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她究竟当众宣布了什么,看样子裘德是充耳不闻,还可以说他对眼前一切一概是视而不见,无所用心。泰勒一人座,大家的兴头来了,照样坐着。接着阿拉贝拉跟她父亲说:“咱们这会儿该去啦。”

“可是牧师还不知道吧?”

“知道啦,我昨晚上就关照他了,说八点到九点,咱们人就到了,因为要顾到体面,得尽早,不做声不做气的,我们俩都是回头婚,人家会觉着太稀奇,就赶来看热闹啦。他已经完全点头啦。”

“哦,这挺好嘛;我是准备好啦。”他父亲说,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

“现在,老乖乖,”她对裘德说,“就按你答应的,咱们走吧。”

“我答应什么啦,什么时候答应的?”他问。她呢,本来靠她干的那行专门学会的一手,先把他收拾得颠三倒四了,这会儿又要逗得他人清醒过来——或者说在那班不了解他的底细的人看来,他样儿还是清醒的呢。

“怎么!”阿拉贝拉说,假装吃惊的样子。“咱们今儿晚上坐在这儿,你不是好几回答应要我结婚吗?在座的各位先生都听见啦!”

“我不记得啦。”裘德一着不让地说。“只有一个女人——在这个迦百农①,我可不想提到她。”

①《新约·启示录》中说:“大巴比仑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之母。”

阿拉贝拉对他父亲瞧着。“我说,福来先生,你可要顾惜名誉啊。”邓恩说。“你跟我女儿住在这儿三四天啦。你要跟她结婚大家都是心里有数啦,要是我没数,我怎么会容我家里头出这样的事儿。这事关名誉呀,你这会儿不认账可不行。”

“你可别糟蹋我名誉!”裘德火辣辣拦住他的话,一边站起来。“我宁可跟巴比伦的淫妇结婚,也决不干什么不名誉的事儿!①你可别多心,我的亲爱的,这不过是说话打个比方——书里头都管这叫夸张法。”

①米迦勒节为9月29日。

“把你的比方收起来吧,用不着跟收留你的朋友说。你欠着他们的厚情呢。”

“虽说我跟她上这儿来那会儿跟死人差不多,人事不知,要是为了名誉我得跟她结婚——我看我得跟她结的话,那我一定结,愿上帝保佑!我这辈子还没对女人或什么活物干过见不起人的事呢。有人为了救自己,就拿咱们里头女人当牺牲品,我可不是那类人!”

“算啦——别跟他计较吧,亲亲。”她说,拿脸紧贴着他的脸。“上楼吧,洗洗脸,打扮打扮,然后咱们就走吧。跟爸爸讲和吧。”

两个男人握握手。裘德跟她上了楼,很快就下来了,显得衣饰整洁,神态平静。阿拉贝拉也匆匆打扮了一下,由邓恩陪着出了门。

“各位别走。”她离开时对客人说。“我嘱咐过小丫头,我们出去之后,由她做早饭;我们回来时候要吃点。各位来杯又好又酽的茶,保管神清气爽好回家。”

阿拉贝拉、裘德和邓恩为完成结婚大礼一走,聚在那儿的客人大打呵欠,把睡意差不多解掉了,于是兴致勃勃地谈起阿拉贝拉和裘德的情况。其中补锅匠泰勒算神志最清楚,因此有板有眼地讲出了一番道理:

“我不想说朋友的怪话,”他说,“不过要是公母俩再结回婚,这事儿透着太稀奇、太少见啦!要是头一回那阵子,总还有点新鲜劲儿吧,他们俩还闹得别别扭扭,过不下去,我估摸这第二回也没辙。”

“你看他肯不肯办呢?”

“那女人拿名誉将他军,他大概只好办喽。”

“他未必就能这样一下子办妥吧。他手里还没结婚证哪,啥都没有。”

“她已经弄到手啦,伙计,你可真是的。你没听见她跟她爸爸这么说吗?”

“呃,”补锅匠凑着汽灯又把烟袋点着了。“要是把她从头到脚、浑身上下一看,那模样还不能说赖——特别是在烛光边上瞧才是呢。讲真格的,街面上用的半便士哪比得了造币厂里才打好的新币呢。不过要拿一个东南西北闯荡过一阵子的女人说,她还真算过得去的。肋旁骨上的肉是嫌厚实了点,可我不喜欢那一阵风吹得倒的女人。”

他们的眼睛随着小姑娘转,她正在铺早饭用的桌布,桌上洒的酒印子连擦都没擦。窗帘拉开了,屋里也因此显出来早晨的气氛。但是有些客人在椅子上睡着了。有一两个人到门口几回,朝街上仔细张望。补锅匠泰勒是望街的主角,他又望了一回就进来了,朝大家做了个鬼脸。

“老天爷,他们来啦!我看是大事已毕喽!”

“没那回事儿。”乔爷一边跟他进来,一边说。“信我的吧,他人到最后那分钟准又犯混了。他们那个走路样儿可特别呢,这还不说明白没成事嘛!”

他们没吱声地等着,直等到听见了结婚那对到家的声音。阿拉贝拉头一个进屋子,喜上眉梢,那神气足以说明她的谋略已经完全奏效了。

“福来太太喽,我斗胆说?”补锅匠泰勒说,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一点不错呀,又是福来太太啦,”阿拉贝拉和和气气地回答,褪下了手套,把左手一伸。“瞧,这不是戒箍吗?……呃,他这人可真够味儿,真有个派头啊。我这指的是牧师。行完礼,他就跟我说,口气跟个怀抱里的小娃娃似的,‘福来太太,我诚心诚意祝贺你,’他说,‘你前边的事儿,我听说过,他的也听说过,所以我认为你们现在办的事又正确又得体。讲到你从前做妻子的错失,他做丈夫的错失,现在不论谁,都应该像你们俩互谅互恕那样,谅解你们。’他说。不错不错,他这人真够味儿,真有个派头啊。‘严格地说吧,教会按教理是不承认离婚的,’他说:‘以后你们一出一人,一来一去,都得牢记行礼时的话:上帝玉成的婚姻,决不让人拆散。’不错不错,他这人真够味儿,真有个派头儿啊……可是,裘德,我的亲爱的,你那样儿真能叫泥菩萨胎都乐起来啦!你走起来那么个笔管条直,身子摆得那么个四平八稳,人家一看还当你学着当法官呢,不过我知道行礼前后,你眼睛看什么都是毛毛的,你一摸着找我的手指头,我就明白啦。”

“我说过啦——为了给一个女人保住名誉,我什么都肯干。”裘德嘟囔着。“我不是说到做到嘛!”

“这就行啦,老乖乖,过来吃点早饭吧。”

“我想——再来点——威士忌。”裘德傻乎乎地说。

“瞎说,亲爱的。这会儿不行!威士忌全喝完了。一喝茶,咱们脑子里的酒渣就掏干净啦,咱们就跟百灵鸟一样精神抖擞啦。”

“好吧。我已经娶了你啦。她说过我应该再把你娶回来,我已经干净利落地办完啦。这才叫真正的宗教哪!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