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二十八

刚才由于井谷太匆忙,幸子竟忘了问她今夜乘坐哪班火车动身,于是往她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本人不在,代她接电话的人说:“送行听说一律辞谢了。”连开车时间都不讲。因此傍晚幸子看准井谷在家时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无论如何希望再见一面,因为还想和她谈一下刚才那件事,这才获得了九点半钟从三宫乘夜间快车出发的答复。动身时间知道后,三姐妹、贞之助和悦子全家都去送行。姐妹三个像这样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随着贞之助外出,从去年为已故双亲做佛事以来,这种场面已经好久没见到了。

“细姨今天怎么不穿西服呢?”姐妹几个全都穿着停当,一起进晚餐时,悦子看到妙子难得穿了一身绿底子起大朵白茶花的纯棉外褂,就直盯盯地瞅着问。她面对着母亲和两个姨妈光艳照人的风姿,觉得有点像每年赏樱花时那样兴奋。

“怎么样,小悦,我穿和服合适吗?”

“细姨还是穿西装好。”

“穿和服似乎太胖了些。”幸子说。

妙子近来常常穿和服。她的小腿有曲线美,穿西服时会使人对她产生一种少女的好感,穿了和服,小腿的长处就被掩盖,莫名其妙地变得又矮又胖了。原因之一是病后食欲旺盛,吸收了过多的营养,反而比生病以前胖了。不过据她自己说,她原来两腿温暖,自从那场大病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穿西服,腿就冷得受不了。

“日本女子年轻时不管多么时髦,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怎样爱穿西服了。像细姑娘这样的,已经是老太婆的明证吧。”贞之助说。“比如井谷老板娘那类人,曾经留学过美国,以她的职业来说也应该穿西服,可是她不是经常穿和服吗?”

“真的,井谷老板娘总是穿和服。不过她确实是个老太婆了。”幸子说。“只是刚才那桩事情今晚怎样和她讲呢?”

“这件事我是这样想的。今天晚上不要过多地谈到婚姻问题,只算是要去东京参加井谷老板娘的送别会就成了。即使根本没有攀亲这件事,不是也得去东京送行吗?”

“真是这样,一点不错。”

“照说我也应该去,偏巧这一阵子有事去不成。你和雪子妹妹两人去好了。如果细姑娘能去那就更好。”

“也让我去吧。”妙子说。“正好天气又暖和,一则去送行,顺便还可以逛逛久别的东京。今年的赏樱花我没赶上,这回要不捞一把的话……”

妙子和井谷老板娘的情份没有幸子和雪子那样深。尽管她也是井谷美容院的常客,只因那个美容院收费昂贵,所以妙子有时也去别的铺子理发。只有雪子常常麻烦她做媒,妙子在这方面从来没有欠过她的情。不过她对于井谷那干脆爽快的性情脾气以及豪迈任侠的男子汉作风一直深怀好感。特别是去年她被逐出莳冈家以后,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儿无地容身似的,过去一直很亲密的朋友一下子都开始用奇异的眼光对待她,觉得很不是味道。唯独井谷的态度一如既往,对她还像以前那样亲热。尽管井谷是最容易散播那类丑闻的美容院老板,妙子的种种丑闻以及其中的内情她也许早已洞悉无遗,然而她仿佛根本不理会妙子那些阴暗面,只肯定她好的一面。妙子平常就很感激井谷那种宽洪大量的态度,今朝她居然特地来辞行,还说“想和细姑娘见见面”,甚至希望她一道去东京,她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禁不住产生一种感激不尽的念头。对妙子来说,每当有人为雪子提亲时,自己往往被当作见不得人的障碍物。现在井谷居然站在她的一面说话,仿佛暗中在为她辩解莳冈家有这样一个妹妹并不丢丑,倒应该承认妙子的特长,正正当当地把她推荐出去,叫人家知道莳冈家还有这样一个妹妹。对于井谷这番苦心,妙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参加这次东京之行。

“那么细姑娘也去吧。这种饯行宴会,多去些人凑凑热闹才好。”

“可是,关键是雪子妹妹……”幸子回头看着笑嘻嘻的雪子说,“却不怎么想去。”

“为什么?”

“她说:‘三个人都去了,家里只剩下悦子一个人了……’”

“可是你要知道雪子妹妹是非去不可的呀。反正不过两三天工夫,悦子会乖乖地呆在家里的。”

“阿姨,你去吧。”悦子的口气仿佛像大人那样,她近来慢慢的懂事起来了。“我会好好看家的,有春倌陪我,一点不寂寞。”

“可是雪子妹妹去东京还有一个条件啦。”

“嗨,什么条件?”

雪子只是笑笑不说什么。幸子就说:“雪子妹妹说:‘不去东京吧,觉得对不起井谷老板娘;可是去了东京,结果说不定会独自一人留在涩谷,所以不愿意去。”’

“可不是吗。”

“不去涩谷不就行了吗?”妙子说。可是贞之助反对说:“那可不行,还得去露露脸,否则以后让长房知道就麻烦了。”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雪子妹妹希望我和涩谷方面讲妥下次有机会再从从容容去涩谷,这次就一道回芦屋,如果我能作出保证,她说她就去东京。”

“雪姐这样厌恶东京,这次的亲事看来希望不大。”

“我也觉得准定不行。”悦子接口说:“阿姨要出嫁是无可奈何的,可是我想最好不要嫁到东京去。”’

“小悦,你懂得这种事情吗?”

“要是嫁到东京那样的地方去,阿姨太可怜了,是不是呢,阿姨?”

“得啦,你住口吧。”幸子制止了悦子。“我是这样想的,那位御牧先生是公卿的后代,论血统是京都人,只是现在住在东京过着公寓生活罢了,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住到关西来。”

“嗯,这种可能性说不定是有的。如果我们给他在大阪一带找个职业,他也许就能住在关西了。首先,他身上至少有京都人的血,这是不会错的。”

“尽管说是关西人,京都人和大阪人在气质上有很大的区别。京都的女子是好的,男子就不怎么样了。”。

“喂,喂,你那样挑剔可不成呀。”

“不过那个人说不定是东京出生的,又在法国和美国呆了那么久,也许和普通的京都人不一样。”

“东京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至于东京的人说不定还是好的。”雪子说。

贞之助建议送井谷的纪念品可以留待欢送会后再决定,今天晚上姑且先送一束花。为了买花,吃完晚饭五个人提前去神户,在元町买了花。在月台上献花的任务交给了悦子。候车处本来应该有许多人去凑热闹,不过由于故意隐瞒了开车时刻,所以场面比较冷清。尽管这样,送行的人还是有二三十个,为首的是井谷的两个弟弟——大阪的开业医生村上医学博士和国分商店店员房次郎,以及他们的妻子。特地盛装赶来送行的莳冈家三姐妹,顾虑到周围的气氛,连大衣都没有脱。幸子走到井谷身边说:“今天上午劳驾光临,非常感谢。和我先生一商量,对于您临动身出国之前还那样惦记着舍妹的亲切情意,我们感激得不知该用什么话表示才好。后来又听了您那番介绍,我们更加感激。即使没有那桩亲事,我们三人也是应该出席欢送会的。”幸子说完,贞之助又再三再四称谢。

“啊!我真高兴。你们全家都来了。”井谷十分欢喜地说。“那么我准定在东京等候三位了。详情明天一定打电话告诉你们。”火车开动后,她在窗口道谢时,还一再那样说。

第二天晚上,井谷果真从帝国饭店打来了电话。告诉幸子欢送会决定大后天下午五点钟举行,地点在帝国饭店内,出席人数总共九个,井谷母女、国岛权藏夫妇和他们的小姐、御牧先生以及你们三位神户方面的代表。井谷还问:“来东京后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因为长房在东京,我猜想你们大概要住到那里去。可是为了联络方便,索性住在帝国饭店怎样?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东京将举行二千六百年祭,当地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人。凑巧国岛先生的亲戚预订了帝国饭店的一个房间,他愿意让给你们住,他自己住到国岛先生家里去。”经她这样一讲,幸子马上想到这次妙子也一起去,雪子又提出了那样的条件,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让长房知道这件事。于是幸子回答说:“既然这样,恕我放肆,务必请那位先生把他预定的房间让给我们吧。我们大抵乘明天的夜车或者后天的早车动身,照说应该留在东京等到开船那天去横滨送您上船,可是三个人不能长时间离家,事出无奈,参加了欢送会之后我们就打算告辞。旅馆只住明天、后天两夜就行,可是还想看一次歌舞伎,所以也许要多住一夜。”井谷马上说:“那么我给你们买歌舞伎的戏票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奉陪看歌舞伎哩。”

第二天恰好买到了从大阪开出的夜车卧铺票,三姐妹因此整整忙了一天准备行装。幸子和雪子本想赶在今天去烫头发,但是井谷的美容院停业了,不知去哪家好,只盼妙子来领她们去她所熟识的店铺。姐妹两个还抱怨细姑娘今朝来迟了,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在这方面挺善于安排的细姑娘,到了下午两点钟,独自一人烫好了头发来了。

“怎么啦,我们还等着你来领我们一起去烫发呢!”

“在东京烫发多好,帝国饭店里就有美容院。”妙子满不在乎地说。

“真的该去东京烫。”

于是姐妹几个讨论了一阵该带哪些替换衣裳,把大小两个皮箱和一只手提皮包都装得满满的,等到吃完晚饭,装束停当,时间已经紧巴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