生病,你明明没有生病,那你为什么一个月都没有来?我苦苦地等了你一个月啊。”
璋什么也没说。一个月没见,善花胖乎乎的脸蛋消瘦了许多。当然,璋也不例外。
“你回去吧,王宫里又要乱套了,大家都会出来找你。你的身体这么高贵,怎么可以到处乱跑呢?”
善花眼泪汪汪地盯着璋。
“傻瓜,你也和普通人一样,你也是傻瓜。因为我是公主,所以你不来找我了?是这样吗?”
尽管善花是公主,然而她依旧是璋所认识的那个善花,这一点并没有发生改变。璋最终也没有开口。这时,晴朗的天空突然响过几声劈雷,转眼之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粗大的雨点打在皮肤上。蒙蒙的雨雾笼罩了周围的一切。璋来不及多想,拉起善花的手就跑。
两个孩子跑到大岩石下面避雨。那块岩石探出很大一截,就像乌龟的脖子。蹲在那里,他们两个可以勉强避雨。两个孩子都沉默不语,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小水坑。他们的身上都淋湿了。璋呆呆地注视着善花那被鲜血和泥土弄得斑斑驳驳的裙角。她光着一只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鞋弄丢了。粗大的雨点带来了冷空气,璋的心在冷冷地抽搐。善花把头轻轻地靠在璋的身上。伴随着浓郁的香气,还有一股热乎乎的气体传递给了璋。
“即便你是南池湖龙王的儿子,我也不在乎。因为你就是你。你却因为我是公主而讨厌我吗?我不相信什么天子天孙,我只是如你一样的普通人,你也还是讨厌我吗?”
璋悄悄地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善花瑟瑟发抖的小手。
“你问过我爹的事情,是不是?”
善花抬头仰望璋的脸庞。璋的视线仍然注视着前方,雨点落在地上,形成的小小的水坑。
“我对我爹只了解一点点。”
善花好象很好奇,紧张不安地等待璋的下文。
“我爹第一次看见我娘的时候,也是被我娘的舞姿深深地吸引住了。”
尽管已经到了深夜,新罗王室的推鞠场*(韩国古代审讯重犯的地方——译者注)上却是灯火通明。满身创痍的犯人戴上刑具,已经昏厥好几次了,又一盆凉水浇到犯人身上,犯人有气无力的身体猛地抖动一下,发出一声呻吟。仓部令*(掌管仓部的首领——译者注)金思钦清了清嗓门,继续追问道。
“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潜入新罗?”
犯人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无精打采,好象死了一样。
“你这个家伙,我知道你是百济王室派来的间谍。我只想问你,你潜入新罗,到底肩负着什么任务。如果你从实招来,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你不肯招供,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真骨出身的金思钦拥有二头品伊尺飡的品阶,也是负责王室财政的仓部首将。此前,国境守卫队的人声称抓到了看似百济间谍的人,于是金思钦亲自去审问犯人。金思钦对王室的事情向来敏感而且警觉,听说犯人可能是百济派来的间谍,他的直觉反应就是这里必定涉及重大的案件,于是亲自承担起审问犯人的任务。经过连日来高强度的严刑拷打,罪人已经承认自己就是百济派遣的间谍,但是他没有说清楚到底肩负着怎样的任务。所以,金思钦开始了强度更大的第二轮审讯。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来找人的。”
“你到底找什么人。”
“一年之前逃出百济王室的人。”
罪人艰难地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你说得详细点儿。”
“小人也不清楚。只是接到命令,让小人到新罗来查一查,一年前潜入新罗的泰鹤寺冶金博士和他手下工房里的人们。”
犯人说完,金思钦立刻站了起来,朝犯人走了过去。
“你说你来寻找泰鹤寺的冶金博士?”
犯人简单地点了点头。金思钦的眼睛凶巴巴地眨个不停。
“他们在王室里是做什么的?”
“据小人所知,他们负责制作王室需要的所有物品和珍奇宝贝。”
“那不就是百济王室的技术人员吗?”
因为紧张,金思钦的嗓门突然抬得很高。
“那他们为什么要潜入新罗呢?”
“不知道,小人不了解这些,请相信小人。”
犯人使出吃奶的劲儿,使劲摇了摇头,苦苦哀求。金思钦仍然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犯人,又用审讯的语气对他说道。
“你刚才所说的没有假话吗?”
“将死之人,还说假话做什么?”
犯人好象豁出去了,紧紧地闭上眼睛,垂死般瘫软在地。
“喂,再往犯人身上泼冷水。”
连夜审讯之后,第二天,金思钦来到便殿,拜见大王,同时也叫来了上大等劳淮和兵部首将厚泽等几位官员。
“微臣这次审问抓来的百济间谍,得到了重要的消息,特向陛下禀告。”
陛下和大臣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金思钦的身上。
“真的吗?快快详细禀告。”
“这次翻越国境被捕的百济间谍接到王室的命令,前来新罗打探他们的消息,犯人也不清楚百济的技术人员为什么偷越国境,潜入新罗。不过,微臣仔细回想了间谍的供词,再通过前前后后的状况进行推理,他们很可能卷入了王室内部的斗争,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所以才逃跑到了我们新罗。”
“如果仓部首将所言属实,那么我们必须赶快制订对策。尽管他们到新罗是来避难,不过毕竟是效忠过百济的最高技术者,怀着对百济的忠诚,说不定会在新罗做出什么事呢,难道不是吗?”
上大等劳淮满腹忧虑地说道。兵部首将厚泽也在旁边帮腔道。
“陛下,立刻派兵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吧。”
听这两个人说完,金思钦赶紧开口对大王说道。
“陛下,这件事情非常重要,但是决不能匆忙行事。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掌握着百济王室引以为荣的最高技术,难道不是吗?我们都知道,这些年来,百济利用他们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控制了西海,在物资交易方面占据了有利地位。而且在此基础上,百济王室积极促进技术发展,我们不是也都很清楚吗?陛下,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说就是绝好的机会。就算我们派出数百兵力,也未必能抓到这种最高级的技术人员,难道不是吗?这些人掌握着百济王室最得意的顶级技术,却自投罗网,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好机会。如果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我们不但可以吸收百济的最高技术,还能进一步争夺被百济垄断的西海贸易权。”
新罗王听了金思钦的话,连连点头,然后又问金思钦。
“那么,依照爱卿的意思,这件事情怎么办才好呢?”
“首先,做好彻底的保密工作,不要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然后暗中调查这些人的行踪。”
金思钦说完以后,大王略微思忖片刻,便对几位大臣说道。
“仓部令的话很有道理。从现在开始,与这件事情相关的所有任务都交给仓部令。执事部和兵部,要为仓部令处理此事提供尽可能的便利。”
“陛下圣恩浩荡!”
金思钦向大王磕头行礼。他趴在地上,鼻子几乎碰到了地面,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两只无名的小鸟飞落到王宫庭院里的杏树枝上,亲密无间地拍打着翅膀,互相分享食物,两只小嘴啄在一起,那么小巧,那么可爱。善花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微笑,久久地注视着那对小鸟。突然,她又变得闷闷不乐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主殿下是不是羡慕这些小鸟啊?”
身后传来说话声,善花大吃一惊,连忙回头看去,报良法士正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善花,仿佛要窥透她的内心。
为了让善花学习经学,报良法士特意到宫里来找她。他是个真骨出身的僧人,深得真平王的信任,还在善花公主很小的时候,他就负责起善花公主的训育和教导。善花公主我行我素,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想要做什么,报良法士是最了解善花公主心思的人。善花公主遇到烦恼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人不是自己的母亲摩耶夫人,而是报良法士,她会首先去找报良法士诉苦。
“我不知道,法士大人,现在我看见什么东西都心不在焉,做什么事情也不觉得快乐。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宫里,心里很空虚,也很郁闷。”
“因为占据公主心灵的东西在别处,公主当然会感到空虚了。”
报良法士说完之后,善花公主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人发现了,立刻涨得满脸通红。善花公主斜着眼睛看了看燕珠。她有些担心,不知道燕珠看没看出她和璋之间的事情。燕珠是王宫里的女官,专门负责保护善花公主,并且教给她宫里的礼法。她为人性格严谨,一丝不苟。善花公主从天地斋学社回来以后,燕珠时刻不离善花公主左右。
善花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璋肯定还在内帝释宫的密室里等着她呢。可是,自从那天之后,燕珠每天都像影子似的跟在她身边,她再也不能去内帝释宫了。有一次,她在去往摩耶夫人处所的路上,看见了藏在很远处的璋,可是两人只是用眼神传递彼此的遗憾之情,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见面。善花焦急如焚,不知道如何是好。
“法士大人,心灵这东西真的好奇怪啊。有时候好象在天堂,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地狱门前徘徊了。我的心明明就在自己体内,可是我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它。”
“人的心灵本来就是这样。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随意掌控自己的心灵,那么小僧马上就跪到他的面前,磕头行礼,拜他为师。”
“那么,法士大人您也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吗?”
善花公主天真地问道。报良法士露出菩萨般的温柔微笑,算做是对她的回答。他们想集中精力重新学习经学,然而善花公主却一个字也学不进去。璋的面孔总是在她眼前浮现,此刻他一定躲藏在宫里,随时等待和自己见面。望着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的善花公主,报良法士悄悄地合上经书,对善花公主说道。
“公主殿下,陪小僧散散步好吗?”
听了报良法士的提议,善花公主爽快地答应了。两个人出了门,在旁边等待的燕珠带着侍卫武士准备跟在后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报良法士阻止了燕珠的脚步。
“今天我想独自陪同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身心疲惫,想一个人在宫里转转,安静安静。”
燕珠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同意了。既然有报良法士在身边,也没什么不放心。
“既然报良法士意下如此,那就请便吧。”
善花公主终于摆脱了燕珠的监视,来到了庭院,马上就来了精神,神采飞扬地蹦蹦跳跳。看到不远处的花儿,善花公主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这是几天前璋从宝光寺摘来送给她的花。虽然每天都从前面经过,今天却是第一次看见那些花儿,善花公主好奇地眨着眼睛。
“法士大人,您看看这些花儿。”
善花一边欢呼,一边转过身去,可是跟在后面的抱良法士却不见了。她觉得有些奇怪,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又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间停了下来。善花的眼神里泛起了生机。她又缓缓地打量了四周,当她确定真的只有自己的时候,善花头也不回地穿过庭院跑了起来。
善花跑出了庭院,没过多久,从茂密的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抱良法士走出树荫,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淡淡地望着庭院里的花儿。
善花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她从内廷庭院一口气跑到了内帝释宫的黑暗密室,璋果然在那儿。璋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善花,在极度的思念中睡着了。当善花看到璋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正向天堂迈进,可是她又感到无比的心痛。
璋流着冷汗,睡得很深很沉。他的神情异常平静,就像小孩子,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善花不想唤醒璋。她悄悄地躺在旁边,望着沉睡中的璋。就算从早到晚盯着他看,善花也不会感到厌倦。
这个能让一国公主为之疯狂,自己却泰然自若地熟睡的男孩子到底是谁呢?善花公主还搞不清楚。他的长相算不上英俊,性格中带有那么点儿自卑,好象受过伤害,动不动就生气,然而就是这个粗鲁的男人却让自己如此心动,至于为什么,善花也想不明白。从第一眼看见他开始,善花就感觉自己和这个男孩子之间的命运早已是前生注定,用坚固的线联结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渐渐地变成了确信。
善花伸出胳膊,想为璋擦干额头的汗水。正在这时,璋发出了细微的呻吟,重重地翻了个身。突然,璋的衣襟里有个什么东西在闪烁,善花看见了。善花半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璋敞开的衣襟。璋喘了口粗气,翻身朝向天花板。藏在衣襟里的闪光物豁然暴露。
善花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溜圆,悬挂在璋胸前的是一串散发着玲珑光芒的五色夜明珠,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珠子。善花好象丢了魂,被那串五色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泽迷惑了。
“对不起,明明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却不能来。”
善花先开口说话了。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盯着善花。
“你生气了吗?”
善花担忧地问道。但是璋摇了摇头,回答道。
“我没有生气。”
“你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吧?”
“不,我没有不耐烦。”
“是的,等你的时候,我编了一首歌。”
“什么歌?”
“我教你吧?”
善花点了点头,一只手托着腮,充满期待地望着璋。璋清了清喉咙,开始唱歌了。
善花公主主隐,
他密只嫁良置古,
薯童房乙夜矣,
卯乙抱遣去如。
善花用鼻子哼着,跟着璋一起唱了起来,两人欢快的歌声和笑声回荡在密室。善花唱着歌,突然停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是薯童,你不是弼斗吗?薯童是谁?”
“就是挖红薯的孩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以前我曾经叫过薯童,我挖红薯,然后到集市上去卖。”
“你就是挖红薯的孩子?”
璋点了点头,善花眨巴着眼睛,显得兴致勃勃。
“薯童,薯童,很好,以后我就叫你薯童了。”
善花好象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对璋说道。
“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请吩咐,公主殿下。”
“你睡觉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的那串珠子,给我吧?”
善花指着璋的衣襟说道。突然,璋绷紧了脸。母亲和他分手的时候,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把这串五色夜明珠从怀里拿出来。璋条件反射似的紧紧抓住衣襟,回答道。
“不行,这是我娘给我的东西,她告诉我绝对不可以给别人。”
没想到璋会拒绝得如此坚决,善花难堪得涨红了脸。璋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后悔了。
“对不起,可是这个……以后我会送给你比这个更好的礼物。”
但是,善花因失望而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来。善花一方面是想得到那串夜明珠,然而最重要的还是璋身上带着如此珍贵的东西,却不肯送给自己,这让她感到难过。善花希望自己才是璋最重要的人。
璋在善花面前坐立不安。他想让善花高兴起来。不一会儿,璋好象想起了什么,慌忙把手伸进怀里。他在怀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拿出一样东西,那是绿色的信标。璋拿着绿色信标,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递到善花的面前,对她说道。
“这串五色夜明珠说不定就是母亲的遗物了,所以我不能送给你,不过,我可以送给你这个。这对我来说也很宝贵,但是我交给你了,不过,你要答应我,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善花调皮地瞪了璋一眼,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个绿色信标。听他说那串夜明珠是母亲的遗物,善花终于放心下来。璋也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僧喊着口令,二十多名郎徒兴高采烈地挥动四肢,跳起了舞。游转于全国各地的青山绿水之间,唱歌跳舞,与山水的神秘气运交融,这是花郎徒不可或缺的修炼过程。十几岁的少年头裹红巾,身穿训练服,脸上流露着富贵的气息,他们的气概和风采都无愧于“花郎徒”的名称。花郎徒的歌舞刚刚落幕,宴会上的摩耶夫人和其他王族女人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到底是新罗的最优秀栋梁之才,光是看一眼,心里就很满足了。新罗的未来就落在各位郎徒的肩上了。”
伴随着摩耶夫人的祝词,王族女人们赞叹不已。她们都掩饰不住对花郎徒英俊外表的感叹,只有善花与众不同,她好象对宴会全无兴趣,只是冷冰冰地忍受着煎熬。
今天的宴会非常特别,前不久刚刚推选出来的风月主走马上任,另外,王后也要借这次宴会之机亲自鼓励年幼的郎徒们。宴会邀请了住在沙梁宫和梁宫的王族女人,庆祝新风月主就任,同时也欣赏花郎徒们练就的技艺。
宴会进行到高潮的时候,善花悄悄地离开了宴席。各个宫里随行的女官和侍女都等候在宴会场外,每个出口都有侍卫武士严加把守,实在找不出可以逃跑的办法,善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叹息。
善花来到安静的后院,闷闷不乐地望着庭院里盛开的花朵。也不知道宴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简直无聊死了。善花用手托着下颌,身体靠着栏杆,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儿。
善花小声哼唱,不知不觉就被自己的歌声陶醉了,轻轻地打起了拍子。正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只狍子,正往园子里跑来。善花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倒在地。接着,她看见一个少年跟在狍子后面奔跑。
那个少年身穿用金银珠玉装饰起来的优雅套装,头上围着带有羽毛装饰的头巾,脚下穿着金铜靴。少年拥有着俊朗的外表,目光伶俐,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倍受关注的花郎徒。他的肩膀平整而宽阔,好象专门展示自己的花郎徒身份,肩上还挂着弓矢和箭壶。
少年跟在狍子后面拼命奔跑,当他看到善花的瞬间,猛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亭子上的善花惊讶地望着少年。不一会儿,侍卫武士们跑了过来,少年又和他们一起追赶狍子。
少年消失在后花园里,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抓住了那只狍子,背在肩上。少年把抓来的狍子交给侍卫武士,然后就朝善花所在的亭子走来,郑重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打扰你了。打猎抓来的狍子一不小心逃跑了。你没事吧?”
少年的声音和语气都很成熟,善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没受伤吧?”
少年又问,善花这才点了点头。
“小人送你去宴会场吧。”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状况,善花多少有些惊慌。看到少年毕恭毕敬的语气,善花觉得有些好笑,于是轻轻笑着说道。
“没关系,只是受了点儿惊吓,不过也挺好玩儿的。我自己能去宴会场,你不用管我了。”
善花说完,抢先一步往宴会场走去。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善花的背影。
回到宴会场之后,少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站在摩耶夫人身边的善花。虽然她年纪尚幼,然而她的美貌已经算得上倾国倾城,而且她的傲慢和自信也悄悄地扣开了少年的心扉。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花郎徒的美意,即使王族女人也不例外。少年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善花,片刻也不愿离开。
少年名叫金道含。他是仓部令金思钦的儿子,不但技艺过人,而且头脑也非常聪明,最有希望成为新一代风月主。
此时此刻,璋正在内帝释宫的密室里等待善花,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赶在退朝时间离开了王宫。如果想夹杂在退朝的人们中间离开,行动必须敏捷。经过僧房,走过外面的回廊,璋看见宴会场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于是情不自禁地往前院走去。
庭院两边的石塔周围,以及后面的金堂里,也都没有人影。璋放心地吁了口气,然后模仿以前看过的善花的动作,先看看石塔,然后在金堂里供奉的佛像面前合掌。他的心情好象平静了许多。
像今天这样看不到善花悻悻而归的日子,以后也许还会有,甚至有可能多得不计其数。但是,璋依然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偶尔他也会想,幸好被百济驱逐出来,否则就不可能来到新罗,更不可能遇到善花了。
虽然没有见到善花,但是等待也会让他心潮澎湃,他也不愿意去想什么前途之类,就像现在这样,心里想着善花,盼望永远和善花长相厮守,就已经很甜蜜了。
“南无阿弥托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璋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
“主人不在,你干什么呢?”
突然,身后传来了陌生的声音,璋吃惊不已,赶紧回头看去。一位表情严肃的僧人正低头打量着璋,目光幽远而且意味深长,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璋从他的目光之中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温暖,仿佛佛祖包容世间的博爱情怀。璋忘了自己是在不该来的地方,回答道。
“主人不是在那边吗?”
璋指了指大雄宝殿。他的意思是说,里面的佛像不就是这个寺院的主人吗?面对璋唐突的回答,报良法士露出了宽厚的微笑。
“哼,照你的意思,你得到了主人的许可,所以才进来喽?好吧,主人都跟你说什么了?”
报良法士感觉自己好象年轻了几十岁,调皮地看着璋,问道。
“他说,我属于世间万物,却被关在只有王族才能进出的寺院,真是郁闷之极。”
报良法士嘴角绽开了笑容。
“既然主人已经许可,看来以后你还会再来喽?不过,这个寺院里有好多人都认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所以你来的时候要当心他们的眼睛哦。”
璋的脸色突然绷紧了。
“今天是新风月主的就任仪式,王族们都去那里了,所以没有人看见,算你走运……活动已经结束了,你最好还是赶快离开吧。”
报良法士冲着璋双手合十,说道。璋感觉这位老僧好象是在故意保护素不相识的自己,还不动声色地解释了善花没来的原因。璋也合掌离开了。报良法士久久地注视着璋离开王宫的背影,双手聚在胸前,低声念道。
所有的房间都熄了灯。位于山脚的天地斋学社彻底被黑暗包围了,在黑暗中站岗值班的工人偶尔发出翻墙的声音,除此之外,周围就像死亡般宁静。
所有的人都睡熟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木罗须的房间里却在召开秘密会议。为了不让灯光透出,门口挂了帷帐,房间里比平时更暗。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的木罗须,终于开口对雨令说道。
“今天交易场上的商人们都说过什么话,你再详细说一遍。”
“是。小人听说,前不久直接与倭国进行交易的大食国(阿拉伯的旧称)商船被我们的水军击沉了。我们总算保住了海上权,但是倭国提出了非常苛刻的条件,用交易权给朝廷施加压力。”
“什么条件?”
脉度水冒冒失失地插嘴问道。雨令继续往下说道。
“大食国商船运往倭国的东西就是最近开发的剑。那种剑威力无比,若论战斗力,从前所有的剑都不能相提并论。倭国向王室提出的要求就是这种具有非常战斗力的剑。现在,朝廷已经指示泰鹤寺各部的博士们研究这种剑的制作方法。不过,众所周知,泰鹤寺现在的技术人员根本没有能力研制成这种剑,所以大家都很着急。”
木罗须听了雨令的话,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这时,毛津开口了。
“如果朝廷不能满足倭国的要求,结果会怎么样呢?”
这时,木罗须站出来说话了。
“如果真是那样,说不定我们就会丧失交易权。但是,问题又不单单在于交易权,百济被夺去国土之后,早就和高句丽势不两立,在管山城战斗中又跟新罗成了冤家对头。这种情况下,万一高句丽和新罗结成同盟,联合向百济发起进攻,那么百济就只能束手就擒了。所以,王室从多年以前就向陈国和隋朝进贡,谋求和解之道。另外,又不断加强与倭国的交易,试图维持百济与倭国之间的军事同盟。从现在来说,倭国几乎可以算得上能够牵制高句丽和新罗的最大同盟国,这样说一点儿都不过分。”
木罗须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严肃地点了点头。沉重的沉默在房间里流淌,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来自百济的消息,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如果他们还在泰鹤寺的话,这次的事情显然就与自己密切相关了。
“雨令,你再好好打听一下这件事。如果百济因为这件事而陷入困境的话,我们绝不能作壁上观。所以你先把事情打探清楚,我们再来商量对策。”
木罗须逐个征求大家的意见,结束了这件事情的讨论,接着又问大家还没有别的事。毛津迫不及待地说道。
“工房所有的人都对璋很不放心。”
突然,木罗须的视线迅速转移到毛津身上。璋就像沉重的石头,始终压在木罗须心底的某个角落,现在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神经就格外敏感。
“这个孩子,他对天地斋学社的规矩不屑一顾,不仅动不动就违反纪律,而且还时常出门,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真怕这孩子肆无忌惮的举动会给天地斋学社带来危险。”
“是啊,这个孩子是天地斋学社最危险的人物。每天都毫无顾忌地离开工房,从早到晚在外面乱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做什么……前不久竟然有王室的孩子跑到工房来找他,不是吗?最近他每天出门,好象也是去找那个女孩子。”
“璋这孩子根本不把自己当成天地斋学社的成员。所以他才这样不管不顾,我行我素,难道不是吗?这不能不说是对工房的侮辱。”
提起璋的名字,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也很有同感,应该强迫他遵守天地斋学社成员应该遵守的义务和责任。如果他不愿意,那就让他立刻离开,我想这也是为了加强天地斋学社的纪律性。”
听着大家对璋的严厉声讨,木罗须板着脸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倾听。大家对璋的不满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不满,木罗须心里非常清楚。不管事实怎么样,在工房成员们看来,璋就是木罗须的孩子。大家都知道,璋是为了找木罗须,才来泰鹤寺的。
木罗须明明知道大家说得都对,却不能像别人说的那样,无情地把璋赶走。正是因为木罗须,璋才迫不得已和大家走到了一起,同吃同住共患难。也是为了木罗须,他才承受这种流亡异国他乡的命运。璋没有接受百济技术人员的教育,所以他不能单方面就把集团的纪律和义务强加给孩子,而且璋对木罗须怀抱着莫名其妙的憎恶和怨恨。虽然他是掌管全国技术人才的博士,对这个孩子却也无可奈何。
“我明白各位的意思,不过,仔细想来,我们之所以还能在异国的土地上苟延残喘,难道不正是这孩子的功劳吗?为了救我们,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我们也应该以最宽广的胸怀来接纳这个孩子。当然,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永远让他这样放纵下去。请大家给我时间。等情况稍微稳定下来,我就会采取措施,让这孩子成为我们工房的成员。希望各位也多费心,帮助这孩子尽快适应我们的生活,尽快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木罗须说完这番话,大家都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但是没有人提出异议。木罗须说得对。如果没有璋,他们早就在泰鹤寺那场残忍的杀戮之中变成牺牲品了。
“真是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我也把这件事忘了,看见这孩子惹是生非,所以我……”
木罗须搔着脑袋,补充了一句。别人都哑口无言了。但是,每个人都面露愧疚之色。仔细想想,真的是这样,璋对工房的所有成员都有救命之恩。
所属官员全都退下之后,只剩下了仓部令金思钦。他神情严肃,低头观察着刚才就放在桌子上的东西。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好象在认真思考什么,目光异常尖锐。
“泰鹤寺的绿色信标……”
他小声自言自语。在领客府工作多年的高官仔细看过,这个信标果然是百济的物品。
金思钦在心里大喊快哉。调查百济技术者的事情始终处于原地踏步的状态,看不出有什么希望。现在,百济的信标偶然间落到自己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只要找出这个绿色信标的来历,那么查出百济技术者集团的隐身之处,也就指日可待了。
将信标交到金思钦手里的人,正是侍从武官钟斗。此人负责保护王室宗族的安全,虽然品阶很低,但是因为他和金思钦是远方亲戚,所以王室内部大大小小的事情,金思钦都会对他说。
几天前,钟斗无意中发现善花公主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信标。那天,完成保护大王外出的任务,从沙梁府回来,经过内廷的时候,他听见莲池后面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钟斗无意间转过头去,看见两个女人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那样无拘无束地嬉笑打闹。走到近处一看,善花公主正跟一个看似女佣的姑娘摸着什么东西,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猛然间,钟斗锐利的目光落在两个女人中间推来推去的陌生绿色物品上面。直觉告诉他,这个东西绝非寻常之物。
善花公主正沉浸在游戏之中,当她发现侍从武官靠近过来的时候,慌忙把绿色信标藏到了身后。不一会儿,钟斗走到善花公主面前,先对公主低头行礼,然后转过头来,对宫中女官燕珠说道。
“你这丫头,让你照顾公主殿下,你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如此轻举妄动?”
“小人知错了,侍从武官大人,小人看公主殿下太无聊,所以就……”
“嗬,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跟我争辩?”
听了钟斗的训斥,燕珠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善花忍不住走上前去。
“算了,这又不是燕珠的错,是我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钟斗这才收回了斥责的目光。
“对不起。当着公主殿下的面大声说话,小人失礼了。可是,公主殿下藏在身后的是什么东西呢?”
钟斗的语气和刚才大不相同,善花一时惊慌,并没有立刻回答。
“可不可以让小人看一眼?”
钟斗像哄小孩子似的,悄悄地对善花公主说道。善花公主仍然固执地把手藏在身后,不肯拿出来。
“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我……捡来的。”
善花随便敷衍过去,然后就逃跑般地离开了。看见善花的反应,钟斗更加怀疑了。于是,钟斗当天就把燕珠叫来,命令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善花公主身上的绿色信标拿来给他。两天以后,燕珠趁善花公主睡熟的时候,偷出绿色信标,交给了钟斗。钟斗连忙跑到金思钦那里,把信标交给了金思钦。
现在的问题就是调查信标如何落入公主之手了。但是,身为国之重臣,他总不能直接追问大王的小女儿。经过冥思苦想之后,金思钦叫来燕珠,亲自命令道。
“你听好了,首先,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得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另外,最近这段时间你不要限制公主殿下的行动,让她自由自在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与此同时,你要密切注视公主殿下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我报告。千万要小心,千万不能让公主殿下看出任何破绽,记住了没有?”
没过几天,燕珠就发现善花公主经常出入于内帝释宫密室,秘密地与某人相会。金思钦立刻派人潜伏在内帝释宫,调查和善花公主见面的人是谁。
金思钦把绿色信标放在面前,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虽然大王亲自命令执事部和兵部全力配合,不过金思钦还是暗中派遣自己的亲信和士兵进行调查。
对他来说,这是实现他多年野心的绝佳机会。作为真骨出身的高官,金思钦在大王身边工作多年,但是从来没真正体会到权力的滋味,只能静静地等待时机。这件事情如果处理得当,他就可以为王室立下大功,当然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这个好机会。最近以来,金思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敏感。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金思钦缓过神来。侍从武官钟斗和他指派的士兵推门进来了。
金思钦连忙催问道。钟斗眨着眼睛说道。
“大监大人的预感非常准确,这个绿色信标的确是本次事件的重要线索。”
钟斗说完,就让士兵如实禀告。士兵连忙叩头说道。
“最近,经常在内帝释宫密室跟善花公主殿下幽会的男孩子名叫弼斗,是制作王室用品的工房里的人。小人跟踪了这个男孩很长时间,发现他每天都回天地斋工房,工房位于月城西北口。”
听了士兵的报告,金思钦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士兵刚说完,钟斗立刻激动不已,连忙补充道。
“我打听了一下,这座工房是两年前新搬进来的,共有十几名技术者,负责人名叫薛甫。不过,他们的过去都很模糊,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大监大人,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些技术者,肯定没错。马上把他们抓来审问,就会真相大白了。请大人赶快派士兵抓人吧。”
金思钦连连摇头,说道。
“不,不能这样,不能打草惊蛇。否则,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又要付诸东流了。”
金思钦的态度十分谨慎。他双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了沉思,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绿色的信标。钟斗和士兵看不懂金思钦到底是什么意思,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我有办法了。”
金思钦自言自语,紧张和兴奋让他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