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第十六章

一进入十月,斐都斯塔的好天气便告结束。十一月中旬,还有一周的时间能见阳光,但太阳仿佛换了一个,它一出来便行色匆匆,忙着准备迈向冬季,出来露个脸也只是为了向人们告别。可以说,“圣马丁①,小阳春”的说法也只是一种讽刺,天气并不好,斐都斯塔人对这种赞美之词并不相信。从这时起到来年四月底是一段漫长的令人生厌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很注意保暖,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打发多雨的日子。他们成了两栖动物,准备在水中度过命中注定要过的那个时期,尽管如此,每年总有一些人会抱怨说:“瞧这天气!”另外一些人倒有点儿哲学家的味道,他们说,“雨水多,墒情好,土地肥”,“或者天好,或者地肥,不能两全其美”,以此来进行自我安慰。

①圣马丁为十一月十一日。

安娜·奥索雷斯并非安于现状的人,每年万圣节①的下午,一听到那令人伤心的钟声,她便感到忧虑,见到外面的天气则更伤心,她想,又要遇到一个潮湿、单调、没完没了的冬天了,而钟声正是宣告冬日的开始的哀鸣。

①十一月一日。

和往年一样,那年的忧伤也如期而至。安娜孤单一人在餐厅里,桌上摆着锡制咖啡壶、杯子和高脚杯,因为堂维克多刚才喝过咖啡和茵芹酒,眼下他已在俱乐部里下棋了。放咖啡杯的小碟子上放着半枝熄灭的雪茄,烟灰和流淌出来的咖啡搅和在一起成了难闻的糊状物。庭长夫人忧伤地注视着这一切,觉得好像是世界的废墟。她瞧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心都碎了。她认为这是世界的象征,世界就是这样:灰烬、寒冷、被吸烟人丢弃的半截雪茄烟。她还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他既不能吸完一整枝烟,也不能完整地爱一个女人。她自己就像那半截雪茄,是对这个男人已没有用、对另一个男人也没有什么用的东西。

她无意识地却一本正经地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钟声响了,好像要一直敲下去的样子,一直敲到下午。敲到夜里。安娜全身颤抖起来。她觉得像锤击一般的钟声是冲她敲打的。这无法无天、不负责任的钟声无缘无故地在她脑袋上响着,就是为了打扰她,让她心烦。声音不是像特里封·卡门纳斯在当天《御旗报》(女仆刚刚将这报纸放在她膝盖上)发表的诗里说的那样是“对死人的哭泣”。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钟声与死人无关,它象征活人的忧伤,预示万物即将冬眠。当、当、当!不知已经敲了多少次!不知还要打多少次!钟声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意味着即将到来的另一个冬天落下的雨滴吧。

为了分分心,忘掉那无情的响着的钟声,她翻阅了一下《御旗报》。报上框着黑边。她随意地读着第一篇文章。它谈到人生的短促,表达了报社编辑部纯洁的天主教感情。“这个世界里什么是欢乐?什么是荣誉、财富和爱情?”在文章作者看来,就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这全是空话连篇,根本不存在,只有美德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在这个世上,不必寻找幸福,人世间绝对不是灵魂的归宿,死亡才是最正确的途径。开始时还对死人的孤寂感慨万千的作者,最后却羡慕起他们的佳运来了。对他们来说,已经知道“人间之外”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解决了哈姆雷特的那个大难题:生存还是毁灭①。“人间之外”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是个秘密。不管怎样,作者还是祝愿亡灵安息,永垂不朽。文章的作者是特里封·卡门纳斯。这一番毫无新意的胡言乱语反而增添了庭长夫人的烦恼。这比那钟声更烦人,更令人伤感。见到原本可能是伟大、正确、高尚的思想遭到践踏,变成轻薄的东西,遭到蠢人的污蔑,这实在叫人伤心!这也是当今世界的象征:伟大的事物、纯洁美好的思想和庸俗、虚伪、丑恶的事物混杂在一起,难以分开!接着,卡门纳斯谈到了坟墓,写了一首长达三大段的三行诗体挽歌。安娜看着那长短不一的诗行,觉得像是用中文写的。也不知什么原因,她总是读不下去,一点也读不懂。尽管她还在那儿读,可就是集中不起注意力。前面那五行诗她读了三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也写过诗,认为自己那些诗可能也是坏诗。她会不会也像特里封那样呢?很有可能。如果她也应该对自己表示蔑视,那真是件叫人伤心的事。当年她以极大的热情写的那些宗教诗她现在却认为很矫揉造作,都是模仿修士路易斯·德·莱昂和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作品。糟糕的倒还不是那些诗写得拙劣,没有什么意思,庸俗、空泛……问题是激发写这些诗的感情。那种宗教激情有什么意义呢?没有多大的意义。尤其是她现在还试图体会一下她那种宗教激情……她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一个不体面的女文人,虽说她已不写诗也不写散文了。但是她作为女诗人,那种虚假的、扭曲了的、遭世俗观念蔑视的精神还在。跟过去几次一样,安娜在这方面深深地进行了自责,但过度的自责又使她反过来将过失全都归咎于斐都斯塔,归咎于她两个姑妈、堂维克多和弗里西利斯,而对自己觉得可怜,对缺点错误异常宽容。

①原文为英文。

她在阳台上探出身去,见恩西马达区的居民都路过广场,朝位于西部的墓地走去。墓地在堤岸那边的一座小山上。斐都斯塔人都穿着施洗礼穿的服装。那些行人大多是女仆、保姆、士兵和一大群孩子。他们大声说着话,愉快地做着手势。显然,他们没有缅怀死者。行人中还有儿童和妇女,他们扛着廉价的花圈、细长的蜡烛和其他的祭奠用品。不时地还有身穿号衣的仆役和书童穿过广场,他们扛着巨大的蜡菊花花圈、像柱子一样粗的大蜡烛和手提式灵台。这是富贵人家的祭奠用品,主人没有时间或不想去扫墓,就派仆人代劳。“体面的人”一般不去墓地,打扮人时的小姐则不敢去那儿,她们只留在堤岸上散散步,和平时一样炫耀自己的时装。她们自然也不会去怀念死者,但又不肯显露出这种心情,因此,她们的衣服颜色很深,说话不像往常一样嗓门很高,表情也较深沉。她们在堤岸上散步,就像在死者家里吊丧,而死者的近亲又无一人在场一样,心情愉快,却很有节制,含而不露。如果人们还在思念这个庄严的日子,那么,他们一定庆幸自己还没有和死者在一起。斐都斯塔那些想得开的人都认为人生莫测,今年悠闲地在散步的人,明年说不定就与死人为伍了。

那天下午,安娜比平时更讨厌斐都斯塔人。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干什么,没有信念,也没有热情,只是根据传统习俗,机械地重复着过去的那一套,就像疯子老是说那几句疯话一样。周围悲凉的气氛与死者捉摸不定的命运无关,却给活人增添了烦恼。庭长夫人也感到十分心烦,甚至觉得大气中都充满着烦恼。如果她将内心的感受告诉任何一个斐都斯塔人,谁都会说她太浪漫了。心里的这种烦恼也不能告诉丈夫,因为他听了会立即吵吵嚷嚷,大谈制订活动计划,改变她的生活习惯。他的活动计划十分全面,可就是没有考虑她神经紧张的情况。

金塔纳尔和比西塔辛一起制订的那个有名的让庭长夫人散心、消遣的计划实行不了几天就被丢弃一边,没有一项付诸行动。开始时,安娜还跟丈夫出去散散步,看看戏,参加贝加亚纳家的聚谈会,还到乡下去走走。但很快她就厌倦了,她就是不想出门,弄得堂维克多和银行职员的妻子也没有办法。

比西塔辛耸了耸肩,她觉得无法理解。安娜真是个怪女人。她肯定安娜非常喜爱阿尔瓦罗,而他也施展伎俩在追求她。这点她看得很清楚。她在帮忙,小巴科也在帮忙,就连老好人堂维克多也不自觉地在助一臂之力……但没有什么结果。梅西亚心里十分焦急,烦恼,尽管他心里不想让人看出来,但还是让人觉得他一筹莫展。讲经师是不是从中捣了鬼?比西塔辛自告奋勇,愿上忏悔室看看情况。她打听到哪几个下午讲经师在忏悔室里听忏悔,便上那儿去转上一圈,透过栅栏偷偷观看安娜是不是在那儿。

后来,她打听到有人见到她上午七时在那儿忏悔过。“啊,这儿有文章。”银行职员的妻子倒没有想到梅西亚想到的那些事情。愿上帝保佑她,比西塔辛没有想到安娜会像臭名远扬的奥布杜利娅和小时吃过泥巴、长大了又瞧不起富家子弟的疯疯傻傻的帕艾斯小姐那样看上一个教士。安娜十分浪漫(凡是与她自己的言行不相符的人,比西塔辛一律称之为浪漫派),不过,她是另一种浪漫派。从眼下的情况看,不必害怕,她还不会产生读神的爱情。比西塔辛只怕讲经师跟梅西亚作对,会利用自己超群的才能让庭长夫人变成居家修女。这太可怕了,一定得设法避免发生这种情况。比西塔辛想看到自己的女友也像她那样堕落下去,这样,她感到欣慰,她不想放弃这种快乐。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见到那种场面会那么高兴,眼下既已发现了,她就想尝尝这种新的美好的滋味。当初她发现梅西亚在金塔纳尔的“禁猎区”内张网准备捕猎时,就感到喉干舌燥,两颊绯红,两眼冒火。“不管怎么说,他准是迷恋上了,”她心中感到隐痛,但同时又有某种快感;她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和隐藏在心灵深处刻意保护的某种东西受到了伤害,但又觉得像个染上了恶习的人那样,明知这恶习会伤害自己,却仍感到快慰。这是比西塔辛这庸俗单调的一生中感到的唯一的强烈的愉快感。甜食虽还没有吃厌,却已觉得没有多少味道了。她现在要追求新的刺激。她想见到这位完美无缺的庭长夫人落到堂阿尔瓦罗的怀抱里;也想见到堂阿尔瓦罗露出像现在那样低三下四的模样。她希望他取得胜利,目的不是为他,而是为了让另一个女人堕落。她想了许多办法,让他们不用自己去寻找机会,至少不用安娜去寻找,便能见面,聊天。巴科没有比西塔辛那样的险恶用心,他也在大力帮忙。虽说第一次合适的机会是金塔纳尔本人在奥索雷斯家的那座巨宅里提供的。后来,堂阿尔瓦罗还不揣冒昧地去造访了几次,但他明白那儿不是实现他目标的场所。在堤岸见面时,他用目光和其他的手段对她进行了暗示,但效果不大。在贝加亚纳家和去比维罗的路上,他胆子更大了些,但运气并不佳。安娜竭力向堂阿尔瓦罗表明,她不怕他,总在等着他;她认为他的手法并不高明,还毫不夸张地让他明白,他没有进攻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