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和星期天,贞之助和三姐妹还有悦子五个人,照例去京都赏花。在回家的电车里悦子突然发高烧。原来一星期前悦子不知怎的就嚷嚷累得很,在京都时也没精神。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一量体温,将近四十度,急忙请栉田医生来诊察。医生说有猩红热的嫌疑,明天再来好好诊查,说完就回去了。到了第二天,除了嘴的四周而外,悦子满面通红,毫无疑问,患了猩红热。医生说猩红热的特征就是除了嘴唇一圈而外,面孔就像猩猩一样。他建议送隔离医院住院治疗。悦子最讨厌住医院,猩红热虽说是传染病,但是这个病绝对不传染成人,一个家庭里接二连三生猩红热的病例极少。所以家中只要有一间隔离病室,没有人走出走进,就在家里治疗也可以。幸好贞之助那间书房是和上房分隔的,尽管贞之助抱怨他的书房被没收很不方便,可是幸子强迫他同意把书房充当病室,暂时把书房搬到上房去。由于四五年前幸子患流感时曾用过那屋子,那是由六铺席和三铺席盖成的一栋侧屋,完全孤立于正屋之外,从正屋去那里可以穿木屐,但是有煤气和电热设备,更合适的是幸子生病时安装了水管,简简单单做顿饭也行。所以就把书桌、小型文卷箱和部分书架搬到二楼贞之助夫妇那间八铺席的卧室里,不需要的东西放进仓库和壁柜,出空屋子让悦子和护士搬了进去,首先和正屋隔开了。不过做得还是不够彻底,病人和护士的伙食得由上房送去,所以必须有个联络员。这事交给管碗盏、干粗活的女佣做是危险的,目前最适当的人选还数阿春,再说她不怕传染,比谁都勇敢,所以高高兴兴地承担了这个差使。可是干了两二天以后,她本人虽则不怕传染,在病室里出出进进也不消毒,和病人接触过的手什么都抓,这样一来,无异于到处散布病菌。第一个抱怨的就是雪子。结果换下了阿春,由雪子担当那个任务。因为雪子干惯了这类工作,而且特别细心谨慎,她不是一味怕传染,护理上确实无微不至。病房里碗筷之类的东西,她完全不假手于女佣们,从做饭烧菜、送吃的喝的、以至洗洗刷刷,都由她一人包办。连续发高烧的一星期中间,她几乎整夜不睡觉,和女护士轮流给病人每两小时换一次冰囊。

悦子的病情经过良好,一星期后,烧也慢慢的退了。不过这病症要到全身的红色小疙瘩收干,疮痂落掉,周身脱去一层皮才算痊愈,这一过程需要四五十天。雪子本来打算赏过樱花后就回东京,这样一来就走不掉了。她写信去东京说明缘由,要求把她的换季衣服寄来,自己专心致志护理病号。尽管担负了这种苦差使,对她来说,在芦屋生活还是比回东京愉快。她不让别人轻易来隔离病室,甚至对幸子也吹毛求疵地说什么二姐的体质容易感染疾病,不叫她到病房里来。幸子身边虽说有个生病的孩子,自己却一点都不用操心,每天过着清闲的日子。因此雪子就对她说:“小悦已经不碍事了,二姐去看一次歌舞伎座吧。”那是因为这个月菊五郎又来大阪演出道成寺,幸子爱看菊五郎扮演的旦角,特别是爱看道成寺,她本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放弃这个月的机会,偏偏遇上这件不凑巧的事,弄得她很悲观,雪子这句话正好道破了她的心事。不过,做母亲的人在孩子生病的时候去看戏,似乎太无忧无虑了。为了缅怀一下舞台上的菊五郎,她只能借助于放道成寺的唱片勉强过过瘾。她对妙子说:“我是去不成了,细姑娘去看吧。”所以妙子似乎偷偷地独自去看了一次道成寺。

病室里的悦子一天比一天见好,她也觉得无聊起来,每天放唱片听。有一天,迁居在以前舒尔茨住的那栋房子里的瑞士人提抗议说,能不能稍稍回避一下。那个瑞士人很难说话,一个月以前就因为狗叫得他睡不着觉而提意见要求设法解决。他提意见不是直接提,而是通过房东佐藤家代提。佐藤住在幸子家近旁,中间只隔一户人家。佐藤家的女佣送来一张瑞士人写的便条,上面写着两三行英文,狗叫那次的便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佐藤先生:

实在对不起,关于邻家那条狗得麻烦您一下。那条狗夜里吠叫,叫得我每晚睡不好觉。可否请您转告邻居,提醒他们注意一下。

这次的便条内容是:

亲爱的佐藤先生:

实在对不起,关于邻居开留声机的事得麻烦您一下。近来邻居每天上午和晚上放唱片,非常讨厌,骚扰得我很为难。可否请您转告邻居,劝他们想个办法。非常感谢。

佐藤家的女佣每次都是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笑着说:“卜修先生提出这样的意见,好歹送上供参考。”她放下便条就走了。狗叫那桩事是约翰尼牛夜里叫了一两个晚上,过后就听其自然了。这次却不能放置不管。因为悦子那个病室原来是贞之助的书房,那栋侧屋的围墙不是铁丝网而是另立的板墙,外界全然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形,距离邻家却最近。过去舒尔茨一家住在这里的时候,贞之助往往被彼得和罗茜玛丽他们的喧闹声闹得很头痛。现在悦子开留声机,当然要使难讲话的瑞士人卜修动肝火了。这里顺便再交待一下卜修的情况,前面已经提到他在名古屋似乎有工作,从他一次一次的提抗议来看,显然他经常来芦屋逗留。不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莳冈家谁都没有看到过。舒尔茨家在的时候,家主舒尔茨以及他的太太和孩子们总在阳台上露脸,或者出现在后花园里。卜修住进那栋房子后,他的太太还时常出现一下,卜修本人却从来没有露过脸。有时他似乎也搬张椅子悄悄地坐到阳台上来,可是现在阳台的铁栏杆里边围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木板,刚好挡住坐在椅子里的人的脑袋。总之,卜修这个人深恐被人家发现,显然是个大怪物。据佐藤家的女佣说,他病得很重,是个神经质,每夜睡不着觉。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有一次一个便衣侦探来到莳冈家,对家里的人说:“那个自称为瑞士人的外国人来历不明,行动可疑,请你们留意一下,万一见到可疑的举动,请立刻报告警察。”叮嘱一番就回去了。宅主既然国籍不明,终年旅行在外,配偶又像中国人的混血儿,自然要让便衣侦探投以猜疑的眼光了。那个便衣侦探还说,他家中那个看去像中国人混血儿的妇女不是卜修的正式妻房,像是同居的姘妇。她也国籍不明。日本人看她像中国人,可是她自己不承认是中国人,而说是南洋人,但又不说明是南洋的何处。她曾邀请幸子去过她家,幸子到她屋子里一看,一屋子都是中国式的红木家具,事实上毕竟是中国人,隐瞒着不讲罢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个女人是兼有东洋的魅力和西洋的匀称那样一种妖妇型的。不久以前美国的电影明星安娜·梅·温就是法国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她们两个很有点儿相像,是投合某种欧洲人脾胃的异国情趣的美人。她的丈夫经常外出旅行,她呆在家里没事可干,因此派阿妈来邀请幸子去她家玩儿。有时在路上遇见,她也当面邀请过。可是幸子由于听了便衣侦探的话,怕受牵连,所以尽可能避免接近她。

阿春对于邻居提抗议这件事很生气,她说:“我家小姐生病开留声机听,完全可以嘛。那个西洋人难道不懂得邻居该和衷共济吗?”贞之助制止她说:“卜修先生是个怪物,没办法。再说从早到晚地开留声机,今天这种时势下也是不应该的。”所以从此以后悦子每天就打扑克。可是雪子对于打扑克又提出了抗议,为的是进入康复期的猩红热患者,会掉落许多疮痂,那时最容易传染病菌,悦子现在正是康复期,所以必须高度警惕。打扑克容易把病菌传染给旁人。悦子平常打扑克的伙伴是女护士水户姐和阿春。水户姐这个名字是悦子叫出来的,因为她很像大船制片厂的女明星水户光子。这个护士一度曾患过猩红热,所以她有免疫力。阿春声称自己即使传染上猩红热,也一点都不怕,病人吃剩的鲷鱼生鱼片,别的女佣碰都不碰,唯独她趁机大吃特吃。起初雪子还严格叫她们不要接近悦子,可是一则由于悦子不耐寂寞,经常把她们叫去,再则由于水户姐说不用那样仔细提防,根本不会传染,到后来雪子的斥责干脆不抵用了,她们最近整天呆在病室里陪同悦子打扑克。不仅打扑克,有时阿春和水户姐两个人变本加厉,捉住悦子的手和脚,给她剥疮痂取乐。“小姐,您看!这样剥能剥下许多呢。”一面说—面揭起疮痂的边缘把它扯下,身上的疮痂都被她们剥干净了。阿春把疮痂都拾在手里,回到正屋的厨房间,拿给打杂的女佣们看。“你们看!小姐身上剥下这么多的疮痂哩。”弄得女佣们个个恶心。后来习以为常,大家也就不怕了。

五月上旬,正当悦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妙子忽然心血来潮,提出要去东京。理由是她无论如何得亲自去和长房的姐夫直接谈判一次,以解决那笔钱的问题,否则她安不下心来。出国计划她已放弃,也不是为了马上结婚。她需要钱用,为的是有个小计划要实行,如果能给她钱,她想早日拿到手。要是姐夫一定不给,她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不过这件事当然不能给二姐和雪姐添麻烦,她打算独自去和平协商,两个姐姐只管放心。再就是这事本来不一定要在这个月里办,只因雪姐呆在芦屋,这段时间里涩谷大概可以容她住宿,所以她才想趁此机会去东京的。涩谷房子小,孩子们又多又闹,那样一个环境,她不想久住,事情一办完立刻就回来。想看的东西只不过是几出戏,前些日子刚看过道成寺,这个月看不看无所谓。幸子问她和谁协商,计划中想办的事是什么,妙子因为近来老碰两个姐姐的钉子,不肯爽爽快快地对幸子说真话,只说协商对手打算先找鹤子大姐,如果谈不出结果,不惜直接和姐夫打交道。至于她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她不愿意讲。不过从她那半吞半吐的言词中,幸子听出她似乎得到了玉置院长的支援,打算开办一个小型的女式西装店,为此需用一笔资金。尽管这样说,幸子觉得妙子的要求恐怕不会被接受。因为从姐夫这方面说,除非是经过他同意的正式结婚,否则他不会拿出钱来,现在这一借口他始终没有改变,何况妙子想做职业妇女更是他所极端反对的,所以像这样一个计划会遭到反对是可以肯定的。可是,这样说来难道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吗?倒也不见得,其中也有一线可能性,就是妙子找个机会和姐夫直接打交道。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姐夫生来胆小,年轻时受到幸子她们几个小姨的欺侮,背地里他尽管嘴硬,要是当着面打交道,他的腰杆子就挺不起来了。只要对他略施压力,他就会屈服。妙子要是稍稍恐吓他一下,也许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说不定妙子就是看准了他这个弱点才抱着一线希望去东京的。姐夫将东躲西闪,不让妙子揪到。可是妙子也不是好惹的,说不定下决心等多久也要抓住他。

幸子猜测妙子突然提出在这个时候去东京,是她看穿当时幸子和雪子都不能陪她一起去,才特地选中这样一个时机的。这样一想,幸子又担心起来了。妙子嘴上尽管说和平协商,看情况说不定打算不惜与长房断绝关系,也要和姐夫直接谈判。因此幸子、雪子和她一块儿去的话,就麻烦了。说是这么说,幸子觉得事情还不至于闹得那样厉害,不过有时迫于情势,也可能越出常规。如果弄出那样的结果,姐夫说不定会误解是幸子为了让他吃点苦头而叫妙子单独去东京的。妙子为了这样一件事情去东京,幸子不陪同她去,固然显出幸子尽量想不牵涉进这桩事,不过也可以看作是幸子存心叫姐夫陷于困境而作壁上观的。即使姐夫这样误解可以忍受,要是连姐姐也认为幸子妹妹不仅不阻止细姑娘,反而让她来东京无理取闹,从而怀恨在心的话,幸子就简直无地自容了。既然这样,如果她现在把悦子交托给雪子,自己将计就计陪同妙子去东京的话,那么必然要卷进兄妹两个围绕着金钱问题的一场争吵,更为难的是到那时她究竟该站在哪一边好,连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让雪子讲起来,细姑娘开西装店的计划,背后肯定有板仓参预,往坏的方面猜测,那仅仅是向长房要钱的一种借口,只要钱拿到手,计划不知又将如何改变。别看细姑娘这人那样精明干练,另一面却意外地忠厚老实,说不定什么都听从板仓的,被他利用。她如果不和板仓断绝关系,钱还是不给她为妙。雪子的话固然不失为一种看法,可是在幸子看来,妙子那么兴高采烈策划的事情,如果从旁破坏,于心不忍。对于妙子不听从她们的忠告,一心想贯彻她和板仓的婚约,幸子自然不高兴,可是想到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不靠谁照顾,赤手空拳想打出一个天下来,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妹妹,自己就不愿站在姐夫的一边欺侮弱者。不管那笔钱怎样花,总之可拿来充作独立谋生的资本,而且妙子也确实有能力运用它。如果姐夫那里有那样一笔钱,幸子真想叫姐夫拿出来给她。可是,如果幸子自己陪同妙子去东京的话,不管愿意不愿意,势必要夹在长房和妙子中间,左右为难。还很容易听信大姐的劝说,不得不违心地站到长房一边去。幸子不愿那样做,可是要叫她明确站在妙子一边为妙子伸张正义,对姐夫、姐姐施加压力,她更没有那种胆量,这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