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科夫《在这个小城里》爱情诗赏析
作者:张易萱 时间:2023-02-04 13:46:20 我要投稿!
〔俄—苏〕马尔科夫《在这个小城里》爱情诗鉴赏
在这个小城里,我是一个过客。
我离开这里整整十五年。
我把东西放在寄存处,
天刚蒙蒙亮,我就上了大街。
我勉强地认出了那些地方:
孩子们做骑兵游戏的
草丛繁茂的山谷,
如今已是人行道和房舍。
高大的树木耸立的地方,
曾是我们会合的山岗。
某一个时候,这儿曾是一个村庄,
现在却是
舒适的小城。
我羞于向行人询问,
我继续沿着街道行走……
到了市郊,
几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有人在池塘里洗涤衣裳……
熟悉的小村庄
和篱栅门,
牵牛花缠绕着门廊,
破旧的石墙下面,
夏天做饭的小炉子冒着烟。
我把栅门叩响……
我激动得发抖,
我忆起了一切,
好像在梦里一样,
从屋里走了出来……
顺着小台阶,
妻子向我走来。
她问:
“您找谁? 找安德留莎?
他刚刚乘车到区上。”
“大约,她指的是她的丈夫……
那丈夫一定十分爱她……”
现在,她
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某一个时候,战争使我失去了她。
就是在这里,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
我曾和一位少女站在这里,
她系着结实的发辫……
穿着到膝的短裙……
丁香花儿正在盛开,
好像乳白色的烟雾,
从墙头上向我们低垂下来。
请告诉我,谁能
从我这儿把你夺去?
我不嫉妒那位丈夫,
他也不应该把我妒嫉。
我沉默不语。
女人有些困惑不安,
突然那双眼睛里——闪出了处女的光亮,
我,吃力地说出了一句话,
问道:“你们家有水吗?”
(马德菊 译)
《在这个小城里》,这一首在马尔科夫爱情诗作中算是较长的诗篇,飘传出一个在战争中失去爱人,失去爱的男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沉重而凄楚,令人穿过这重重的一叹观视到一个男人荒凉的目光。这是一首反映昭示苍索的战后境态、情态的心态诗。
“在这个小城里,我是一个过客”,起笔一个“过客”便已托出一颗寂寥空茫之心。是“过客”而不是主人,传递一种心境的荒凉。而更浓化这种荒凉心态的是“我”曾经不是过客,而是主人。“我离开这里整整十五年”,现在回来,做故土的寻梦者,或是说他是故土的寻魂者,寻情者。“天刚蒙蒙亮,我就上了大街”然而,“这儿曾是一个村庄,/现在却是/舒适的小城”,“我”的田园不见了,这里变成了别人温煦的港湾。尚可依稀辨出整齐的街道房舍处曾是“孩子们做骑兵游戏的/草丛繁茂的山谷”,童趣浓痴的回想比照出眼前景象繁华的冷清,甜蜜的以往景境不复再现了。告别童年的恋想,他又向前走去。“我羞于向行人询问”,“羞于”二字,把“我”和这个小城之间拉开了距离,呈现出陌生感和孤落感,这是极精微传神的一笔。“到了市郊,几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有人在池塘里洗涤衣裳……/熟悉的小村庄/和篱栅门”“牵牛花”依然“缠绕着门廊”、破旧的石墙”正冒着烟的“小炉子”,刹那间,旧境重现,往日鲜活,“我”以为我找到了从前,“我”以为我就要跨进家门拥有现在,“我”以为我寻梦寻魂,马上就将梦魂两圆全。于是“我把栅门叩响……我激动得发抖”。这一笔精微传神到了至极,一个男人寻寻觅觅的焦苦热灼的找盼情态在激动不能自持的浑身发抖中表现出来。栅门就在这屏住呼吸的艰难期待中开启“我忆起了一切,/好像在梦里一样,从屋里走了出来……/顺着小台阶,/妻子向我走来。”这是一个镜头,这个镜头却把时间的过去时态、现在时态迭合在一起,展示出三个生活片断:一是十五年前历境的幻现,一是别离后“我”思恋的梦境幻现,一是眼前真境的呈现,而最后在心的恍忽迷离中,镜头延着现实真境串接下去:“她问:‘您找谁?找安德留莎? /他刚刚乘车到区上。’”/“大约,她指的是她的丈夫……”。好辛酸的误会,一个妻子已认不出从前的丈夫,把从前的丈夫当做现在丈夫的同事了。战争淋漓的鲜血浸透出战后惨淡的人生。“您找谁”这客气、友善而距离的问语夹杂着一个故事全部的悲哀与苦涩,击碎了一个男人寻索的梦。“现在,她/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战争使我失去了她”,失去—— 这意外的打击使一颗心在怔忡中不由自主的去温往日的旧梦:“就是在这里”,地点没变,“我曾和一位少女站在这里,/她系着结实的发辫/她穿着到膝的短裙……”、“五月的晴朗”、“丁香花”、“乳白色的烟雾”,一切都记忆犹新,独独这里却换了新的男主人。往境的鲜亮更为眼前景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凄霭悲云,“我”不由得悲从衷生,痛彻呼问:“请告诉我,谁能/从我这儿把你夺去? /我不嫉妒那位丈夫,/他也不应该把我妒嫉”。显然,这位战场归来的战士,怀一颗善良、豁达而充满对人理解的心,他清醒地意识到夺去他妻子的不是哪个男人,而是一场制造离散和死亡的战争。这里诗人借他之口对战争进行了悲愤的质问。
诗中镜头还在延伸:“我沉默不语。/女人有些困惑不安,/突然那双眼睛里—— 闪出了处女的光亮”。这一笔写得好惊心! 而对已属他人的妻子,“我”还能说什么呢?一场战争不仅使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时间鸿沟,更横着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长河了,“我”只好沉默,而妻子则在对方奇怪的沉默中由困惑到注意,最后她突然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突然间,年轻爱恋的故事被记忆摇醒,于是“处女的光亮”在她眼里进射,而这时的“我”已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了,只“吃力地说出了一句话”,“你们家有水吗?”好苍凉的一笔!时过境迁,失去的不会再来,还是做个讨水问路的空寞的过客罢。读罢全诗,回头看“过客”二字,意识到“过客”一词所含的全部的冷苦,一场战争,把主人变成了“过客”,不仅是故土的过客,更是情感的“过客”了。
全诗风格深沉凝重、沉郁苍婉,仿佛荒原里的一片池塘。诗中以“在这个小城里,我是一个过客”开头,为全诗定下冷苦的基调,然后在儿时意趣、青春恋情的明朗重音中调合强化着眼下现实怅触忧忍的主旋,酸从中来,苦从中升,飘散不尽,最后以讨水的“过客”做结,怅惆之情,溢出诗外。
诗的结构匠心卓见:沿循男主人公的脚踪心旅,诗中穿插着“过去式”与“现在式”,青梅竹马的亲近回忆,织进整齐街道房舍的陌生感与距离感之中,年轻恋情的幸福回思,比照着夫妻不能相认的极度哀凄之境。而这种“过去式”与“现在式”的穿插联接,有的明折,如从童年回忆到“继续沿着街道行走”;有的暗转,迭合得天衣无缝,如妻子“从屋里走了出来”“顺着小台阶”“向我走来”,这场面,既发生在过去,又出现在现在,过去与现在巧妙迭合,串联了一个完整而辛酸的故事。开头“在这个小城里,我是一个过客”,结尾,“我”问道:“你们家有水吗”,首尾呼应巧妙互照,正因为是“过客”,才向路边人家“讨水”,而“讨水”,则是男主人公费力而无奈地承认自己实在是个“过客”了,感情上的过客。
诗在情绪传达、意象刻画上细腻生动,精致入微,多设传神之笔。这只消看结尾一段便无须赘述了,更不消说全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