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二十七 

这回少有的争吵发生在快要吃午饭以前,贞之助和悦子都不知道,阿春也正好因事外出了;而且自始至终双方都没有大声嚷嚷,只是关在餐室里用平常说话的声音交锋,所以连厨房里的女佣们都没有注意到。可是刚才那声砰然巨响却非同小可,吓得阿秋跑到走廊里来了。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把餐室的门推开一道缝儿往里面瞧时,才发现刚才还在那里的妙子不见了,幸子和雪子正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桌布,收拾小花瓶。

“有什么事?”幸子问。

“没有什么事……”阿秋慌忙回答,正想缩回她的头。

“细姑娘刚才回去了,午饭只有太太和我两个人吃。”雪子吩咐说。

“像今天这种程度的话有机会早该和她讲了。”后来雪子对她姐姐仅仅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在她就像已经被忘掉了似的,所以那天上午发生的一幕悦子和贞之助完全没有觉察出来。只是第二天妙子一整天都没有来芦屋,悦子和阿春觉得奇怪,悦子就说:“细姨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感冒了?”

“细姑娘今天大概难得缺席吧。”幸子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她心里却在暗暗担心她从此以后说不定就不再来了。可是第三天上午妙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满不在乎地又来了。而且毫无抵触地和雪子交谈,雪子也高高兴兴地应酬她。提起奥畑时,妙子说:“看去他大概不去满洲了。”雪子只应了一声“是吗”,以后就谁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又过了几天,幸子和雪子在元町街头偶然碰见了井谷,听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井谷不久要把她的美容院出让给人家,自己再度赴美研究最新式的美容术。朋友中间有人劝她说,目前正是世界大乱的时候,担心日美之间可能发生冲突,莫如稍等一段时间去。可是井谷说只管等着没用,日美冲突的可能性不会因此消失,即使发生冲突,也不是马上就会爆发,她打算抢在冲突发生之前快去快回。最近出国护照很难办,她因为有特殊的门路,已经把护照办妥了,预定去美国半年至一年。短短的一年半载,照说用不着出让美容院,不过她近年来一直想去东京发展,所以趁现在这个机会离开神户,回国后就在东京开业。她这个计划幸子姐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去年她那位因中风长期卧病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了。举办了丈夫的周年死忌后,现在无非是决心实行她的计划罢了。所以她大刀阔斧办妥一切,准备马上离开神户。美容院的继承人选已经决定,出让手续也办好了,连坐船的舱位都似乎预定了。她说:“这件事情要是在朋友们中间传开后,肯定要举行欢送会什么的,可是由于时局关系,我想就免了。而且由于行色匆匆,实在没有时间领受诸位的好意。恕我放肆,还希望朋友们原谅我不挨家逐户去辞行。”

那天晚上,幸子就和贞之助商量说:“不管井谷本人怎样说,她那个美容院在神户是相当有名的,她又是知名人士,说不定总有人发起要给她开欢送会。特别是她为雪子做了几次媒,即使人家不举行欢送会,我们也得单独为她设席送行。”第二天早晨随即收到了她的铅印告别通知书,那上面写着坚决辞谢一切送别会,而且还写着明天夜车动身去东京,启碇前住在帝国饭店,已经没有时间应酬任何招待了。因此幸子决定一两天内姐妹三个拿着礼物去送行,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礼物难挑,当天没有去成,第二天早晨贞之助上班后,幸子和雪子正在商量究竟送什么样的礼物时,井谷来了。

“哎呀,您这样忙还光临。今天我们三人正打算去拜访呢。”

“不敢当,请免了吧。三位即使打算去,店铺已经出让了,冈本的住宅也让给我弟弟和弟媳妇了,他们今天就搬去住,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所以我亲自来辞行。时间实在紧迫,哪里都去不了,唯独您这里要是不来,就放不下心,并且还有一件事情想奉告……”

“总之,请里面坐吧。”

井谷看了一下手表说:“那么就打扰一二十分钟吧。”她边说边走进了会客室。

“我在美国不会呆多久,马上就要回来的。可是神户今后就不会再来了。一想起来,真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府上几位,恕我放肆说这样的话,无论是太太、雪子小姐还是细姑娘,都是我最最心爱的人……”井谷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快,—个人滔滔不绝地想在十几分钟内把她想说的要点毫无遗漏地都说出来,“莳冈家的三位看去似乎相像,可是个性判然不同,各有各的特点,无例外地都是好姐妹。老实说,神户这个地方并不值得久恋,可是一直打算长期交往下去的莳冈太太几位的友情,今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真是莫大的遗憾。今天能够见到两位,我很高兴,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细姑娘马上就来,打个电话去吧。”幸子正要站起来,井谷欠身说:“不用打电话了,尽管遗憾,还是请代我向细姑娘问好吧。”接着又说:“在神户已经不能相见了,不过离启程还有十天,要是方便的话,三位能不能来东京一叙呢?”这句话一出口,她马上又解释说:“并非要三位去东京送行,其实我想在东京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

井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说出以下一番话。“本来我还有点儿踌躇,在这样忙乱的时刻,该不该当着雪子小姐的面把这样的话讲出来。可是一想到自己离开神户时最大的一件心事就是未能尽力促成雪子小姐的亲事而要就此分手。真的,决不是我说奉承话,世上难得找到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一位好姑娘,家里有那样好的姐妹,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一心想把雪子小姐的亲事尽可能搞出一个眉目来,了却这件心事,然后出国。

“关于这事,我想提出一个建议请府上考虑。对方的姓名你们大概知道,就是明治维新时期的华族功臣御牧子爵。为国事奔走的是上一代的御牧广实,现在的户主是广实的儿子广亲。这人的年龄已经很大,曾在政界活跃过一个时期,属于贵族院研究会一派。现在他在祖先之地京都的别墅里过着隐居生活。我偶然认识了他的庶出小儿子御牧实。这人出身于学习院,据说曾在东大理学院肄业,中途退学去法国,在巴黎学过一阵子绘画,研究过法国菜,还搞过许多别的东西,可是都没有搞长久,后来就去了美国。进了一个并不怎样有名的州立大学学习航空,总算在那个学校毕了业。毕业后他仍然没有回日本,在美国到处流浪,还去过墨西哥和南美。中间有一段时期收不到国内的汇款,他迫于生计,当过旅馆里的厨师和侍役。此外又回头画过油画,搞过建筑设计,凭着他生来的灵气和见异思迁的性格,真可以说什么样的活他都干过了。倒是他的航空专业,一出校门就被他完全丢开了。八九年前他回到祖国,也没有固定职业,只是闲荡着。几年前有个朋友盖房子,当时他偶尔凭兴趣给他朋友搞了一个建筑设计,博得了意外的好评,因此渐渐有人赏识他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因此也来了劲儿,在西银座某大厦的一角设了个事务所,一本正经地搞起建筑师业务来了。不过御牧的设计洋溢着西洋的现代趣味,豪华而又费钱,因战事影响,订货越来越少,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不到两年工夫,那个事务所关门大吉,事实上他现在又没事干了。本人的经历大致就是这样。这次并不是他本人想娶媳妇,而是他周围的朋友在为他操心,觉得非让御牧成家立业不可。据我所知,他今年四十五岁,由于在国外呆得久了,回国后也习惯于无拘无束的独身生活,不想成家,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妻房或者类似妻房那样的人。不用说,在国外自然曾经沧海,回国以后也曾在新桥赤坂花天酒地过了一阵放荡生活,不过这种情况到去年为止,现在他似乎连涉足花丛的经济能力都没有了。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年轻时从子爵父亲那里分到一笔财产,那笔钱维持了他半生的放荡生活。他这个人只会浪费,不懂积攒,所以大部分财产都被他花光,似乎已没有几个钱了。他想做建筑师,尽管晚了一点,毕竟是想借此自立谋生,要不是碰上这样的时局,也许会搞得挺顺利,不幸的是目下遭受了挫折。不过他这人属于常见的那种贵族子弟的类型,善于交际,说话风趣,兴趣广泛,自命为艺术家,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所以本人丝毫也不为那类事情所烦恼。这次之所以要让他娶媳妇,也是因为本人实在太颟顸,旁人为他焦虑,觉得这样下去不成,应该设法使他有个家。”

据井谷说,她认识御牧,还是她女儿光代给介绍的。光代去年毕业于女子大学,当上了《女性日本》杂志的记者。那个杂志社的社长国岛权藏非常器重御牧,那是因为国岛在赤坂南町盖造的那所住宅是御牧设计的,盖成后国岛非常中意。从此以后御牧常去他家,国岛夫人也很宠爱他。还有御牧在西银座开设建筑事务所时,和《女性日本》社近在咫尺,所以他天天去那里玩儿,和该社社员搞得都挺熟,和井谷的女儿特别友好,开口闭口总是“阿光、阿光”的。那是因为井谷的女儿也受到国岛夫妇的宠爱,几乎把她当作家里人看待了。井谷有一次去东京,光代领她去赤坂南町拜访社长,刚巧御牧也在场,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说笑笑逗人高兴,所以两下马上就亲密起来。本来井谷在东京并没有什么公事要办,只因为女儿获得了国岛的赏识,去年曾三次去东京国岛家问候,内中两次碰上了御牧。据光说,国岛夫妇喜欢赌博,往往通宵玩纸牌、打桥牌或者麻将,御牧和光代就被拉去充当陪客。井谷一面说做母亲的称赞自己的女儿未免可笑,可是一面又说她的女儿性格很洒脱,颇有博弈的才能,不像二十多岁的人。而且好胜心强,有忍耐功夫,即使一两个晚上不睡觉,白天也照样上班,不觉得什么,干得比别人更有劲儿,说不定这就是社长夫妇所以看中她的原因。这次井谷为了准备赴美,曾经去过两三次东京,请求国岛为她设法办理出国护照以及其他别的事情,又和御牧见过几次面。而且最近在国岛家里常有当着御牧的面大谈让他娶媳妇的事情。国岛夫妇是最热心的发起人。国岛还认识御牧的父亲,只要御牧肯和适当的人选结婚,国岛准备去说服他的父亲多少再分给他一笔钱,让新婚夫妇得以维持当前的生活。于是国岛抓住偶尔碰在一起的井谷说:“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要是有的话,务必请你给介绍。”

井谷一口气讲到这里,看了一下手表说:“时间不多了,让我赶快说吧。当时我听到这话,马上就想到这正是莳冈太太家雪子姑娘的理想姻缘。可惜时机不巧,假如我还呆在日本的话,当场就会应承说:‘的确有位好小姐,我准定介绍,’马上就做月下老人。无奈行色匆匆,想说而没有说出口。回到神户后,心里老惦记着这事,总觉得好姻缘错过可惜,得设法成全,因此才把对方的情况奉告以供参考。刚才已经说了,对方今年四十五岁,比您先生还年轻一岁。面容像长期生活在外国的人,头发已经秃了,棕色皮肤,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外貌很神气,可以看出毕竟是名门出身。体格健壮,似乎胖了一点。他常夸称从来没有生过病,任何劳累都挺得住,身体确实很健康。其次,最重要的是资产问题,学生时代分的家,他拿到了几十万元,可是到今天可以说几乎一个钱都不剩了。听说后来又向他父亲央求过几次,有一两次也弄到几个钱,不用说那些钱也被他花光了。有钱的时候尽量挥霍,一夜过来又变得囊空如洗,所以他父亲说:‘那个东西无论给他多少钱也无济于事,在金钱上完全信不过他。’国岛也说:‘年纪到了四十五岁还过着游手好闲的光棍生活,实在太不应该了。难怪他的子爵父亲和社会上都不信任他。所以首先得为他成个家。不管一个月挣多少钱,要有个固定职业,凭自己的力量有个固定的收入。这样的话,子爵也放心了,多少总要贴他几个钱。不过那是经常性的补贴,真的‘多少贴几个’也就行了,用不着给得太多。依我看,御牧这人要是让他设计一幢精巧、潇洒的住宅,的确能发挥出他那优秀的天份,我觉得将来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住宅建筑设计家,而且我也打算竭尽绵薄帮助他。只是目前时机不好,生活有困难,但这也是一时的现象,无须悲观。所以我要去说服子爵,叫他答应办以下三件事:一、拿出一笔结婚费用;二、购买新婚夫妇的住宅;三、今后两三年中给予生活津贴。我估计多半是会成功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也许您多少还有些不满意的地方,不过对方毕竟是第一次结婚,虽说是庶子,到底是名门出身,身上继承着藤原氏①的血统,亲戚全是些知名人士,而且没有要他供养的负担。我还漏说一件事,他的生母也就是子爵的侧室,一生下他就死了,据说他对生母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本人趣味很广,通晓法国和美国的语言风俗,这些都是他的长处,我认为也符合府上的要求,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我和御牧相识不久,你们这里还可以好好调查一下。不过从历次的交往看出他待人和蔼可亲,没有显著的缺点。只是酒量极大,我曾亲眼看见他杯酒生欢过两三次,他喝醉了酒变得特别有趣,尽引大家发笑。……因此我觉得如果错过了这门亲事实在太可惜,所以怎么也不死心,一直在考虑能代我做月下老人的人选。说是说月下老人,其实对方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费不了什么事。只要首先作了介绍,以后有国岛夫妇从中撮合,看到双方有意,自然会妥为安排的。还有我的女儿光代也可为之奔走,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个爱卖弄小聪明的傲气姑娘,所以适宜做这类事情,叫她当个联络员大概还能胜任。”

井谷说到这里又看了一下手表,立起身来说:“糟了糟了。本来只打算打扰一刻钟的……真是对不起了。”说着又继续说:“该讲的话都奉告了,以后怎样,请您考虑着办吧。又,国岛社长要在东京设宴送别,不知道您的想法怎样,如果有意的话,太太和雪子小姐能不能作为神户方面的代表出席那个宴会?最好姐妹三位都去,连细姑娘也去。那样的话,就请御牧先生也出席,我可以当面介绍。至于事情的成败是以后的事,这回你们只算是去东京送我,和对方见一次面如何?您现在不用答复,等我到达东京后也许明天就打电话来听您的回音。欢送会的日期到那时再奉告。”说完她急急忙忙打了一个招呼,说声再见,就飞也似的走了。

①日本姓氏之一,天儿屋根命的后裔,中臣氏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