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二十九 

“抱歉得很,您是莳冈太太吗?”

第二天早晨,姐妹三个一走下东京站的月台,一个穿西装的矮个子姑娘急急忙忙走上前来,像要搂住幸子似的招呼说:“我是光代……”

“喔,井谷老板娘的……”

“好久不见您啦。家母本该来接您的,实在因为事忙抽不开身,所以叫我代替她来接的。”光代看到三个人手里的东西,说声“叫个搬运伕来吧”,马上啪嗒啪嗒地跑去找来一个搬运伕。

“啊,这两位就是雪子小姐和细姑娘吧,我是光代。真的多年不见面了。家母承蒙你们经常照顾,这次三位又特地一齐赶了来,实在不敢当。昨天晚上家母提起这事,可高兴哩……”

大件行李交给搬运伕后,还剩下包袱、化妆皮包等几件零星东西,光代就说:“这些东西我来拿吧。不,不,还是让我拿,让我拿。”她边说边从三人手中硬把那些东西抢了过去,敏捷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抢在头里走出去了。

这个姑娘还是在神户县立第一高级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幸子们见过她一两次,所以并不怎样熟悉。和以前比较起来,现在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材了,要不是她自报姓名,都认不出是她了。她母亲井谷虽然瘦削,可是身材较高。这个姑娘以前就矮小,现在也一点没长高。以前是黑黑的圆脸,胖笃笃的身材,现在皮肤虽说变得白净了,脸和身子反而缩小了,手长得像十三四岁孩子的手,她的身材比三姐妹中最矮的妙子还矮五六分。和服外面罩着大衣的妙子,矮虽矮却很丰满。光代却像她母亲说的那样爱卖弄小聪明而且瘦弱。说起话来和井谷异常相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那副腔调,犹如一个早熟的孩子。年龄比雪子小十多岁的光代,口口声声“雪子小姐、雪子小姐”地称呼雪子,弄得雪子既不好意思,又不愉快。

“光代小姐也一定很忙,让你来接我们,真是不敢当。”

“哪里,请别客气。不过,说实在话,这个月正遇上二千六百年祭,要举办各种庆祝活动,我们杂志社也很忙。正在这时,母亲还让我给她干些杂差……”

“前些日子已经举行过阅舰式了吧。”

“阅舰式的第二天,大政翼赞会①举行成立典礼,接着靖国神社的大祭也开始了,二十一日还举行阅兵式,这个月东京可热闹哩。旅馆什么的都超额住满了人。……啊,对了对了,由于这样的原因,向旅馆订房间的客人纷至沓来。你们住的房间虽早已预订了,可是不怎么好。”

“行,行,什么样的房间都行。”

“房间狭小倒也罢了,里面只有两张单人床,那就没法对付,经过交涉,好不容易把一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

一路上光代在汽车里说着这类话,还解释说由于这种情况,原来准备买的今天的歌舞伎戏票就没有买到。不仅如此,连十天以后的戏票用普通方法都很难到手,靠杂志社的关系总算弄到了后天的票。到那时妈妈和我也陪同前去,大概还邀请了前天妈妈提到的御牧先生,不过六个座位怕不在一起。

①日本第二次近卫内阁创设的推进新体制运动的中枢机关。

“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而且这边没有太阳光,真不合适。请委屈一下吧……”

光代把她们三人送进屋子,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即离去,当她走到房门口时又说:“家母现在出去了,不久就回来,她说一回旅馆就来拜访。……我这就去杂志社,随后再来看各位。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在银座代买吗?要是有的话,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好了……”说着就用她那指甲涂了蔻丹的小手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这里是我的电话号码。”

幸子一直担心着头发还没有烫,想趁今天烫好它。可是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她和雪子都累了,觉得还是休息一下好。而且井谷不久就要来,这时也不能倒头大睡,只能解下腰带稍稍休息一下。她自己倒无所谓,所担心的是雪子。雪子脸上那块褐色斑也许因为不断打针而见效了,虽则没有完全消失,近来却比以前淡得多了。不过雪子的经期快要到来,再加火车上一夜的劳顿,因此她脸色有点灰暗。幸子看到她这副模样,联想起这种时候褐色斑总特别显眼,所以觉得这种时候决不能让她过于劳累。

“怎么样,雪子妹妹?我们明天去烫头发吧,今天太累啦。”

“今天去烫也没关系。”

“欢送会是下午五点开始,所以明天不是没有时间。今天就歇息吧。还是去银座走走吧,还得买许多东西呢……”

“让我躺一下吧。”妙子一走进这间屋子,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张最舒适的沙发,精疲力竭地横靠在上面。当姐姐们讲话的时候,她又脱下外褂,解开腰带,换上浴衣,赶快倒卧在双人床上。如果在以前遇到这种场合,即使稍稍有些疲倦,也决不表露到脸上来,她会抛下两个姐姐兴致勃勃地出去玩儿。可是近来她渐渐失去了以前那个活泼劲儿,动不动就随地伸出两条腿、或者枕着手臂卧倒,或者唉声叹气、生来那种恶劣的举止变得更加恶劣。说不定那是健康还没有真正恢复吧,不过身体反而更加肥胖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仿佛很吃力的样子。

“雪子妹妹也稍稍躺一下吧。”幸子说。

“嗯。”雪子一边答应,一边走近妙子先前占据的那张沙发。沙发上还搭着妙子抛在那里的外褂,雪子轻轻把它拿开,腰带都不解,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这个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到晚上只能由她和妙子睡在双人床上。说是说双人床,却比正式的双人床狭小,她暂时不想爬上床去挤妙子,另一方面她考虑到应该让幸子在单人床上休息。可是她一坐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幸子大概看出了雪子的心意,于是就爬上空着的单人床。可是只有独自坐在沙发上的雪子睡着了,幸子和妙子都睡不着。

“细姑娘,我们趁现在洗个澡吧。”

幸子和妙子轮流洗了澡,又把睡着的雪子也叫醒,让她洗了澡,然后同去餐厅进午餐。可是期待着的井谷始终不来,因此,姐妹三个下午就去银座购买悬而未决而且非买不可的送行礼物。她们在银座街头的商品陈列窗前东瞧瞧西看看、左思右想的结果,觉得送东西给出国朋友,时髦货不中用,反倒要送外国人所喜欢的日本土特产。无意间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里看到一只螺钿匣子,决定买下作为幸子送的礼物。在御木本商店又看到一只镶嵌珍珠的玳瑁别针,买下作为雪子和妙子合送的礼物。三个人就这样已经累得够呛,在高龙巴茶室休息了一下,还想买点东西,妙子先站起身说:“还是回去吧,回去吧。”所以四点半钟就回到了帝国饭店。走进屋子一看,桌上摆了一瓶兰花,旁边还有井谷的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归后请即通知,等着你们来一同喝茶。”

“又是喝茶,刚才不是喝过了吗!”妙子又占据了那张沙发,仿佛抬都抬不动她似的。另外的两个也很想休息一会儿,躺在床头松松劲。还不到十分钟,电话铃响了。

“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幸子拿起听筒,果然是井谷打电话来催她们去喝茶。

“今天上午出去了,非常对不起。我刚刚回来,已经吩咐准备下茶点,请诸位到休息室来吧。”

“好的,好的,我们正想给您打电话哩。……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来。”

“我就免了吧,二姐和雪姐应邀前去好了。”妙子说。

“那就对不起井谷老板娘了,细姑娘也去吧。我们也很累呀。”幸子硬拉着懒得动弹的妙子,三人一同来到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