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三十

“卡德丽娜不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容光焕发了吗?刚才我看到她这样美丽,简直叫人惊叹不止。”

贞之助他们从滨海马路徒步到生田前①,走进今晨预定了席位的“与兵”的店堂,和幸子、雪子、妙子依次坐定,一面还在议论着卡德丽娜。

“也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美吧,那是化妆的关系呀。再说她今天又打扮得特别漂亮。”

“自从和‘卤豆腐’交上朋友,她改变了化妆的方法,面部的神情意态完全改观了。”妙子接下去说。“她本人非常有自信地对我讲:‘妙子小姐,你瞧着吧,我到了欧洲,一定找个财主结婚。’”

“那么,她这次去德国没有带多少钱吧。”

“她在上海当过护士,所以她说要是没钱用,就去当护士。看来她身上一定只有几个零用钱了。”

“她今天毕竟和‘卤豆腐’一刀两断了吧。”

“大概是吧。”

“为了表示最后的一番心意,写信给他姐姐让安排远客的住宿,‘卤豆腐’还真不错呀。他向甲板上的卡德丽娜招了两三下手,转身就走,离开码头比咱们还早。”

“真的,日本人情侣是干不出这两下子的。”

“日本人要是学他的样,就变成‘醋豆腐’②了。”贞之助这句俏皮话,幸子她们似乎没有听懂。

“你这句话的出典似乎在法国小说里。”

“不是费伦兹·莫纳③的小说吗?”贞之助说。

狭窄的店堂里十几张坐椅成一直角排列着。顾客除了贞之助他们四人而外,有一个像是附近股票行的老板带了两三个店员也在场。另一头还有两个花街的艺妓由一个老大姐带头坐在那里。这样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了。尽管这样,拉门还不时被川流不息的过客打开,他们探身进来察看坐满了人的店堂,有的甚至恳求加个座位。这家铺子的老板和常见的四喜饭馆的老板属同一类型,都以待客简慢作为招牌。即使是老主顾,如果不预先订座,他也是板着脸回说“有没有座位,进来看一下就知道了”,粗暴地拒绝了他们。由于这样的缘故,陌生客人除非碰到特别有利的机会,否则走不进他的店堂。即使是预先定了座位的老主顾,如果迟到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也会吃闭门羹,或者叫他去附近散步一小时再来。这里的老板据说是明治时代闻名东京两国的已故与兵卫的徒弟,“与兵”这一店号由此而得。不过他做的四喜饭和以前两国的与兵卫做的不一样。尽管这个老板是在东京学的手艺,可是他生长在神户,做出来的四喜饭偏重京阪风味。比如他不用东京式的黄醋,却用白醋。酱油用大豆做的关西酱油,这种酱油东京人绝对不用。大虾、乌贼、鲍鱼等四喜饭,他劝人撒上点儿盐吃。只要是从近在眼前的濑户内海打上来的鱼,什么都可以用来捏四喜饭团。据他说,无论什么鱼都可以做四喜饭,从前与兵卫的老板也是这个主张,在这一点上他继承了东京与兵卫的衣钵。他用海鳗鲡、河豚、赤鱼、海蛳、牡蛎、生海栗、比目鱼的裙边、赤贝的肠子、生鲸鱼片等捏饭团,而后是香菌、松菌、竹笋以及柿子。他不怎么用金枪鱼。斑鰶、干贝、玛珂贝,以及炒鸡蛋这类东西在他店里根本看不到。原料很多是经过烹调的,大虾和鲍鱼一定用活的,拿到眼前还在跳动,当面给做成饭团。有时不用山萮菜而用鲜紫苏、秦椒以及山椒煮的小鱼虾掺在饭里端出来。

①地名。

②日本人把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人喻为“醋豆腐”。

③费伦兹·莫纳(1878-1952),匈牙利剧作家、小说家。

妙子和这里的掌柜早就熟识了,说不定还是最早发现“与兵”的顾客之一。由于她总在外边吃饭,所以对于神户元町到三宫一带的小饭馆十分熟悉。当初这家铺子还没有搬到这里以前,在交易所对面的一个小胡同里营业,屋子比现在还小得多,那时已经被她发现了,就介绍给贞之助和幸子他们。让妙子说起来,这里的掌柜活像《新青年》里侦探小说插图中的人物。那是个身躯矮小、头像巨大的木槌那般的畸形儿。贞之助他们以前就常常听到妙子对于他的描写,他回绝顾客时的生硬语调,拿起菜刀时兴奋的表情,他的眼神和手势等等都由妙子绘声绘色地详细说明过了。等他们去到那里一看,本人确实像妙子模仿的那样可笑。掌柜的先依次排好顾客的座位,让顾客选定爱吃什么,可是实际上还是听凭他爱怎样做就怎样做。第一道如果是做鲷鱼,就按人数取出鲜鱼做成鱼片,依次分配给所有的人。第二道做对虾,第三道做比目鱼,分门别类地拿出来供客。当他摆出第二道四喜饭时,如果顾客还没有吃完第一道四喜饭,他就不高兴,会催促说:“分给的四喜饭团只吃了两三个,还剩着哩。”他用的原料虽则每天不同,不过他那里最拿手的还是鲷鱼和对虾,这两样东西什么时候去都能吃到,所以第一道饭团他永远爱做鲷鱼。有些不知趣的顾客动问有没有金枪鱼,这种顾客在他那里决不会受欢迎。遇到掌柜的不高兴时,会端出山萮菜做的饭团,把对方吓个—跳,甚至使人簌簌地淌眼泪,他自己却在一边暗笑,这就是他的作风。

幸子特别爱吃鲷鱼,妙子介绍她来“与兵”后,她自然一下子就迷上了这家饭团店,成了这里的常客。其实雪子也和幸子一样爱吃这种饭团。说得夸大些,把雪子从东京吸引到关西来的许多因素之中,“与兵”的四喜饭团也算得上其中之—。雪子人虽住在东京,心却老飞到关西的上空来。她首先想念的当然是芦屋的家,可是头脑的某个旮旯里往往浮现出“与兵”的情景,掌柜的那副尊容以及在他那把菜刀下活蹦活跳的明石鲷鱼和大对虾。雪子本来爱吃西菜,不是特别爱好饭团,可是在东京住了两三个月,天天只吃红彤彤的生鱼片,就会想起明石鲷鱼的滋味来。奇怪的是那切开的洁白鲜美的鱼肉颜色会发出螺钿那样的闪光,仿佛和阪急沿线明媚的景色以及芦屋家中姐姐和侄女的脸容融成一体,呈现在她的眼前。贞之助夫妇看出这家铺子的饭团是雪子在关西的享受之一,所以当她在关西的时候,总要请她来“与兵”吃一两顿饭。吃饭时贞之助坐在幸子和雪子的中间,不时偷偷地给妻和两个小姨斟酒。

“好吃,真好吃……”妙子早就赞不绝口地在吃,雪子顾虑到周围的人,弯着腰饮贞之助斟给她的酒。

“姐夫,”她叫了一声,“这样好吃的东西请那些人来吃一次多好。”

“真的。”幸子也说。“把基利连柯和老奶奶都请来好了。”

“我也想到过,突然来了那么多的人,是个问题,还有他们那些人不知道吃不吃这类东西……”

“您说什么呀,”妙子说,“西洋人爱吃四喜饭的很多哩,掌柜的,不是吗?”

“是呀,他们爱吃。”掌柜的正伸开五个湿淋淋的大手指压住刀板上乱蹦的大虾,他回答说,“我们这里经常来西洋人。”

“悦子她爹,舒尔茨太太不是吃过什锦饭团吗?”

“可是那次的什锦饭团没有生鱼片呀。”

“生鱼片他们老吃。当然,也有不吃的东西,金枪鱼就不大吃。”

“哟!为什么呢?”股票行老板插嘴了。

“不知道为什么,鲟鱼、松鱼那类东西他们就不吃。”

“喂,姐姐,那位鲁兹先生……”那个年轻的艺妓满口神户方言对老妓低声说:“只吃肥的鱼片,瘦鱼片一点儿也不吃。”

“嗯,嗯。”老妓手掩着嘴,用牙签剔着牙齿,对年轻艺妓点点头说:“西洋人害怕瘦鱼片,所以不大吃它。”

股票行老板附和了一句“确是这样”。随后贞之助也说:“作为西洋人来说,白米饭上盖了一撮红彤彤的生鱼片,确实有点可怕。”

“我说细姑娘……”幸子看了一眼坐在雪子旁边的妙子,“要是让基利连柯家那位老奶奶吃了这里的四喜饭团,她会说什么呢?”

“不成,不成,她不会到这里来。”妙子很想模仿老奶奶的说话,忍着没有那样做。

“今天你们几位是去船上的吧?”掌柜的一面说,一面剁开虾肉放在饭团上,再切成五、六分宽的块儿,两份饭团,一份放在妙子和雪子面前,一份放在贞之助和幸子面前。一只去了虾头的大对虾做成一份四喜饭团,要是一个人吃,别的饭团就吃不下了,所以贞之助他们才两人合吃一份的。

“嗯,是来送行的,同时见识见识夏恩霍斯特号。”

贞之助倾倒食盐瓶,把掺和着味精的碎屑撒在跳动着的虾肉上,沿着刀缝取起一段放进嘴里。

“尽管说是豪华船,德国船和美国船大不相同。”幸子这样一讲,妙子就说:“真的,和前回那艘柯立芝总统号大不一样。上次那艘美国邮船透体通明,一片白色,可是德国船油漆得灰溜溜的,像条军舰。”

“姑娘,请快吃呀。”掌柜的老脾气又发作了,他看到雪子只管守视着摆在她面前的饭团不动筷,就催她快吃。

“雪子妹妹,你在干啥?”

“这虾还在动呀……”

雪子来到“与兵”进餐,最怕必须和别的顾客吃得一样快。这家店铺的拿手好戏——切成片段的虾肉还在嗦嗦颤动的所谓“活蹦活跳的四喜饭”,雪子对它的爱好不亚于鲷鱼,可是当它还在跳动的时候,毕竟有些害怕,要看到它完全不动时才吃。

“它的价值就在能动呀。”

“快吃吧!快吃吧!吃下去不会兴妖作怪的。”

“大虾即使变鬼也不可怕。”股票行老板打趣说。

“大虾没什么可怕,食用蛙可真可怕,是吧?雪子妹妹。”

“哦,有这回事吗?”

“嗯,您不知道。上次住在涩谷时,姐夫请我和雪子妹妹去道玄坂吃火锅鸡。鸡倒没什么,最后一道菜是活杀食用蛙,宰蛙时它嘎的叫了一声,吓得我们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当天夜里雪子妹妹耳朵里整夜只听到嘎嘎的蛙叫声。”

“啊,不要再提了。”雪子说,然后仔细察看一遍虾肉,弄清“活蹦活跳的四喜饭”不再跳动时才举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