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南池龙之子

二 南池龙之子

“快来买红薯哟!卖红薯喽!喝着龙华山泉水长大的红薯喽!”

孩子们吆吆喝喝,往来穿梭于集市。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红薯,笑嘻嘻地在集市上走来走去。虽然他们嘴上不停地吆喝叫卖,其实他们只是喜欢这样成群结队地凑在一起,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卖红薯上。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流着鼻涕,脸上充满了天真而调皮的气息。

其中有一个孩子,比别的孩子高出一头,体格也很结实,可能是这群男孩子中的“头儿”。这个男孩儿的肩膀上背着装满红薯的篮子,带领着一队人马。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布匹店的掌柜正和客人攀谈,看见这群孩子经过,咂着舌头说道。

“今天的集市又热闹了,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们了。”

“这些孩子是干什么的?”

客人顺着掌柜的视线看去,一边问道。

“他们住在龙莫村南池,你连薯童这群小子都不知道吗?”

薯童本名叫璋。但是,因为他经常挖红薯到集市上叫卖,所以人们都称他为薯童。

“今天肯定又要被他们吵死了。”

掌柜连连摇头,回到店铺里去了。

孩子们走到一家饭馆门口,似乎发现了新的猎物,突然停下脚步,藏在篱笆墙旁边。薯童眨巴着眼睛。刚才有个男人走进饭馆,他点的东西刚刚端上来。饭桌旁边放着一个盐袋子,刚刚从背架上放下来。薯童在篱笆后面盯着那个男人看了一会儿,然后朝队伍中间身材最矮小的那个孩子使了个眼色。那个孩子接到薯童的信号,毫不迟疑地跑进酒馆,站在那个男人面前。

“叔叔,米店后面的银杏树底下,有个阿姨等着跟您见面呢。”

“阿姨?”

听孩子这么说,男人立刻面露喜色,嘴角流露着狡黠的微笑,悄悄地看了看孩子,问道。

“是不是皮肤像白玉,鸭蛋脸的阿姨?”

“是的,您说得没错,阿姨让您马上跑过去见她。”

眨眼之间,男人便喝光了杯子里的马格利酒,站起身来。他急得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一边跑一边冲着厨房喊道。

“帮我照看这些盐袋子。”

男人刚跑出去,那个孩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悄悄拿起酒瓶,往栅栏这边跑了过来。孩子把酒瓶递给薯童。薯童得意洋洋地看了看别的孩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又学着大人的样子,豪爽地抹了抹嘴角。薯童手里拿着剩下一半的酒瓶,解开了裤腰带。

薯童把掺有尿液的酒瓶放回饭桌,掏出挖红薯用的镰刀。他把镰刀往盐袋子底下使劲一划。毫不知情的盐贩子背着盐袋子走路的时候,盐会从被薯童划破的洞里撒出来。薯童像个凯旋将军似的回到孩子堆里,一个孩子问道。

“可是,那个盐贩子叔叔到底做错什么了?”

这时,旁边的孩子拍了拍他的头,对他说道。

“傻瓜,上次赶集的时候,那个叔叔想抓队长他娘的手腕。”

“而且还说,你没有丈夫,这么多年独自生活,真是受苦了。”

有人不甘示弱地补充道。薯童一句话也不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默默地望着酒馆的方向。不一会儿,刚才从酒馆里出来的那个男人回来了。他充满期待地跑出去,结果狼狈不堪地回来了。他刚刚坐稳屁股,就迫不及待地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突然,男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看着男人拼命想把咽进喉咙里的东西往外呕吐,孩子们咯咯地笑了。

孩子们又跑到肉铺门前的沙地上。那里经常有演出或者摔跤比赛,所以来往的人格外多。薯童和其他孩子在沙地前面占好位置,准备卖红薯。

一个女人站到了孩子们的面前。

“薯童,你又瞒着你娘偷偷出来卖红薯了。要是被你娘发现了,看你怎么办?”

薯童假装没听见,转过头去。那个女人咂了咂嘴巴,还是蹲在了孩子们的面前,原来她想买红薯。女人从腰间掏钱递给薯童。薯童刚要伸手接钱,突然,一只毛茸茸的手把女人的钱夺走了。

“我好象告诉过你,以后不许你再出来卖东西……”

那个男人一看就是粗人,他把薯童的红薯篮子踢翻了,红薯滚落一地。男人恶狠狠地睬碎了滚到自己脚下的红薯。薯童的眼神立刻变得凶巴巴的。

“哎呀!你这个小东西,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难道你还想跟我拼命不成?”

男人冷笑着说道。这时,一群粗鲁的男人抱着胳膊,站在男人的身后。

薯童只有十三岁,别说一大群人了,就连个小头目,他也不可能应付得了。薯童气得直喘粗气,那个头目刚想从他身边走过去,突然,他好象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了脚步。

“好吧,我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帮我们个忙,我们就让你继续在这里卖东西……”

“帮你们做什么事?”

“这个你先不要管,你到底帮不帮?”

薯童咬着嘴唇,陷入了沉思。这些家伙欺行霸市,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说不定他们还打人或杀人呢。不过,他们总不会让自己去做那些事吧?反正他们要做的事肯定不同于自己以前搞过的恶作剧。

每次薯童做了坏事回家,母亲都用那双充满悲伤和怜爱的眼睛盯着他。今天娘一定也以为自己去了书堂,要是听村里人说他来到集市卖红薯,母亲又会扬起鞭子,问他这样下去,长大以后能做什么。

薯童刚要摇头,突然看见了朋友们充满担忧的面孔。薯童的确是不顾母亲的劝阻,为了好玩儿才来集市,可是他的朋友中间,有的人家里生活非常艰苦,不得不在集市上卖红薯贴补家用。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在集市上卖红薯,如果得罪了这群家伙,以后恐怕就再也不能在这里立足了。

那个以集市为舞台做尽天下恶事的坏蛋头目,他对孩子们的艰难似乎不感兴趣。薯童他们这伙人也是集市里出名的捣蛋鬼,但他们只是讨厌那些看小孩子好欺负就压低价钱的客人,或者少给钱偷偷逃跑的客人。对于这样的人,薯童肯定会寻找机会让他们尝尝厉害。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们这群不怕大人的孩子,所以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了大人眼中的“坏孩子”。为了他的朋友,薯童把涌到嗓子眼儿的脏话强行咽了回去,点了点头说。

“好的,我可以帮你们。不过,如果我成功了,叔叔你们拿八成,给我分两成。”

坏蛋头目气焰嚣张地冷笑起来。但是,薯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和胆怯,依然平静地注视着那个头目。虽然他还是个小孩子,浑身上下却洋溢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汉气概。看到无所畏惧的薯童,那个虎背熊腰的头目就像看到了自己不幸的童年时光,小小年纪失去父母,来到这个地方,痛苦不堪地从最底层挣扎出来的日子……所以,他想答应薯童的要求。

“好吧,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头目往四周看了看,趴在薯童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薯童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看来事情要比想象中的严重。头目冷嘲热讽地说道。

“怎么了?你做不到?也难怪,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那就算了吧,不过从今以后,你们就不要在这里卖东西了。”

“谁说做不到了!你放心吧,只管回去好好睡觉就行了,不要再去欺负别人。”

薯童气咻咻地冲着那个头目吼了几句,然后把滚落在地的红薯捡起来,放回篮子。有几个不能吃了,只好扔掉。薯童把稍微变轻的篮子重新背上肩膀,大声喊道。

孩子们跟在薯童后面,纷纷吆喝。

肆无忌惮的炎热渐渐收敛了它的威风,早晚吹来的风中已经多少有了些凉意。要是换在往年,这个时候满眼都是金黄色的稻田,可是今年连续几个月干旱,稻田渐渐干涸,稻谷从根部开始就像烧焦了似的。今年的秋收肯定是不费吹灰之力了,人们早就发起了牢骚。农夫们的脸上布满了忧愁。最近还传来了骇人听闻的消息,整个村庄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你见过吗?”

“什么?”

“啊,就是那个每天夜里都在三心堂附近游荡的魔鬼呀。”

“魔鬼?”

“是的,听说有一团蓝色的鬼火每天追随在人的身后,能夺走人的魂魄。昨天晚上,果园那家的儿子被鬼火迷住了,往房顶爬的时候,掉下来摔断了腿。上次庚辰日,本来就没下雨,可是栗子树那户人家的鸡却都被雷劈死了,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看来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了。本来大家就被干旱搞得焦头烂额,现在又发生这种怪事……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该祭天了。”

村里的人们把长久以来的干旱和最近大大小小的凶事,全部归咎于深更半夜出没的怪异鬼火。自从恶鬼缠人的消息传开之后,住在龙华山下的人们每到太阳落山就待在自己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使晚上出去方便,也要好几个人做伴。

那天夜里,蓝色的鬼火像往常一样出没在龙华山脚下,四处游荡。龙华山的入口处,也就是金马渚(现在的益山郡)一带,当地最富有的房主监察*(司宪部的首席监察)的石墓前,三四个孩子悄悄地聚集在那里。隐隐约约中,他们看见了蓝色的鬼火,还有灰林鴞凄厉的叫声不知从哪儿传来。

“真的进去了吗?”

“他向来都是说到做到,难道不是吗?”

这几个都是在集市上跟着薯童的孩子。深夜,他们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坟墓前面,一个个吓得脸色铁青。这时,坟墓里发出了什么声音。为了驱赶恐惧,孩子们靠得紧紧的,互相取闹。但是此刻,他们都停了下来,赶紧跑到树桩后面,藏了起来。石墓上有个小小的洞口,一个孩子瘦弱的胳膊从那里伸了出来。那条胳膊看上去骨头很粗,但是还没有长成。他的手里拿着袋子。孩子先把三个袋子扔到石墓外面,最后,那个孩子从小洞口里钻了出来。孩子们纷纷向薯童身边跑去。

“真的吗?你真的成功了。”

“那还用问吗?我是谁呀?我没有爹,我天生就是龙王的儿子,臭小子!”

黑暗的树林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集市上那几个恶棍走了出来。他们看见扛在薯童和孩子们肩膀上的袋子,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个小家伙,竟然真的做到了?”

薯童挺了挺胸脯,得意洋洋地看着那几个坏蛋。

“走吧,大哥等着呢。”

薯童学了三声灰林鴞的叫声。这时,鬼火全都熄灭了。不一会儿,又有三个孩子加入到薯童的队伍。薯童率领着那几个孩子,跟在那些男人的身后。

他们的头目在集市的某间屋子里等着薯童。薯童默默地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头目面前,金子做成的簪子、纽扣、金条、玉条,不愧为当时最有钱的人家,就连陪葬品都这么昂贵。头目心满意足地望着从坟墓里偷来的宝物,拿出一枚玉做的围棋子,扔给薯童。

“很好!以后你可以随便在集市卖东西了。”

薯童扬起了眉毛。

“你不守信用!”

“信用?”

头目一边把宝物往袋子里装,一边若无其事地反问道。

“我们不是说好二八分成吗?”

“二八分成?”

“是的,你说得清清楚楚,分两成给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喂,你们听见我这么说过吗?”

那些恶棍笑嘻嘻地连连摇头。站在薯童身后的一个急性子男孩大声喊道。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是薯童想出来的主意,进去拿宝物的人也是薯童,你怎么可以独吞所有的宝物?”

“你们这些小家伙,你们太小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想想吧,拿出来干什么?你们把这些东西放在手里,就能有饭吃吗?就能有钱花吗?还不得卖出去吗?这才是最难的事情。所以呢,你们也不要再争了,臭小子!从明天开始,如果你们还想到集市上卖红薯,最好放规矩点儿。”

说完,头目站起身来。这时,薯童突然咬紧牙关,用脑袋使劲往头目的肚子上撞去。头目的肚子比薯童整个人都大,但是面对薯童突如其来的袭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旁边的恶棍们纷纷拥上来,使劲毒打薯童。刚才那个跟头目争辩的孩子跑上来想帮薯童,却被一个家伙从身后拎起衣领扔到院子里去了。直到他们打够了,才把薯童扶起来。头目用手指弹了弹薯童的脑门,对他说道。

“这回你再仔细想想,哪里能有好东西!听见没有?”

薯童被两名恶棍抓住双臂,气喘吁吁地伸出双腿,想踢那个头目。头目轻轻往后一躲,就避开了薯童的脚。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趁着我好说好商量,你最好还是乖乖听话。”

“办不到!”

薯童大声喊道。

“这次我真的跟你二八分成。”

“那我也做不到!”

“为什么?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的确不相信你,而且我不能再用鬼火了。”

“为什么?做鬼火很难吗?我们可以帮你,你需要什么?”

让龙华山附近的人们陷入恐怖的鬼火,其实就是在尿液里撒上灰烬。这是薯童往灰堆里撒尿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发光现象。薯童把混合了尿液和灰烬的水桶交给别的孩子,孩子们觉得好玩儿,就把尿液和灰烬的混合物撒得遍地都是,村子里的人们不可能知道这些,他们还以为真的是闹鬼了,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

“你白长了个大脑袋,看来里面真是糨糊。你用你的大脑袋想想吧,用用你的脑子。连续一个多月,每天都闹鬼火,那怎么可能是真正的鬼火呢?肯定会有人怀疑,所以我不能再用这个办法了。”

现在,薯童说话也变得放肆了。那个头目好象被激怒了,他用拳头使劲打薯童的腹部。也许是被打中了要害,薯童的脸白得像纸。

“你小子好象忘了,你和你娘的身份牌还是我们做的呢。要是我们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你和你娘都得完蛋。你知道吗?所以说呢,趁我好话好说,你乖乖地按照我说的去做。偷做身份牌的人,肯定都有着难以启齿的过去,难道不是这样吗?或者是逃跑的奴隶,或者是强盗,要么就是杀人犯,你没有爹,说不定你娘是跟男人随便上床的烂货呢!”

那些恶棍把薯童扔了出去,笑嘻嘻地转过身。薯童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他跑到头目身边,然而他不可能是人家的对手。那个头目抓住薯童的头发,刚要狠狠地打他。正在这时,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传来。

“放开他!”

女人正是薯童的母亲,燕嘉谋。

“你放开我的儿子!你那双脏手,凭什么碰我的儿子?”

头目笑嘻嘻地放开了薯童的头发。

“看来这母子俩都不大识相。你喊什么!不管怎么说,当娘的应该更会看形势吧,回去好好管教孩子,否则我就向官府告发你们。”

恶棍们吐着口水,消失在黑暗之中。薯童和别的孩子们仍然没有消气,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燕嘉谋默默地拉起了薯童的手。

孩子们躲在薯童家门外的篱笆旁边,观察里面的动静。啪,啪,鞭子的响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已经一百多下了,可是里面连声呻吟也没有。最后,燕嘉谋自己打累了,终于放下了鞭子。旁边堆满了折断的鞭子。薯童的小腿已经破烂不堪了,宛如蚯蚓爬过似的红肿伤痕上面凝结着血珠。

“娘,您是杀人犯吗?”

薯童还保持着刚才挨打的姿势,气势汹汹地质问母亲。燕嘉谋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回答,薯童又大声喊道。

“那么您是奴隶吗?要么我的父亲是杀人犯?还是造反派?或者真像那些家伙说的,娘是那种随便跟男人鬼混的女人?”

“璋啊!”

听见儿子带着哭腔的呼喊,燕嘉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心里的悲伤和怨恨,燕嘉谋怎么会不了解呢?但是,燕嘉谋真的不知道如何管教这个不走正路的儿子,她真的很为难。

“我们做虚假身份牌,让那些家伙抓住把柄,欺负我们,难道您真的是杀人犯吗?”

有人嘲笑他是没爹的孩子,有人往他的身上扔石头,他也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可是现在,儿子却在抽泣着大声吼叫。燕嘉谋感觉自己的心好痛。她用力抱住儿子的腰,摇了摇头。

“不是的,璋,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从来不提父亲的事,却说我是南池湖里龙王的儿子,您为什么要跟我胡说?谁会相信这样的谎话呢!”

燕嘉谋抓住儿子的手,让他坐下来,伸手擦干儿子脸上的泪痕。

“璋,娘说你是南池湖龙王的儿子,这不一定就是谎话啊。而且,我和你的父亲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不过,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跟你说。我要保护你,所以请你相信娘,再坚持几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这样鬼混下去了。你不能这样生活。所以你要稍微忍耐,跟着我好好过日子,好好上书堂,好吗?”

“我不要!一个没爹的孩子,学习又有什么用!我要过我想要的生活!你不要管我!”

璋大声呼喊着跑了出去。门没有关紧,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孩子们跑在胡同里的脚步声凌乱而喧嚣。他们又要去哪儿惹是生非?十三年来,尽管燕嘉谋抛弃一切,离开生活多年的地方来到这里,但是身边有个每天都在长大,每天都有新变化的儿子,她并不感到孤独,也不觉得辛苦。现在看来,这种幸福已经被自己耗尽了,燕嘉谋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不知谁家传出了汪汪的狗叫声。皎洁的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那是弯弯的上弦月。

薯童眼含热泪,飞快地跑到了集市。顶着夜风一路跑来,眼泪已经吹干了。不一会儿,孩子们都气喘吁吁地站到了薯童身边。薯童蹲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眨巴着眼睛,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

“喂,你去弄点儿豆面来,三四合*(合:计量单位,升的十分之一)就够了,最好是磨得很细的那种。”

“大半夜的,要豆面干什么?”

薯童像没听见似的,又看了看另一个孩子。

“你去弄点儿猪内脏,要最薄的。”

尽管孩子们都连连摇头,但是谁也不敢违抗队长的命令,于是他们两个赶紧跑去找东西了。薯童又让别的子削弓,然后自己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二天,早饭时间刚过,人们又陆陆续续地来到了集市。那群恶棍终于出现了。他们买了很多东西,然后嬉皮笑脸地走进一家饭馆。

“给我弄满满一桌子好菜!”

“哎哟,看来是有什么好事吧?”

老板娘笑逐颜开,用围裙擦了擦手,亲切地拉着头目的胳膊,把他带到饭桌旁边。

“当然有好事了!”

老板娘端上来满桌子的好酒好菜。

“热腾腾的肉片马上就好了,各位先润润嗓子。”

老板娘往头目的杯子里倒满了酒,又迈着小碎步向厨房跑去。这群家伙各自举起酒杯,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大口大口地喝着马格利酒。正在这时,一支带火的箭从围墙外面射进来,正好射在他们的饭桌底下。只听“咣”的一声,什么东西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听见爆炸声,那群恶棍连忙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忙着藏身,饭馆里面乱成一团。正在这时,只听“哇啦”一声,孩子们大喊着冲进饭馆。趁那群恶棍还没缓过神来,孩子们迅速搜遍了他们的包袱和身体,找到宝物,然后飞快地跳了出来。

孩子们犹如脱弦之箭般跑出了集市,生怕后面有人追赶,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一直跑到了龙华山脚下。汗水淋漓,就像被倾盆大雨浇透了全身,甚至连外套都湿透了,他们有气无力地坐在山脚的大榉树下面。这里除了樵夫,很少有人来,所以就成了薯童这伙人经常聚集的场所。

休息了一会儿,一个孩子脸上充满了对薯童的钦佩,问道。

“你怎么知道豆面会爆炸呢?”

薯童漫不经心地答道。

“上次你们家厨房里不是爆炸过一次吗!”

“什么?这么说,那是你干的?”

“不是,臭小子,豆面旁边有灶坑,所以才砰的爆炸了!豆面本身并没有火,溅开的时候,就像爆炸了似的,我只是模仿罢了。”

就在这时,从村庄通往龙华山的小路上出现了大群人马,从衣着打扮来看,好象是兵卒。热闹非凡的集市上发出了骚动,消息肯定早就传开了。每次怀念父亲的时候,薯童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只是独自在山里走来走去,所以他对山上的地形比对自己家还熟悉。薯童刚要转身往山里跑,突然——

“璋!”

薯童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发现母亲被士兵们五花大绑起来,走在最前面。

“你这家伙,还不赶快过来?”

眼看着母亲被人捉住,他不可能再逃跑了,但是又不能坐以待毙。薯童有些为难了,一会儿看看山里,一会儿看看母亲,不知道如何是好。燕嘉谋问道。

“璋呀,钻进房主监察大人的石墓偷东西,是你们几个干的吗?”

璋不置可否。尽管他是远近闻名的捣蛋鬼,什么事情都敢做,但是他明白母亲对自己的心,所以不敢理直气壮地跟母亲承认是自己偷了东西。

“在集市上制造爆炸事件的也是你们吗?”

璋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把头埋得更低了。这时,士兵们跑上前来,拿绳子把他绑了起来。

“娘!”

“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罪行吗?你怎么可以偷别人的东西,而且还敢碰过世老人的坟墓!”

尽管儿子被五花大绑,但是燕嘉谋仍然使劲抽他的耳光。璋因为不去书堂而挨打,也因为调皮挨打,但是母亲从来没打过他的脸。璋虽然是出了名的捣蛋鬼,但他从来不碰别人的东西,而且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燕嘉谋非常清楚。他只是因为没有父亲而感到悲伤和遗憾,所以受不了别人的轻视和嘲弄。看到和自己同样可怜的孩子受别人欺负,他也从来不会坐视不管。可是现在,儿子竟然偷东西了。望着满脸失望的母亲,璋第一次感到了心痛,这比挨打的脸颊更痛。

“我也不想偷!可是那些坏蛋不让我们在集市上卖东西,还让我们去偷宝物!”

不知道为什么,薯童突然感觉到极度的委屈,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他一边叫喊,一边仰望天空。秋日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

薯童和他的伙伴们被带到了巷厅。不一会儿,集市上的恶棍们也被抓了进来。薯童用被绳子束住的手指了指那个头目,大声喊道。

“就是他!他说如果我把东西偷来,就让我在集市上卖东西!”

头目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恐,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了,然后意味深长地望着燕嘉谋。巷主问那个头目。

“不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孩子!”

薯童插嘴喊道。

“不是的!这个人不仅在集市上做尽各种坏事,他还制造假身份牌!”

刹那间,薯童突然停下来。头目好象也很紧张,站在旁边的燕嘉谋赶紧跪地求情。

“大人!我的儿子犯下了死罪!我看见他制造鬼火,还用豆面制造爆炸,这一切都是我儿子的罪过啊!”

燕嘉谋看都不看声嘶力竭大声呼喊的儿子,仍然不停地磕头。

“但是,这些罪过不该由孩子来承担,这首先是我的罪过!请大人惩罚我吧!我没有管教好我的孩子,我有罪!我没有看管好孩子,这是我的罪过!我应该受到惩罚!请大人惩罚我吧!”

薯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看见母亲跪在别人面前苦苦哀求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紧紧咬住了嘴唇。他又在心里抱怨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就是那个人把自己和母亲害得如此凄惨。

虽然燕嘉谋独自抚养着没有父亲的孩子,但是巷主早就听说过燕嘉谋是个品行端正的女人,而且她已经身为人母,然而美貌却在村子里无人能及,所以附近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燕嘉谋。燕嘉谋刚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总有好几个男人纠缠她,但是燕嘉谋对所有男人的态度都很坚决,为此赢得了不少赞誉之辞。巷主默默地望着恳切地哀求自己的燕嘉谋,终于开口说话了。

“想到你掘了我家祖先的坟墓,我就恨不得把他打死,但是念他年幼无知,今后半年,每个月为巷里交纳两匹麻布就行了。另外,责打他母亲五十鞭!”

薯童目瞪口呆,猛地抬起头来。

“不可以!明明是我犯了错,应该是我挨打,我娘没有错!”

但是,巷主的态度非常果断。

“就让这个孩子亲眼看着他的母亲挨打!”

“不,不要!打我吧!我来挨……”

巷主不再听他说话,转身离开了。士兵们把燕嘉谋的双手束在木头上。皮鞭划过半空,重重地落在燕嘉谋的背部和腰部。每当皮鞭落下,燕嘉谋的身体都像蛇一样蜷缩起来。但是,直到打完五十鞭,燕嘉谋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她的衣服破了,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衣服。薯童被绑在椅子上面,他苦苦挣扎着想要跑到母亲面前,可是只要稍微活动,旁边的士兵就会跑过来,把他挪回原来的位置。薯童实在不忍心看母亲挨打,每当扭过头去的时候,就会有人走过来,把他的头扳回原来的方向,让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挨打的悲惨场面。

薯童扶着母亲回了家。薯童的胳膊稍不留神碰到了母亲的后背,母亲虽然不出声,却疼得剧烈颤抖,薯童不可能察觉不到。他把母亲平放于地炕,紧紧握起拳头,猛地站起身来。

“我绝不放过这些兔崽子!”

燕嘉谋不顾身体的疼痛,猛地站起身来,抓住了刚要出门的薯童的衣角。

薯童猛地停了下来。燕嘉谋再次温柔地呼唤儿子的名字。

薯童呆呆地望着母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对母亲喊道。

“怎么也得擦点儿药啊!你想死吗?”

不一会儿,薯童捣碎几棵药草,然后把捣碎的药草涂上了母亲的伤口。他第一次看见母亲白皙的后背。母亲和村子里的女人不同,皮肤洁白如雪。骨头很细,也很柔弱,好象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似的。如此弱不禁风的母亲,怎么能连声惨叫都没有,默默地忍受了五十鞭毒打呢?薯童的眼泪滴落到那些又红又长的新鲜伤口。

“璋啊。”

燕嘉谋整理着衣服,坐了起来。

“对不起,虽然娘也是为了保护你,但是到处搬家,被那些不良之辈抓住了把柄,给你带来那么多的痛苦,重重地伤害了你的自尊心,这些事为娘以前没有想到。对不起,璋啊!”

没想到母亲会对自己说这些,薯童登时无话可说了。母亲并没有做错什么,除了没有父亲。也许这并不是母亲的过错呢。燕嘉谋用膝盖爬到儿子面前,拉住了儿子的手。

“凭我的力量,看来无法把你培养成优秀的人了。可是,璋呀!你必须做个优秀的人,你一定要出色,所以你还去泰鹤寺吧。”

“泰鹤寺?那是什么地方?在哪儿?”

自从出生以后,薯童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尽管母亲千方百计把他送到书堂,让他读书,可他不喜欢书堂,反而更喜欢集市,当然不可能听说什么泰鹤寺。

“哦哦,泰鹤寺在京城,瓷器、纸张、剑、颜料,百济所有的好东西都是那里制造的。泰鹤寺还教人乐器或舞蹈,也教经学。如果你在那里学习,肯定能成为优秀的人。”

“那么,娘就是在那里学习舞蹈的吗?”

薯童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他半夜起来解手,正好看见母亲燕嘉谋独自在寂静的月光下跳舞。尽管她为别的男人生下了孩子,但是燕嘉谋仍然忘不掉自己爱过的那个人。每当那种无可奈何的思念深深地困扰她的时候,每当她疲惫不堪的时候,她就用舞蹈来安慰自己的相思之情。

“嗯。”

突然间,木罗须在染布之间蹦蹦跳跳的年轻面孔浮现在她的脑海。燕嘉谋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在剧烈颤抖。

“可是,我并不喜欢跳舞……”

“娘学习跳舞,你可以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前你只是把才华浪费到了无用之处,如果你在那里做出鬼火或者豆面炸弹之类,都会受到表扬。他们可能会说你是神童?”

“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吗?那个人肯定会称赞你,那个人肯定会……肯定会认真教导你……”

燕嘉谋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她一把抱住薯童。薯童的心也在狂跳不已。那个人?那天晚上,薯童整夜没有合眼。

太阳升到中天,渐渐向西方倾斜了大约寸余距离,燕嘉谋和璋来到了京城。前一天清早出发,他们不停赶路,几乎没有休息,应该疲惫不堪了,但是过江进京之后,燕嘉谋的脚步更快了。

“娘,这里就是泗沘城吧?”

璋第一次来到京城,兴奋不已地询问母亲。从全国各地收集物资往来走过的马车、哒哒哒哒快步奔跑的马匹、身穿绸缎衣服走在街上的贵族……眼前的一切都让璋兴致勃勃,津津有味。他四处张望,总是落在母亲的后面。燕嘉谋并没有责怪儿子,她只是尽量和儿子保持步调一致,默默地往前走。燕嘉谋望着渐渐赶在自己前面的儿子,再次下定了决心。

“娘,这里不是王宫吗?”

璋大声喊了起来。燕嘉谋拉着欣喜若狂的儿子,朝着泰鹤寺所在的王宫方向走去。燕嘉谋把儿子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张信札。

“你把这封信札交给木罗须博士。”

“木罗须?”

“是的,据我所知,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听他的话,赢得他的认可!成为木罗须博士认可的人,这就是娘对你的期望!你听明白了吗?”

璋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他是我爹吧?对不对?”

“啊,不是的,不是!”

燕嘉谋有些惊慌,连连摇头。燕嘉谋没有想到这些,没想到璋如此渴望父亲。这个忽闪着眼睛追问自己的小孩子,实在是太让人心酸了。

“他是我爹吧?肯定是我爹,对不对?”

“娘不是说了吗?不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每次提到这个人的时候,您总是想哭?他肯定就是我爹,对不对?”

正在这时,舞女长率领舞女们走出宫门,燕嘉谋慌忙转过身去。幸好,舞女们都没有注意到紧贴围墙的母子,很快就走了过去。

燕嘉谋久久地注视着她们的背影。本来自己也可以出现这个队伍中间,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情,说不定自己已经做了舞女长。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情……可是,这十三年来,她唯一的快乐,唯一的幸福,唯一的感情寄托,也就是她的儿子,却是因为那天夜里的姻缘而诞生。她的心再度平静下来。

燕嘉谋从怀里拿出包有五色夜明珠的绸缎口袋。每天夜里,她独自凝望着这颗夜明珠,安慰自己,鼓舞自己。这是唯一可以联结心爱的儿子和他父亲的信标。燕嘉谋把象征儿子出身的五色夜明珠放在儿子手里。

“这个东西比娘的生命更宝贵。现在,娘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珍藏,不要放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不能给别人,更不能丢失。这个东西就像你的生命那样宝贵,你必须随时带在身上!”

“像我的生命那样宝贵?到底是什么东西,有这么重要吗?娘?”

“现在娘还不能告诉你。等你到了二十岁,娘就会告诉你所有的真相。你一定要牢记娘的话。我已经找好了人,很快就会有泰鹤寺的人出来,你跟着那个人走就行了。”

“那个人是不是我爹?”

璋固执地刨根问底,但是燕嘉谋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

“每年可以回家两次,你不要想娘,你要听从木罗须博士的话!知道了吗?”

说完,燕嘉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璋一个人。他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一定是我爹,我也有爹喽!”

璋把从前对父亲的所有抱怨和憎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充满期待地抬头仰望着王宫里直冲云霄的楼宇。

“你是燕嘉谋的儿子吗?”

璋回头看去,一个像是从宫中出来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那个人并不是很欢迎他,看来他不像是那个名叫木罗须的人。

“进去吧。”

在王宫门口,男人把一个绿色凭证递给卫兵看。卫兵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示意让他进去。

“那是什么东西?”

“你是说这个绿色凭证吗?这是泰鹤寺技术人员的信标。必须拿着这个,才能出入王宫和泰鹤寺。”

走进泰鹤寺的大门,好玩儿的东西太多了,璋忙得不可开交。染色工房、瓷器工房、冶金工房,还有数不胜数的人们来来往往。璋从小生活在偏僻的乡村,对这里所有的事物都感到陌生和震惊。

“木罗须博士在这里做什么?”

“那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在冶金方面,他是名副其实的高手,而且陶瓷、制铁、染料,样样精通。所以他现在是泰鹤寺的首长,率领着这么庞大的泰鹤寺。”

“我爹是首长吗?”

璋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自己的父亲竟然是这么厉害的人物,璋不由得心潮澎湃了。

“就是这位。”

男人指着泰鹤寺庭院里对着人群演说的男子,对璋说道。

“今天就要开始祭天大典了,而且本次祭天大典的最后一天还要举行继位仪式(王位继承者就任仪式)。不仅最近的倭国,就连扶南国*(现在柬埔寨——译者注)、黑齿国和天竺国也派来了使臣!”

天竺国?璋用惊讶的目光偷偷窥视着正在演说的木罗须。不一会儿,木罗须做了个手势,示意人们解散,所有的人都有条不紊地散开了。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罗须。

带着璋进来的男人朝木罗须走了过去。璋赶紧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走了那么远的路,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荆棘,到处都皱皱巴巴,真是狼狈不堪。璋伸手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用手蘸着唾液,把起皱的地方拉平。这时候,一双干干净净的皮鞋出现在他的视野。璋抬起头来,那双鞋的主人正是木罗须。木罗须望着璋,眼神妙不可言。他久久地注视着璋,什么话也没说。璋不知道如何是好,连忙把燕嘉谋给他的信札掏了出来。

“我娘让我把这封信札转交给您。”

木罗须默默地接过信札。璋望着木罗须,心里激动不已。

“再过一会儿,他肯定会把我紧紧抱住,大声呼喊‘儿子,我的儿子’,说不定还会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呢!”

纷繁复杂的思绪就像浮云,飞快地闪过璋的脑海。

“你懂得经学吗?”

木罗须读完信后,声音冷得犹如冬天里的小溪。璋稀里糊涂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懂数学吗?”

璋还是摇头,他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些字眼。

“你有制作什么东西的特别手艺吗?”

倒不是不会做,然而那些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手艺。

“那么你识字吗?”

璋犹豫良久,终于回答道。

“我娘教过我一点儿。”

木罗须望着璋,他的眼神就和声音一样冰冷。好象不仅仅是冰冷,他的目光还包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就像一道任何人都无法跨越的高大而坚固的壁垒。

“你回去告诉你娘!泰鹤寺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什么也不懂的人来这里做什么!泰鹤寺乃是百济精华聚集之地,每个人至少在某个领域拥有卓越的才华,而且不光是才华卓越,人品也要端正!”

璋的心里萌生起逆反的情绪。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数学也就算了,这个人第一次见到自己,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品行好不好呢?不管璋心里怎么想,木罗须仍然冷冰冰地继续说话。愤怒的火焰焚烧着他的灵魂,那是冷得像冰的火焰。

“可是你没有任何才华,而且从你娘身上也看不出什么好品行,所以这里不可能接受你!”

璋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态度评价自己的母亲。他觉得自己的母亲无比温柔,无比慈祥,而且对自己管教严厉。母亲把这个人说成天下最优秀的人,不料他的嘴里竟然说出这种话!璋虎目圆睁,使劲瞪着木罗须。木罗须恶狠狠地责骂刚才带璋进来的技术人员。

“如果你因为私人感情而接受这种事情,那就马上离开泰鹤寺!把这个孩子赶走!马上赶走!”

听到木罗须的高声喊叫,两名技术人员跑过来,抓住璋的两条胳膊,想把他拖出去。璋太震惊了,嘴巴一动不动,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木罗须,好象要将他看穿。两名技术人员把他拉到泰鹤寺外面,璋这才奋力挣扎,大声喊道。

“我有话说,你们放开我!我要打听一件事。”

技术人员把璋放到了王宫门外。

“不要在这里待着了,赶快回家去吧!”

璋紧紧抓住技术者的裤腿,苦苦哀求。

“求求您了,我想问个问题,我必须问清楚!”

技术人员冷冷地推开璋的手,回宫去了。璋刚要跟上去,卫兵们拦住了他。

“你想往哪儿走,小家伙!”

卫兵猛地一推,璋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路过的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停地回头张望。璋的心里充满了耻辱和愤怒,小脸涨得通红。夜幕降临,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璋眼泪汪汪地握紧拳头,气愤不已地怒视王宫。

白天混乱的泰鹤寺也被深沉的寂静包围了。木罗须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陷入了沉思。燕嘉谋的儿子被技术人员强行拖拉出去,大喊大叫的情景始终在他脑海里回荡,怎么也挥之不去。木罗须的手里仍然拿着燕嘉谋的信,他再次打开这封已经读过十几遍的信。

我没有一句解释,悄悄地离开你,转眼之间已经十三年了。如今我还是没有任何解释,就向你提出过分的要求。请你接受这个孩子,并在泰鹤寺里把他培养成人。如果你对我还有星星点点的留恋,哪怕只是丝丝缕缕的憎恶,我也恳请你答应我的要求。如果你的心因为我而碎成了千片,那么我离开你时不能做任何解释,而且不允许我向你解释的心情啊,早已经碎成了万片。现在,我仍然不能开口说出,请理解我的无奈。

他从来都不相信燕嘉谋会变心,因为他知道燕嘉谋不是那样的女人,必然是带走燕嘉谋的那个男人强行占有了她,所以她才不得不离开,对此木罗须深信不疑。尽管如此,木罗须仍然摆脱不掉对燕嘉谋的怨恨。他不能原谅燕嘉谋把自己当成心胸狭窄的男人,其实他可以理解她,也可以包容她。他不能理解燕嘉谋为什么不明白自己对她的爱有多深。木罗须就在怨恨之中走过了这十三年的岁月。

“燕嘉谋……”

我忘记过她吗?自从她离开以后,木罗须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别的女人。不,为了彻底把燕嘉谋忘记,他也曾经想过找别的女人代替燕嘉谋。可是,不管在哪个女人面前,他所看到的都是燕嘉谋的身影。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在别的女人面前叫出了燕嘉谋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地因为看见和燕嘉谋相似的背影而追随上前。除了工作以外,他从来没有忘记这个女人,这个将自己推进痛苦深渊的女人。时隔十三年之后,这个女人把她的儿子送到自己面前,另一个男人的骨肉,而且同样没有任何解释,甚至也不为自己找寻借口。晶莹的泪珠沿着木罗须紧绷着的脸颊流淌下来。

“博士大人!”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有人在找他。木罗须慌忙擦了擦眼泪。泰鹤寺的博士们推门进来了。他们的神情都很沉重,也许是因为马上就要举行的王位继承仪式。阿佐太子去了日本之后,传来了失踪的消息,转眼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据说阿佐太子在回国的路上,因为船只破损而下落不明,现在是生是死还不能确定,所以举行太子继位仪式的计划只能临时破产。但是,夫余桂等人动用自己的力量,促成太子继位仪式正常进行。对于这件事,朝廷大臣们分成两派,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马上就要举行继承仪式了,你打算就这样坐视不管吗?”

木罗须沉默不语。阿佐太子给了木罗须成为博士的机会,并且对泰鹤寺最为关照,给予自己最多支持的人也是阿佐太子。所以泰鹤寺的博士们对太子的失踪深感痛心,反对夫余桂继承王位的心情也就不难理解了。木罗须的心情同样沉重,但是身为技术人员,泰鹤寺的博士们又能做什么呢?见木罗须继续保持沉默,另一位年轻的博士提高了嗓门,似乎在责怪木罗须的沉默。

“虽说阿佐太子乘坐的船只破损,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上船,而且活不见人,死未见尸,他们怎么可以如此仓促地举行继承仪式呢?万一陛下的王弟夫余桂登上王位,百济必将流血不止,难道您不知道吗?”

年轻博士说得很有道理。尽管木罗须对于泰鹤寺之外的事情没有兴趣,但是他也同意博士们的意见,同样感到愤怒。然而,他毕竟是泰鹤寺的首长。

“可是,我们泰鹤寺不应该干涉王位问题。”

博士们齐刷刷地盯着木罗须,遗憾地喊道。可是,木罗须的态度非常坚决。

“难道你们不知道泰鹤寺的纪律吗?我们泰鹤寺既不能分立门派,也不能因权势而动摇。只要我们心向百济,这就足够了。”

“可是,博士大人!”

那些博士好象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木罗须已经站起身来。如果连泰鹤寺也卷进了王位继承的纷争,那么势必会赔上许多人命。

“看来,天下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木罗须站在黑沉沉的屋檐底下,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白日里的王宫门前,真是混乱不堪。有人带着东西来到王宫,还有装运货物的小货车,还有那么多载着重物的马车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候通行。璋平生第一次来到京城,没有地方可去,于是坐在地上睡了一觉,然后站在旁边,远远地观望那些接受检阅的士兵。趁着士兵集中精力接受检阅的机会,璋迅速掀起第三辆马车的帷帐,藏了进去。

马车里装满了金童佛和舍利函等东西。璋躲在金童佛的后面,还没等他坐稳,有人捂住了他的嘴巴。璋大吃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原来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好象负伤了。他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边,示意璋不要出声。璋和那个男人都紧张兮兮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卫兵们好象喊住了第一辆马车。

“这是什么?”

“每天都看,还用问吗?这是制造瓷器的泥土。”

外面传来士兵掀起草帘子的声音。

“通过!”

前面那辆马车也顺利通过了。车主好象跟卫兵们很熟,检查过程也很简单。璋藏身的那辆马车停在卫兵面前。外面好象有人在小声说了些什么。璋和男人屏住呼吸,蜷起了身子。

马车吱吱嘎嘎地走了。璋刚要松口气,只听另一名士兵急匆匆地喊道。

“等一等!停下!”

马车应声停住了。男人抱着璋,蜷缩得像只大虾。

“什么呀?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泰鹤寺要的东西。”

“我问你是什么?”

“从天竺国直接带回来的毛毯和棉布,还有金童佛,很多东西。”

“打开看看。”

车主掀起了马车上的布,但是帷帐并没有全部掀开,只能大致看见里面的东西。一名军官走了过来,摇着头说道。

“这样不行!打开车盖,好好检查检查。”

“什么?你让我把车盖打开,难道要把这么多珍贵东西都拿出来吗?”

璋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那个抱着璋的男人好象比他更紧张。他甚至能听见男人剧烈的心跳声。

“下船以后,光是在伎伐浦码头装车就用了一个时辰,怎么可能全部卸下来呢?”

“这是卫士佐平大人的指示,我们也没办法。”

“没什么特别的东西,看了也是白看,从外面看看就行了……”

“多嘴!哪来这么多废话,有点儿可疑,弟兄们,给我搜!”

三四名士兵抓住了马车的车盖。就在他们准备掀起车盖的瞬间,车主突然朝士兵们挥起了鞭子,然后把马车赶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车主又挥起一鞭,马发出“咴咴”的嘶鸣,风驰电掣地跑开了。士兵和军官刚要追上去,但是马车已经跑出很远了。士兵们骑马跟在后面。利箭像雨点儿般激射而出。男人抱着璋,紧紧地趴在马车里。穿透帷帐射进来的羽箭被金童佛像弹了回去。璋不由自主地摆脱了那个男人的怀抱,钻进旁边的毛毯。卷成了团的毛毯里刚好可以容纳孩子的身体。

正在这时,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匹马开始狂奔起来。可能是车主中了箭。马在密密麻麻的利箭中受了惊吓,疯狂地跑出去。车和马分离开来,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不一会儿,璋从毛毯中钻了出来。毛毯缓冲了外界的震动,璋几乎没怎么受伤。但是,藏在金童佛后面的那个男人却变得血肉模糊,已经昏迷过去了。马车滚落下来的时候,他好象被什么东西磕破了头。脖子后面不停地流血。那血不是红色,而是黑色。黑色的鲜血滴落到地上,渗透进泥土。

璋战战兢兢地走向那个男人。其实他的心里很想立刻逃跑,但是追兵们朝马车里面射箭的时候,这个人曾经把他抱在怀里,保护过他。

“喂,喂。”

璋轻轻摇晃那个男人的肩膀。看上去好象死了似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抓住了璋的肩膀。

“这封信札……这封信札……阿佐太子的信札……转交给陛下的侍从武官王仇!”

璋稀里糊涂地接过沾满鲜血的信札。

“谁?王仇吗?”

“是的,王仇大人!只要你把信札转交给他,不管你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你!”

璋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事情都可以吗?真的什么事情都可以满足我吗?”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做个手势,示意璋赶快逃跑。

“一定要转交给他!一定!”

“我怎么才能见到他呢?他长什么样?他是谁?”

璋不能继续问下去了。士兵们的喊声越来越近,同时还有乱糟糟的脚步声。

“在那边!”

“快去找!”

“给我搜个遍!”

璋跑进树林,藏在一棵高大的橡树后面。这时,几十名军官和士兵蜂拥而来。一个军官拎起了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脖子。

“死了!”

“搜他的身!”

他们仔细搜遍了那个男人的全身,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士兵们离开了,夜已经深了,璋这才下了山。他躲藏在陌生人家的猪圈里,在臭气熏天的地方熬过了整整一夜,冻得瑟瑟发抖,心里想着怎么才能见到那个叫王仇的人。

第二天早晨,璋站在王宫附近的小巷子里,靠着墙壁,好象在等什么人。

“天,地,屋,住……”

有人念着千字文朝这边走来,听声音是个小孩子。璋用手打了个响指,叫那个孩子过来。

“你认识字吗?”

孩子单纯地点了点头。这时,璋朝着那个孩子的脸颊挥出一拳,稀里糊涂的孩子被璋打倒在地,然后猛地站起身来,冲他大发雷霆。

“你干什么,哼!”

这时,璋又朝着那个孩子的腹部打了一拳。孩子再次站起来的时候,说话已经带了哭腔。

“你为什么要打我?有什么话你就说嘛……”

璋用拳头代替了回答。孩子倒退了几步,企图逃跑,但是璋抓住孩子的衣领,又给了他一拳。嘤嘤——孩子低声哭了起来。这时,璋才微笑着放下了拳头。

再过几个时辰,太子继承仪式就要开始了。威德王今天又没有出门。自从听到阿佐太子失踪的消息以后,威德王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非常重要的公务,就连朝廷会议也不参加了。他几乎不吃饭,晚上也不开灯。侍从们千方百计帮他开了灯,最后也还是要关掉。太阳落山了,望着威德王的寝宫,侍从武官王仇的心也像黑夜般迷茫。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的梦,自从阿佐太子失踪以后,威德王也失去了未来。

“侍从武官大人!”

勤卫军官大声叫喊,向王仇走过来。

“嘘!小点儿声!”

勤卫军官打开手里的皮革,低声对王仇说道。

“您看看这个。”

勤卫军官展开的皮革上面,写着“王九即死”的字样。也许是为了不被发现而故意写错了字,字体像是出自小孩子之手,看上去非常幼稚。

“这分明是想陷害侍从武官大人,小人已经派了勤卫队去搜查。不过这种情况之下,犯人可能不容易捉到,所以小人甚是忧虑。”

王仇是威德王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尽管他也想过,夫余桂他们一伙在处置了阿佐太子之后,接下来的目标说不定就是自己了,但是他还是不得不怀疑,如果有人想加害自己,完全可以通过别的手段。如果想加害大王或者太子,说不定还需要动用舆论的力量,可是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王仇”拿出来当靶子,对方又能得到什么呢?王仇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正在这时,另一名勤卫军官匆忙跑了过来。

“怎么了?”

“那个想加害武官大人的家伙抓到了,这家伙正要往城门外面的城墙上张贴这东西,就被小人抓了个正着。”

“是吗?是谁呀?”

“可是……是个小孩子,您先去看看吧。”

望着被关在王宫仓库里的孩子,王仇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也就十来岁吧?胖乎乎的脸蛋。

“就是这个孩子吗?”

“是的,他正要往王宫外面的墙上贴这个东西,就被小人抓住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王仇问道。孩子胆怯地回答。

“叔叔,您就是王仇武官大人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旁边的勤卫军官怒吼道,孩子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更小了。他的眼里含满了泪花。如果再吓唬他几句,说不定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了。

“叔叔您就是王仇武官大人吗?”

“你这个臭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竟敢搞恶作剧?”

“我只有在王仇武官大人面前才能说出来!”

王仇抓住了勤卫武官想要打孩子的手,孩子以为要挨打,闭上眼睛,像鹦鹉似的低声嘀咕道。

“那我也只能在王仇武官大人面前说。”

王仇向前迈出一步,对他说道。

“我就是王仇,你说吧。”

孩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没有任何语调和感情色彩地说道。

“我有一封很重要的信札要交给你。这是一个垂死之人交给我的,你马上到城河楼下面,不要杀我,否则你就得不到那封信札了。”

孩子的话好象早就背好了似的。

“那么,是谁让你把这番话转达给我的呢?”

王仇追问了一句,孩子又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知道了,一起去吧。”

王仇一行人离开宫门的时候,有个影子风一般跑向夫余桂的房间。

不一会儿,王仇到达了城河楼,周围连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军官把带来的士兵安排到各个位置,团团包围了城河楼。王仇问孩子。

“在哪儿?”

孩子四下里张望片刻,学了三声布谷鸟鸣。这时,璋从王仇身后的树枝上跳了下来。王仇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又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有人来。

“指使你们的大人在哪儿?”

“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王仇仔细看了看这个孩子。看他的态度很大胆,而且很平静,看来他说的是真话。孩子的眼睛里散发出睿智的光芒。这个小家伙还能想出学布谷鸟叫的办法。

“为了进宫,我偷偷地爬上了一辆装有贵重物品的马车,可是马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马车进到宫里,很快就被宫里的士兵赶了出来。最后,马车的主人中了士兵们的箭,所以马车滚落到山坡下面了。那个人受了重伤,临死的时候,让我把阿佐太子的信札交给王仇大人。”

就连周围放哨的士兵们都吓得不寒而栗。

“你说什么?阿佐太子的信札!这么说,太子殿下还活着?快把信札给我。”

“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王仇急得心里都要着火冒烟了,因为太子继承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那个人说只要我做成这件事,不管我想要什么,王仇大人都会答应我。”

“这个放肆的东西!你想跟侍从武官大人讨价还价吗?”

旁边的勤卫军官忍不住拍了拍璋的脑门。

“你这个小家伙!快点儿把信札交出来,否则我马上就把你抓走,杀死你!”

璋仍然不肯让步。

“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是如果杀死我,你们就得不到信札了。这封信札对你们非常有用,所以还是答应我的要求吧。”

这孩子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当务之急是先拿到信札,所以不管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他。

“好吧,你想要什么?”

“您认识泰鹤寺的木罗须博士吧?”

木罗须?听到这个孩子说出如此出人意料的话,王仇忍不住反问道。

“木罗须博士?”

“我认识,可是,这件事情跟木罗须博士有什么关系吗?”

“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但是请您让木罗须博士跪在我的面前。”

“什么?让木罗须博士跪在你的面前?”

“为什么?”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请不要问原因。”

王仇脸上露出宽厚的微笑,仔细观察这个昂首挺胸,丝毫没有畏惧的孩子。看来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想问问这个孩子的父母亲是谁,为什么要找木罗须,但是现在不是打听这些事情的时候。

“那好吧,你先把信札给我。”

“您先把木罗须博士带来。”

“我也是男人,说过的话绝对不会反悔。”

“没有哪个男人会说自己是女人,要办完事情,才能知道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王仇笑了笑,让军官去找木罗须。

“好了,现在你可以把信札给我了吧?”

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要见到木罗须博士,交易才算完成。”

这孩子太刻薄了,真想揍他一顿。但是,从孩子的立场来看,为了达到目的,也只能坚持这个顺序。为了安慰焦急的心情,王仇稳稳当当地坐在树桩上。

“你也坐下吧,还能等一顿饭的工夫,他们才能到呢。”

璋毫不迟疑地坐了下来。那个写下“王九即死”的孩子仍然在旁边瑟瑟发抖,他好象并不是璋的朋友,之所以做这些事情,怎么看都像是受了这个狡猾家伙软硬兼施的逼迫。那个小男孩的眼睛又黑又大,一看就是个天真的调皮蛋。

“你也坐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凡……凡路。”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是泰……泰鹤寺的技……技术人员。我哥哥……哥哥也在泰鹤寺学习。”

璋这才瞪大了眼睛。

“是吗?你父亲贵姓?”

“叫脉……脉度水。”

听见凡路提到自己的父亲,璋的眼睛里又冒出愤怒的火花。王仇没有放过璋的细微变化。

“是吗?那你又是干什么的,臭小子?”

王仇盯着璋,问道。

“我是传信的小子。我在等待泰鹤寺那个叫什么木罗须的人。”

王仇哈哈大笑,又问。

“龙华山南池湖的龙王是我的父亲。”

听了璋荒唐的回答,旁边的凡路嘿嘿笑出声来。但是,璋和王仇都没有笑。

“哼,这小子真厉害,怪不得胆量过人呢。”

这回不仅凡路,就连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两个人都茫然地盯着王仇。最后,璋学着王仇刚才的样子哈哈大笑,他对王仇这个男人非常满意。

“木罗须博士来了。”

“交易结束了吧?能不能让木罗须博士跪在你的面前,那就看你的能力了,现在可以把信札交给我了吧?”

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向他走来的木罗须,一边掏出了信札。走过木罗须身边的时候,王仇对他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过,你算是遇到了厉害的角色啦。”

王仇率领军官们飞快地跑出了他们的视野,只剩下不知道该不该走的凡路,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叫我干什么?听说你想让我跪在你面前?”

璋默默地瞪着木罗须。他的眼睛里泛着闪闪的磷光,就像野兽的眼睛。不一会儿,璋终于开口了。

“好吧,我不让你下跪了。我……就当作自己从来就没有爹,我爹早就死了,我以后也会这样告诉自己。我只请你给我娘写封信吧。”

璋说到这里,似乎又充满了愤怒,话音里都带着哭腔。直到这时,木罗须才理解了这个孩子的愤怒。原来这孩子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父亲。这么说来,燕嘉谋并没有跟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难道是出于对自己的歉疚?听了这个孩子的话,他对燕嘉谋所有的憎恨和抱怨都烟消云散了。年轻时的心动和激情超越了漫长的岁月,涌上心头,就连木罗须自己也十分惊讶。

“我娘每次想到博士大人的时候,都会哭得伤心欲绝。我娘说过,如果我能得到您的认可,那就是她最大的心愿!如果我娘知道您对我这么恶毒,这么无情,那我娘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就当是我自己逃跑出来的,请博士大人给我娘写封信吧,哪怕只写一句我很想你,就好了!”

最后,璋呜呜地放声痛哭。凡路唯唯诺诺地站在旁边,忍不住随着璋一起抽泣起来,还不时轻轻地拍打璋的后背。望着这两个孩子,泪水在木罗须的眼眶里打转。过了好长时间,璋的眼泪才渐渐少了。

“哭完了吗?我们走吧。”

木罗须没有解释什么,径直走在前面。但是,他的声音却充满了慈爱,就像小时候母亲唱给自己的摇篮曲。尽管璋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把他当作父亲,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跟在木罗须的身后。

侍女们拿着太子继承仪式上需要穿的衣服和饰物,走进夫余桂的房间。夫余桂开始着装打扮,但是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儿子夫余宣在旁边看着他,脸上也笼罩着深深的阴影。

事实上,企图争夺王位的夫余桂和解氏家族,其势力核心并不是夫余桂,而是他的儿子夫余宣。夫余桂已经年过半百,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量动摇威德王的政治基础,也没有力量实现解氏家族的利益,而且他的性格还多少有些软弱。把智慧的阿佐太子作为目标,以野心勃勃而且年轻气盛的夫余宣为核心,实现长期的权力继承野心,这才是解氏集团的政治企图。所以,这次的太子继承仪式无异于夫余桂为儿子夫余宣将来继承王位铺好垫脚石。这次的王位之争其实是阿佐太子和夫余宣之间的对决。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黑齿平走了进来。夫余宣让侍女们退下了。

“怎么样了?”

侍女们刚离开,夫余宣就迫不及待地用膝盖撑着坐在地上,问道。

“一切顺利。”

“东西呢?”

黑齿平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刚才璋交给王仇的阿佐太子的信札。夫余桂匆忙读了信札的内容,眉毛瑟瑟抖动。

“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出什么事了?”

“他在新罗!他还活着,必须赶快把他处理掉!”

“臣明白了。”

夫余宣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信札,仔细读了一遍,然后放在旁边的灯上。牺牲了好几个人的性命,好不容易落在王仇手里的阿佐太子的信札,就这样化为灰烬,永远地消失了。

为了庆祝太子继承仪式,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的庆典节目已经接近了尾声。武术大会的帷幕刚刚落下,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就回荡在王宫里。旁边响起刺耳的锣鼓声,纺织大会也结束了。忙于织布的女人们同时停了下来,负责评判结果的女人拿着尺子,对她们每个人织了两天的布进行测量。当优胜队确定之后,女人们高声欢呼起来。最后,音乐声响起,身穿华丽服饰的舞女和男性舞郎跑了进来。这是万民百姓载歌载舞的最愉快的时光。

庆典进入尾声的时候,威德王走向活动现场前面的祭坛。夫余桂和威德王的小儿子们,还有夫余宣,以及几十名王族子弟都跟在威德王身后。百姓们齐声欢呼着迎接他们。最后,当威德王到达祭坛前面时,他面向祭坛伸出双臂。瞬间,活动现场的骚乱声同时消失,出现了难得的宁静。

“水神河伯的孙子,日月之子东明王的第二十七代玄孙,威德!向掌管百济青山绿水!以及掌管太阳的日月之神和大地之神、水神禀告!继第二十七代玄孙,威德之后,太帝欲封夫余桂为继承者,统领百济!请日月之神和大地之神、水神许可!”

威德王的祈祷刚刚结束,下面就传来阵阵欢呼。与此同时,音乐声响起。站在旁边的王仇将七支刀递给了威德王。中间有一个刀刃,两侧各伸出三条支脉,因此得名“七支刀”。七支刀是帝王权威的象征。

王仇的头部受了伤,包裹着白布。他好象刚刚受伤不久,鲜红的血液渗了出来。

威德王把七支刀高高举起,再次向天祈祷。音乐声戛然而止。

“请各位神灵许可!”

夫余桂跪在威德王面前,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准备从威德王手中接过七支刀。突然,威德王举着七支刀的手开始瑟瑟发抖,而且越来越剧烈,就连手的主人威德王好象也很惊讶,仿佛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他的手一抖,七支刀猛烈地摇摆,就连站在远处的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周围死一般的宁静。七支刀左右摇摆,如同疯狂舞蹈,并且发出了“嗡嗡”的振动声。人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把七支刀,正在这时,一道神秘的绿光从庭院外面的地上升腾而起,如同迷蒙的浓雾。那道绿光渐渐朝着祭坛方向扩散开来,当绿光和七支刀联结在一起的时候,形成了奇异的图案,同时空中荡漾起了强烈的漩涡。有人发出尖叫声,继而,高高低低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迸发出来。

“轰隆隆,咣咣!”

天空掠过一道闪电,闪烁着绿色的光芒。伴随着巨大的响声,为太子继承仪式精心装饰的柱子和物品都散落在地,乐师们的乐器也接二连三地破裂、粉碎。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尖叫着四处逃窜。

突然间,木罗须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扶苏山顶发现的那个青铜大香炉。此时此刻,眼前与七支刀相互联结,形成漩涡的绿光就和当年把自己引向扶苏山的绿色曙光一模一样。青铜大香炉依然保存在他的房间里。他试了几十次,试图点燃香炉,然而十三年过去了,青铜大香炉怎么也点不着。

“过而生者!独自焚香,

是为王者!复兴百济,是为荣光之王!!”

木罗须情不自禁地念诵起熟记在心的语句。他不知道复兴百济的荣光之王会是谁,但是他确信此人绝对不是夫余桂。

璋不知道太子继承仪式上发生了什么事,独自坐在木罗须的执务室里。泰鹤寺的人都去观看继承仪式了,外面安静得有些冷清。璋趴在放有青铜大香炉的桌子上,回想着刚才和木罗须之间的对话。

“你想在这里学习吗?”

璋没有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学习过,所以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你想学什么?”

木罗须又问。璋还是没有回答。虽然母亲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这个地方,但是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学习的事情。

“那你最擅长做什么?”

听了木罗须的这个问题,璋开始认真思考。我到底会做什么呢?母亲说过,制作豆面炸弹或者鬼火这类事情在泰鹤寺里会受到表扬,可是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那些事情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恶作剧罢了。除了这些,除了恶作剧,他实在不会什么了。不知道为什么,璋突然感到委屈和愤怒,并且非常怨恨木罗须,为什么总问一些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现在,我还不能立刻接受你到泰鹤寺学习。你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找一找你擅长和拿手的事情。”

木罗须只留下这句话,也没告诉他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就出去了。

“哼!你算什么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么多年不管我,现在张口就问我擅长什么?”

他低声自言自语,委屈油然而生。想起小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南池湖龙王的儿子,想起那些往自己身上扔石头的孩子们,趴在桌子上的璋突然站了起来,桌子上的青铜大香炉从他手上掠过。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爹!南池湖的龙王就是我爹!”

刹那间,香炉里燃起了红色的火焰。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木罗须的执务室。香炉里的香火继续燃烧,冒出了烟气。

继承仪式现场发生了骚动,整个朝廷都乱了套,于是接连不停地开会商讨。夜深了,木罗须才回到泰鹤寺。他无意中往自己的工房看了一眼,隔着门缝,他看见香炉里燃烧着红色的火焰。木罗须气喘吁吁地跑进工房,不错,那火焰的确是红色香炉发出来的。自己试着点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可是这香炉里的火怎么偏偏在今天被点燃了呢?

“是谁?是谁把香炉点着了?”

木罗须忘记了自己首长的身份,大声喊着跑了出去。木罗须翻遍了所有的工房,大声叫喊。

“谁进了我的工房?到底是谁点燃了香炉?”

没有人站出来。他们从来没见过木罗须这个样子,无不惊讶不已,连连眨巴着眼睛。

夫余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好几个时辰了。黑齿平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默默地思考着什么。突然,夫余宣猛地停下了脚步,因震惊而涨红的脸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阴谋!这肯定是泰鹤寺搞的阴谋诡计!”

阿佐太子发来的信札处理得非常彻底,夫余宣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没想到又出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好象受到了刺激。那道莫名其妙的绿光和七支刀的怪异声响就是泰鹤寺的技术人员在搞鬼,对此夫余宣深信不疑。朝廷大臣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上帝的暗示,也有人说是某种象征,但是夫余宣不信这些。

虽然他不懂得其中的原理,但他相信凭泰鹤寺的技术,足以制造这样的场面,而且泰鹤寺的技术人员们大都得到过阿佐太子的恩惠。尽管那些从事技术工作的人们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不过他们绝对不会喜欢夫余桂,因为他抢占了曾经宠爱过自己的阿佐太子的位置。现在太子生死未卜,他们必然会千方百计推迟太子的继承时间,从而为阿佐太子赢得最后的机会。

夫余宣特别留心观察了木罗须。听黑齿平说,王仇从某个小孩子手里接过信札的时候,木罗须也在场。泰鹤寺的部分博士有可能通过木罗须得知了阿佐太子仍然活在人世的消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善于察言观色的黑齿平点了点头,问道。

“那要做到什么程度呢?”

“彻底铲除我们之外的所有势力!”

“是!”

拥有这样聪明而又能干的部属,也算是莫大的福气了。黑齿平没有继续追问什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剩下的事情,黑齿平会酌情办理。但是,夫余宣仍然没有消气,毕竟这件事已经精心策划并准备了那么长时间。

“现在却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泰鹤寺摧毁了!”

夫余宣越想越气愤。如果黑齿平把这件事情处理好,那么还可以伺机行事,不过至少要等几个月之后,不,说不定需要几年的时间。如今只能毫无把握地度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想到这里,夫余宣握紧拳头,用力朝墙壁砸去。

黑齿平刚出去,就悄悄地叫来了十三品武督军官。

“把正在接受训练的第三军派到泰鹤寺后山,待命!”

“时间是今夜子时,没有时间了,赶快行动!”

璋逃出了木罗须的身边,却无处可去。可以去的地方只有自己的家,离这里还有很远的路程。想到母亲在家里等待自己,期望自己在泰鹤寺成为优秀的人才,他就不想回家了。黑暗作伴,璋漫无目的地拖着沉重的脚步。

“我再也不要想了!”

璋大声喊了好多遍。喊过之后,脚步声追随在自己身后。偶尔有风吹来,那些枯黄的树叶就会三三两两地落上璋的头顶。璋感觉这些随风飘落的黄叶无比凄凉,就像自己的身世。

不知道走了多久,璋来到一座小山脚下。半夜三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士兵们的脚步声。璋不由自主地躲在大树后面。随时随地躲藏,动不动就胆战心惊,这是他来到泗沘城之后养成的习惯。璋悄悄探出头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十几名军官站在那里,好象有百余名士兵把枪放在地上,发出碰撞的声音。与此同时,脚步声停止了。

一个人站到了队伍前面。士兵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人。

“今夜子时,袭击泰鹤寺。在此之前,泰鹤寺里站在我们这边的人都会逃出来,所以务必要将剩余人员全部抓住,尤其是木罗须和他那伙势力,必须彻底铲除!”

听到木罗须这个名字,璋不由得大吃一惊。

“听懂了没有?”

璋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他在山里徘徊良久,终于发现一条樵夫开辟的小路。璋摇着头往南跑去。

“我再也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他已经下了十次,甚至二十次的决心,再也不去想了。可是,每当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哭完了吗?我们走吧!”木罗须那亲切而温柔的声音就会清晰地萦绕在他的耳边。即使塞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我再也不……”

可是,尽管璋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已经掉转了方向,顺着来时路往回跑去。璋一刻不停地往前跑,嗓子眼里冒出了血腥味儿,嘴唇也裂开了,当他跑到木罗须的工房门前,他的心好象快要爆炸了,剧烈地搏动。

璋猛地推开了房门。尽管已是深夜,木罗须博士仍然跟另外几个泰鹤寺技术人员商讨问题。面对璋的突然出现,所有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璋不管三七二十一,气鼓鼓地对木罗须说道。

“快……快点儿……逃……逃跑吧。”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话也说不上来了。士兵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璋的心里急得直冒烟儿。

“有人要杀……杀死你们,要把你们……全……全都杀光。”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还是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木罗须的声音依然那么温和。璋心里想,幸好自己回来了。

“这……这里危险,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跟我来。”

他的话音刚落,泰鹤寺后面某个地方就传来了撕声裂肺的惨叫声。那是垂死之人凄惨的呐喊。房间里的人们都吓得脸色铁青,慌忙站起身来。接着又是一阵惨杀声传来。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打算坐着等死吗?”

璋喘了口气,大声喊道。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木罗须凭直觉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先跟着这孩子避一避吧!”

人们纷纷跑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璋突然回头看去,却没有见到木罗须的身影。璋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木罗须的工房。

“你干什么?还不赶快出来!”

事态如此紧急,木罗须仍然在拿包袱裹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包袱,走出了房间。穿过泰鹤寺院子的时候,受惊于这突发事件的脉度水和凡生、凡路也跑了出来。木罗须一行人没有理会围墙那边传来的鬼哭狼嚎声,跟随璋的指引,疯狂地逃出了混乱不堪的泰鹤寺。过了一会儿,泰鹤寺围墙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喊声。

“木罗须跑出去了!赶快封锁泰鹤寺外围所有的大门!”

这时,木罗须一行已经跟着璋有惊无险地逃出了宫门。经过黑暗的后巷,跑到一个冷冷清清的小山村,他们才暂时停下脚步,稍事休息。好不容易逃脱了杀戮,人们无不都魂飞魄散,心惊胆战。木罗须神情凝重地望着王宫的方向。

“木罗须博士,这是哪儿来的晴天霹雳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脉度水纠缠着木罗须,带着怨气问道。木罗须仍然忧心忡忡地望着王宫,低声说道。

“现在没时间解释那么多了,我们还得赶快逃离这个地方。他们一定会继续追赶我们的。”

木罗须宛如石像般脸色僵硬,凝视着远方。璋目不转睛地盯着木罗须,“爹”——这个字眼不停地在他嘴里打转。所有的人都板着脸孔,只有璋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他的心里暖洋洋的。璋扑通躺在草地上,白茫茫的银河横跨他的头顶。

湖里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湖边那个篱笆门的房子好象没有人住,呈现出荒凉的景象。几天的时间,庭院里已经长出了茂盛的杂草,放在角落里的平床已经好几天没人碰了,上面横七竖八地铺满了晒干的红薯根。

“谁呀?”

燕嘉谋听见什么动静,于是猛地推开了房门。她的面孔憔悴,好象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可是,庭院里洒满了明亮的月光,并没有什么人。映在湖水里的月亮随着波纹摇曳。燕嘉谋轻声叹了口气,正要把门关上,突然,一只青蛙跳上了回廊。燕嘉谋非常高兴,仿佛看见了贵客。青蛙蹲在回廊上,静静地抬头仰望着燕嘉谋,那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就像调皮的璋。

燕嘉谋摇了摇头,也许是因为太想念璋了,所以出现了幻觉。这几天,燕嘉谋既不干活,也不吃饭,只是呆呆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管走到哪里,眼前总是晃动着儿子的身影,她不停地叹息、流泪。支撑自己十三年的璋突然离开了,她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

她又一次产生了幻觉。不,这次不是幻觉,一个黑色的影子轻轻穿过庭院,朝自己走过来。燕嘉谋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呆呆地凝望着那个朝自己走过来的影子。

“璋呀!”

燕嘉谋赤脚跑了出去。燕嘉谋激动得忘乎所以,抚摸着儿子的手和脸。突然,她向后退了几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在泰鹤寺……”

“娘,身后还有人呢。详细经过我以后再告诉您,先把他们带到屋里去吧。要是让别人看见,可就不好办了。”

璋的话音刚落,十几个陌生人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所有人都是筋疲力尽的模样。

“我们从京城走到这里,用了整整两天时间。”

看来情形有些不妙,燕嘉谋把这些陌生的客人领进屋里。也许是大家都累了,谁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好意思,都跟着进了屋。但是,站在最后面的男人却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家里很简陋,进来坐吧。”

燕嘉谋再次发出了邀请,但是那个男人仍然纹丝不动。燕嘉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于是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瞥了瞥那个男人。突然间,燕嘉谋的脸色苍白如纸。十三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这张脸孔。离开以后,她反而更加思念这张面孔,然而此时此刻,这张面孔就在她的面前。

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木罗须先开了口,听他的声音,好象在强迫自己按捺住感情。

“好久不见了。”

燕嘉谋不敢抬头。朝也思暮也想的男人分明就在眼前,然而她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燕嘉谋觉得自己好生可怜,她都有些恨自己了。因为走了太远的路,木罗须的皮鞋到处都沾满了尘土。燕嘉谋看了又看。

“真的好奇怪,我以为见到你的时候会有好多话想说,可是等到真的与你见面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啪嗒啪嗒,燕嘉谋的眼泪掉落在脚背。

“你看着我。”

燕嘉谋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含满了热泪,就像从前一样明亮而又宁静。木罗须感觉到了,她对自己一如既往的爱,就像珍珠一样凝结在那双眼睛里。漫长岁月孕育而成的珍珠更丰硕,更光彩熠熠。既然如此,这个女人当初怎么会离开自己呢?木罗须感到无比好奇。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木罗须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他真的很想听燕嘉谋说几句话,不管说什么都好。是辩解也好,是解释也好,不,哪怕只是与从前无关的事情也行,只要她说话就好。可是燕嘉谋没有开口。她的眼睛却像吸收月亮精华的产妇,牵引着他的灵魂。他注视着燕嘉谋的眼睛,奇怪的是,那么长时间堆积的怨恨和悲伤竟然冰消雪化了。

尽管木罗须并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好象能够理解燕嘉谋无奈而悲伤的命运了。一个人,不管他多么出色,不管他爱得多深,都有可能遇见不如意的事情,就像现在这样,尽管面对泰鹤寺部分博士们的重压,他仍然不想介入王位之争,可是最后,他还是成了王位纷争的牺牲品。

木罗须悄悄地伸出胳膊,抓住了燕嘉谋的手。她并没有急于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的手再也不像原来那么光滑而柔软,早已变得粗糙而且僵硬,但是她手上的温暖却一如从前。那么温暖,那么亲切,仿佛彻底融化了他冒着生命危险躲避追逐的疲惫和痛苦。

“进去吧,我得给客人准备饭了。”

燕嘉谋只说了这句话。她把手抽回来,转身去了厨房。她的动作依然轻快,就像从前在染布场的庭院里蹦蹦跳跳的时候,只是比当时更多了几分稳重。

那天夜里,陌生的客人们吃完了燕嘉谋做的饭,还没等撤下饭桌,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起来吧,快起来吧。”

听见燕嘉谋的轻声呢喃,木罗须猛然睁开了眼睛。朦胧的曙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燕嘉谋坐在他的头顶,摇晃着他的肩膀。木罗须微笑着拉住了燕嘉谋的手。他梦见燕嘉谋了,梦见他们如约结婚,生活在一起,梦见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睁开眼睛,迎接一天的第一缕阳光。

“你快避一避吧,我总感觉有些奇怪。”

直到这时,木罗须才从睡梦中惊醒。原来真是个甜蜜的美梦,他甚至不愿醒来。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肯定没错。这十三年来,我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所以很清楚这种声音。”

木罗须什么也没听见。她为什么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呢?木罗须心生疑问,但是看见燕嘉谋焦急地催促自己,木罗须不得不立刻起床。他把一行人统统叫醒,刚刚翻过后面的篱笆墙,木罗须就听见了清晰的马蹄声。

“一起走吧!”

尽管木罗须也知道一起走说不定更危险,但他还是拉着燕嘉谋,要她一起走。燕嘉谋轻轻地摇了摇头。

“孩子就拜托给你了。请你一定要……”

燕嘉谋没有说完后面的话。他们隔着篱笆墙,互相凝望对方,好象要把对方永远地刻进自己的心里。

“博士大人!这样下去我们会被人抓住的!快走吧。”

听了脉度水的催促,木罗须这才转身离开。璋像松鼠一样,敏捷地跑向龙华山。他们经过山脚,跑到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村庄的山坡,发现士兵们已经闯进了燕嘉谋的家。

木罗须还想多看燕嘉谋一眼,于是回过头去,突然,他情不自禁地失声尖叫。他看见燕嘉谋被士兵们五花大绑起来。璋想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落伍,结果也看见了同样的情景。璋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拔脚就往回跑去。但是,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脉度水伸脚将他绊住了,然后又把他扶起来,从后面紧紧地抱住。璋一边挣扎,一边呜咽着说道。

“放开我,我不走了,我又不是泰鹤寺的人。”

“太晚了,现在下去,你们都会死的。在他们看来,你跟泰鹤寺的人没什么两样。你母亲赋予你生命,你应该好好想想未来。所以,你最好先避一避。”

“都是因为你!所有这一切都怪你!”

木罗须俯视着村庄,像路标似的僵在那里。璋不分青红皂白,张牙舞爪地冲他大声怒吼。脉度水让凡路脱下衣服,塞住了璋的嘴巴。然后,他们连拉带拽地把璋带到了山上。

全国各地都贴满了追捕木罗须等人的告示,就连小山村的饭馆也不例外,悬赏金额一天比一天更高。百济的国土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木罗须一行用了几天几夜的时间,连续翻过了几座大山。刚刚翻过了这座山,马上又有另一座大山出现在眼前,他们就这样马不停蹄地翻山越岭。士兵们一直在后面追击。最后,追兵赶到了百济的边界,他们也只好翻越最后一道山峰。最后,当他们到达新罗境内,别人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们曾经是百济王室引以为荣的一流技术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