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大姐说她二十六日无论怎样得动身,所以中午她应邀去播半聚餐后,没有再回芦屋,只在心斋桥一带逛了一小时左右马路,领略一下大阪繁华市区的气氛,然后由幸子等送她直接去梅田火车站。

“大姐今后一时不会再来了吧。”

“还是幸子妹妹来东京吧。”大姐从三等车厢里探出头来说,还解释自己带了孩子即使买卧铺也睡不成,二等和三等一个样。其实她是为了节省车费。“这个月菊五郎不演出,下个月就有他的戏了。”

“菊五郎上个月来神户松竹戏院,我们都去看了。可是没有看到他在东京大阪演出的那些节目。只演了一出‘保名’,连‘延寿大夫’都没演。”

①即流浪在中国的日本无业游民。含贬意。

“听说下个月他演‘长良川放鱼鹰’那出戏的时候,要在戏台上用真鱼鹰哩。”

“这倒是新鲜剧目。我最爱看的还是他的舞蹈。”

“提到舞蹈,富永姑母极口称赞细姑娘,说什么那样好的舞蹈世上少有。”

“雪子姨妈不上车吗?”正雄一口东京腔调问道。

“……”雪子站在幸子身后变成了送行的人,她笑嘻嘻地似乎嘴里说了些什么;可是开车的铃声响了,谁也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幸子一开始就猜透了她的心事,她这次随同大姐西下,早就准备留在这儿不走。大姐也没有叫她回去,本人也没有解释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妙子的事情,幸子听了雪子的意见,丝毫没有告诉大姐。妙子看到她二姐绝口不再提起这方面的事,似乎理解为对自己有利,所以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露骨地往西宫跑。白天如此倒也罢了,可是她往往十天八天都不回家吃晚饭,这种时候贞之助的脸色就很不高兴,幸子为此暗地里捏着一把汗。遇到这样的晚上,丈夫、她自己以及雪子嘴上尽量避免提起“细姑娘”,那是由于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格外觉得别扭。还有大家都担心这件事情对悦子的影响。尽管她母亲和雪子告诉她细姑娘回家很晚是由于她近来工作很忙,可悦子显然不相信。所以,她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再说起妙子,尽管谁都没有教她这样做。幸子经常提醒妙子,叫她留点神,至少不要在贞之助和悦子面前做得太刺眼,妙子只是“嗯、嗯”的随口应几声,有两三天回家早了些,可是马上又故态依然。

一天晚上,贞之助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对幸子说:“细姑娘的事情你前几天对大姐说了吗?”

“我想和她说,但是没有机会……”

“怎么呢?”丈夫从来没有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说过话。

“是这么回事,我跟雪子妹妹商量,她劝我还是不要对大姐说为是……”

“雪子妹妹为什么这样讲?”

“因为雪子妹妹同情启哥儿,所以她认为不用追究细节。”

“同情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事。这样做,你知道对雪子妹妹本人的亲事破坏性有多大呀。”贞之助满脸不高兴地说,说完就一声不响了。幸子也弄不清丈夫在打什么主意。到了十月中旬,丈夫又到东京去了两三天,幸子因此问道:“悦子他爹,你去涩谷了吗?”

“嗯,那件事我对大姐说了。”丈夫还告诉她大姐只说要好好想一想,暂时提不出什么意见。幸子也就没有深人追究下去。到了这个月的月底,不料大姐突然来了这样一封信。

幸子妹妹:

上个月一家三口承蒙照顾,又蒙设席播半,盛宴款待,使我深深体会到故乡的温暖,愉快得很。

回京后碌碌终日,感谢信都没有写。今天迫不得已给你写这样一封不愉快的信,可是这事又不得不让你知道,所以无可奈何才执笔。

就是有关细姑娘的问题,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告以详情,听后真大吃一惊。贞之助妹夫说要把事情的颠末一一讲清,从板仓这人说起,直到最近启哥儿被家庭驱逐为止都讲给我听了,我越听越觉得全是意外之事。过去关于细姑娘的坏名声,也曾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些,不过总以为细姑娘不至于那样放荡不羁,何况还有幸子妹妹在她身边监督,决不会让她为非作歹的,岂知那是我想错了。正因为我不愿让细姑娘成为阿飞,才这样那样的为她操心。可是每当我要进行干涉时,你不是总要插进来庇护她吗?我为亲骨肉中出了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羞耻,同时也是家门最大的不名誉。听说雪子妹妹也站在细姑娘一边,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事对我们讲。无论雪子妹妹也好,细姑娘也好,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次又复干出这样的事情,她们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呢?我只能认为你们三人为了给姐夫制造麻烦,故意在使坏。这一切许是由于我们有缺点。……信笔写来,也许太过火了,只是有话又不能不说,冒犯之处,请你宽恕。

至于怎样处置细姑娘的问题,说实话,我们本来认为最好还是让她和启哥儿结婚,可是既然知道了现在这种情况,结婚一事就不再考虑了。退一两步说,将来启哥儿要是能被饶恕回家,重新考虑他们结合的可能性固然是有的。不过目前绝对不允许细姑娘经常去那个被驱逐在外的启哥儿的家。为细姑娘着想,要是她将来一定要和启哥儿结婚,现在更应该和启哥儿断绝交往,不然的话,只能给奥畑家一个不愉快的印象。因此你姐夫认为即使细姑娘答应和启哥儿断绝交往,她的话也不能轻信,所以要她暂时住到东京来。妹妹知道我这里屋子小,生活水平也赶不上你那里,来这里是委屈了她,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请你给她讲明道理,务必送她来东京。你姐夫说:“过去因为屋子小没有让她来而坏了事。这次希望雪子妹妹也一起回来,屋子小,大家挤着住好了。”

请幸子妹妹这次再也不要给细姑娘好颜色看了。要是细姑娘无论怎样都不愿来东京,你那里也不能收留她。这是你姐夫的意见,我也赞成这样做。你姐夫说:“这次希望幸子妹妹也站在我们一边,采取果断措施。反正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决不再磨磨蹭蹭。究竟送细姑娘来东京、还是宣布和莳冈家断绝关系,望在本月内决定,告诉长房。”不过这不用说,断绝关系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所以请你和雪子妹妹好好说服细姑娘,使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

我们等着你的回音。

鹤子

十月二十五日

“雪子妹妹,大姐写来这样一封信,你看吧。”幸子眼圈红红的,把大姐的来信先让雪子看。“姐姐难得写这种语气强硬的信,连你也被埋怨上了。”

“这信准是姐夫教她写的。”

“尽管是姐夫教她写的,大姐也真做得出呀。”

“信里说什么‘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种事情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姐夫搬到东京以后,从来就没有真心想把我们接回去住。”

“只差没说出:‘雪子妹妹倒也罢了,细姑娘要是来了,那就麻烦啦’这两句话而已。”

“首先,那么小的屋子能接我们回去住吗?”

“从这封信看,似乎细姑娘成为阿飞完全是我的责任。不过我是这样想的,细姑娘决不是那种能听从长房摆布的人,有我居中监督,至少不至于过分越轨。尽管大姐这样说,要是没有我掌舵的话,到现在也许越轨得更严重,说不定真成了阿飞了。我有我的打算,既要顾全长房,又要顾全细姑娘,为了不让双方丢脸而煞费苦心的了。”

“大姐他们倒想得简单,以为如果妹妹行为不端,撵了出去就算完事,有这样轻巧的事吗?”

“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细姑娘是决不肯到东京去的。”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去问她。”

“那怎么办呢?”

“暂时搁置一下怎么样?”

“这次可不行,因为你贞之助姐夫似乎也支持长房。”

幸子因此提出不管怎样先和细姑娘谈一下试试,雪子也要参加。第二天早晨,就在二楼妙子的卧室里,姐妹三个关上房门谈了起来。

“我说细姑娘,哪怕不住多久,你暂时去东京一下怎么样?”

让幸子这样一讲,妙子就像小孩子那样只管摇着头说:“不,不,我宁死也不和长房一块儿过。”

“那么我怎样回答大姐呢?”

“随你怎样说好了。”

“不过这次连你贞之助姐夫都站在长房—边,打马虎眼是混不过去的呀。”

“既然这样的话,我一个人暂时去住公寓好了。”

“细姑娘,你不会上启哥儿那里去吗?”

“来往是来往,住在一块儿我可不干。”

“为什么?”

这—问问得妙子答不出话来了,最后她解释说怕被人家误解。她所说的误解似乎是这个意思:自己仅仅是可怜启哥儿,遗憾的是人家也许以为我在爱他。她那种话在幸子等看来,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可是在这种时候暂时由她去过一阵独身生活,尽管同样是脱离家庭,面子上总还说得过去。

“你的话算数吧,细姑娘。准定去住公寓吗?”幸子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说,“那样的话,就暂时委屈你去住一下公寓吧。”

“如果住公寓,我可以经常去看你。”雪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说:“真的,细姑娘,不讲你也明白,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你就说因为某种关系住公寓,对谁都不要说是脱离家庭。只要不让你贞之助姐夫和悦子看见,要来你白天只管来。我们也经常让春倌去看你。”

说着说着,幸子和雪子两人的眼睛里都含了眼泪,唯独妙子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冷静面容,只问了一句,“行李怎么办?”

“西服柜那类显眼的东西不搬走不妥当,有些贵重的东西只管留下好了。你打算住哪里的公寓呢?”

“我还没考虑好。”

“松涛公寓怎么样?”

“我不想住在夙川。我这就走,今天就把它定下来。”

两个姐姐离开后,妙子独自支起手臂坐在窗前,仰望着晚秋的晴空。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在她双颊上簌簌地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