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妙子迁居的那个公寓叫甲麓庄,位于国道公共汽车本山村停车站北面。据阿春说那是一家开业不久的新公寓,孤零零地盖在田野里,一切设备还不齐全,比较简陋。三天以后,幸子和雪子一道去神户,想邀妙子同进午餐,打电话到公寓一问,回说不在。再问阿春,阿春说除非一清早给她打电话,别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尽管如此,幸子还一心盼望她两三天内能来。可是等了几天,妙子还是不来,连电话都没打—个。

不知贞之助是真的相信妻和雪子已经和妙子“断绝关系”了呢,还是对于她们中间背地里有联系而无可奈何,总之,自从妙子被撵走以后,他表面上似乎大致满意了。在悦子面前大家只说细姑娘这次租下甲麓庄公寓作为工作室,所以吃住都在那里。悦子尽管怀疑,但是只能承认下来。过去幸子和雪子经常见不到妙子,所以她们两个不觉得现在和以前有多大区别。实际上家庭里仿佛扑通一下子裂开了一个窟窿,其实这种感觉早就有了,并非由于这次的事件。只是家里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妹妹,她们一想起这事就愁闷。为了解愁,她们姐妹俩几乎每隔两天就相偕去神户看电影,有时甚至一天看两场电影,而且不问新旧。一个月来,算算她们看过的影片就有《阿利巴巴进城》、《早春》、《美丽的青春》、《布鲁格剧场》、《少年之街》和《苏伊士》等等。她们走在街上还留心着会不会碰到妙子,可是始终没有碰见。因为长久没有音信,一天早晨便派阿春去探视,阿春回来说:“去的时候细姑娘还没起床,可精神挺好。我说太太和雪子姑娘都很惦念她,请她来一次。”她笑着说:“过两天就去,请她们不用担心。”到了十二月的某个星期,盼望已久的法国电影《没有铁窗的监狱》上演了,姐妹俩赶去看了这部影片,当天幸子就得了重感冒,只好暂时停止外出。

悦子的那个学校十二月二十四日开始放假,二十三日上午妙子回来了,离家几乎快两个月了。她把过新年穿的衣服装满一皮包,谈了一小时话,临走时说:“过了初七再来拜年。”可是—直等到正月十五上午她才来,喝了小豆粥,那天比较从容一些,呆到下午她才回去。幸子年底得了感冒后,为了怕着凉,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去。雪子尽管爱看电影,独自一人也不愿去电影院。她虽说年纪已经不小,可特别怕见生人,出外买点东西都得拉个伴儿。幸子为了让她学习书法和茶道,自己得陪同她到书法老师和茶道师傅家里去。可是总这样也不妥,所以三次里总有一次让她单独一个人去。还有从去年以来,为了那件不得不实行的事——消除她脸上那块褐色斑,每隔一天她得去打一次针。根据大阪医科大学皮肤科的意见,她隔天去栉田医师那里打一次女性荷尔蒙和维生素C针剂。还有悦子每星期学习两次钢琴,回家后由雪子辅导复习。雪子近来的工作,就是这几件。

幸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老守着钢琴消磨时光。钢琴要是弹腻了,就到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练字,或者把阿春叫来教她弹古琴。阿春是前年秋天开始学古琴的,幸子当时只教她一些大阪七八岁小姑娘开始学琴时的歌曲,例如《千金小姐女儿节上祭娃娃》以及《四季的花》等等,高兴的时候就教教她,现在已经学到《黑发》和《万岁》了。阿春不愿上中学,却甘心当女佣,看来她爱好技艺。只要说今天教她弹琴,她就赶紧拾掇好家务事。《雪》和《黑发》的身段还是妙子教她的,舞蹈方法她也大致领会了。这次幸子教她《鹤唳》,内中有这样一句歌词:

“……撒谎呢、咚锵,还是真心……”

这个处所她始终领会不好,琴弹到这里,没有唱出“撒谎呢”就弹完了。两三天中间一直让她练这个地方,连悦子都能记住,学着哼唱了。

“春倌,我的仇报成啦。”悦子说。平常她练钢琴时有些曲调怎么也弹不好,阿春可对不起早已哼哼上了。悦子对此很恼火,所以才有这样一句话。

这个月的月底妙子又来了一次。那天早晨快到中午时,幸子一个人正在会客室里听广播,妙子走了进来,开口就问:“雪姐呢?”自己拉了一把椅子靠近火炉坐了下来。

“刚才到栉田医生那里去了。”

“是去打针吗?”

“嗯……”幸子本来在收听应时菜肴的做法,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谣曲了。因此就说:“细姑娘,关了收音机吧。”

“喂,你瞧!”妙子下巴指向靠在她姐姐脚边的那只猫“铃”。

“铃”才进屋子不久,它闭着眼睛趴在火炉前昏昏打盹儿,看去泰然自若得很。给妙子这样一讲,幸子注意到每逢谣曲里鼓声一响,猫耳朵就耸动一下,它本身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它那耳朵对鼓声反射性地动着。

“怎么回事呀,这只耳朵……”

“真奇怪!”

两个人好奇地定睛看着猫耳朵跟随鼓声耸动的情景。谣曲播完,妙子才立起身把收音机关掉。

“针打得怎么样,有点儿效果吗?”

“怎么说呢……这种东西非耐心长打不会好。”

“那要打多少次才好呢?”

“没讲打多少次,只说要耐着性子坚持打下去。”

“难道一定要结过婚以后才会好吗?”

“也不一定,栉田医生说能好。”

“我看光打针不见得会像抹掉那样把它彻底除去。”妙子话头一转说:“告诉你,卡德丽娜结婚了。”

“哦!她给你来信了?”

“昨天在元町碰到了基利连珂,他在我背后叫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追上来告诉我说卡德丽娜结婚了。两三天前来的信。”

“跟谁结的婚?”

“就是她当秘书的那家保险公司的经理。”

“到底让她抓住啦!”

“她给基利连珂那封信里还附了一张经理住宅的照片,信里说他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她丈夫说要把她妈妈和哥哥接去住在一起,叫他们快去英国,旅费随时可以寄来。从照片上看,那栋房子真不小,是一所像城堡那样的豪华大宅邸。”

“真让她抓住一位大人物啦。准是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大爷吧。”

“哪里,才三十五岁,还是第一次结婚的人。”

“真的吗?”

“卡德丽娜说过:‘我到欧洲一定找个有钱的人结婚,你们瞧着吧。’这下子终于让她达到目的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日本的?不是一年都不到吗?”

“是呀,她是去年三月底走的。”

“这样说来,十个月还不到呀。”

“去英国也不过半年光景吧。”

“半年就能找到那样一个对象,真了不得,美人儿毕竟占便宜。”

“像卡德丽娜这样的美人有的是。难道英国那个地方不出美人吗?”

“基利连珂和那位老奶奶去英国吗?”

“大概不去吧。老奶奶说:‘像咱们这种生活困难的人去到那里,只会给女儿丢脸。呆在日本,谁都不知道我们的底细。”’

“哦,西洋人也有这样的心情哩。”

“对了,对了。卡德丽娜还和她前夫说好,要领回他们所生的女儿啦……”

妙子回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无非是扯扯卡德丽娜的消息罢了。幸子告诉她雪子马上回来,劝她吃了午饭走。她似乎和奥畑约好在什么地方碰头,所以说下次再来吧,坐了三十分钟就走了。

妙子走后,幸子对着炉火,又独自沉思起来:诚然,卡德丽娜的结婚,妙子确实有特地前来报告的价值。年轻有钱的经理爱上一个新雇用的女秘书,而且终于娶她为妻,这种事情总以为只出现在电影的情节中,现实社会里决不会有,可是毕竟不是这样。一如细姑娘所说,卡德丽娜并非国色天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却能交上这样的好运,这种事情在西洋难道可以大把抓吗?无论如何,一个住在大宅邸里的保险公司经理,三十五岁的未婚绅士,居然和一个雇用了才半年、既无亲戚朋友,又不明其出身血统的走江湖的女性结婚,不管那女的多么漂亮,按照日本人的常识来说,怎样也是不可想象的。……听说英国人很保守,难道他们在婚姻问题上就那么开明吗?卡德丽娜宣称她要和大财主结婚让人家看,幸子认为这不过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的梦想,随便听她讲讲罢了。可是她这种打算却意外地认真,大概她确信只要有自己这份美貌,就可以达到目的而离开日本的吧。把—个亡命的白俄姑娘和大阪的大家闺秀拿来比较,也许不恰当,可是毕竟有卡德丽娜这样的人,自己姐妹们为什么那样不争气呢?四姐妹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被称为“变种”的妙子,遇到紧要关头对于外界还多少有些顾虑,到现在还未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比妙子还小的卡德丽娜却能抛开她妈妈、哥哥和家庭,迈步登上世界舞台,凭她的闯劲开辟自己的生活道路。并不是卡德丽娜那番作为值得羡慕,比较起来,雪子妹妹比她强得多,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夫给她撑腰,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如意的郎君,不是太窝囊废了吗?像雪子妹妹这种老实人,决不想教她学卡德丽娜,就是教她学,她也学不上,她的真正价值也就在这种地方。不过负有保护之责的长房和我们夫妇,面对这位白俄姑娘,不是无地自容了吗?要是卡德丽娜取笑说:“你们这些人跟在后面干了点什么呀?”我们不是毫无办法吗?

幸子想起去年在大阪火车站上送别时,大姐一面叹气,一面悄悄地凑在她耳边讲的那句话:“我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人愿意娶雪子妹妹,无论是谁都欢迎。即使结了婚而离异,也宁可让她结一次婚。”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雪子似乎要进会客室来。幸子把烘红了的脸俯向炎炎的火苗,偷偷地拭去眼眶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