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别这么讲,”以撒说,“你的主人凭他那条枪和那只右胳膊,已赢了几匹出色的战马,几套贵重的盔甲,当然,他是个好青年,我可以替他把这些全换成现钱,扣除他应付的,多余的全还给他。”

“我的主人已经把它们统统卖了,”葛四说。

“啊!那可不对,”犹太人说,“傻瓜才这么做。这里没有一个基督徒买得起这么多的马和盔甲,也没有一个犹太人肯出我一半的价钱。但是你那只袋子里藏着一百个金币呢,”以撒又说,在葛四的大褂下摸了一把,“它怪沉的。”

“那里边装的是石弓的弹头呢,”葛四早有准备地说。

“那好吧,”以撒说,喘了口气,在贪得无厌的习性和眼前这事引起的新的慷慨心理之间犹豫不决,“如果我为那匹马的租费和那套盔甲,开价八十枚金币,这一个钱也没赚你的,你付得出吗?”

“勉强可以,”葛四说,尽管这价钱比他预计的已公道得多,“这么一来,我的主人便一文钱也不剩了。不过这既然是你的最低价钱,我不再计较了。”

“请你再喝一杯,”犹太人说。“不过八十枚金币实在太少。我垫了款子,连一个钱的利息也没算。再说,那匹马在今天的交战中可能已受了点伤。啊,这场比赛惊心动魄,好不危险!人和马都像巴珊的野牛似的冲向对方!那匹马不可能不受点伤。”

“听我说,”葛四答道,“它完好无损,呼吸平稳,四肢照旧,你不妨现在就到马厩看看。此外我还得说,那套盔甲也不过值七十枚金币;我相信,一个基督徒的话也像犹太人的一样诚实。如果你还嫌少,我只得把这袋金币带回去(他把钱袋摇得叮当直响),交还我的主人了。”

“别忙,别忙!”以撒说,“放下袋子,就算八十枚金币吧,你瞧,我对你够大方的了。”

葛四终于同意了,数出了八十枚金币放在桌上,犹太人给了他收据,包括马的租费和盔甲的钱。他高兴得手直发抖,先把七十枚金币包好。剩下的十枚,他每拿起一个,便仔细掂掂重量,停一会,又叨咕一句,这才放进钱包。看样子,他的贪婪心理正在与他较好的天性搏斗,前者迫使他把金币一枚接一枚地放进口袋,后者又要求他至少得留下几个,还给他的恩人,或者作为赏金送给他的代理人。他的话归纳起来大致这样:

“七十一,七十二——你的主人是一个好青年——七十三——一个正直的青年——七十四——这一枚的边剪过了——七十五——这一枚好像份量不足——七十六——你的主人什么时候要用钱,叫他尽管来找约克的以撒好了——七十七——当然,得有可靠的抵押。”说到这里,他停了好一会儿,葛四满心欢喜,以为这三枚可以避免它们那些伙伴的命运了,但是计数又继续了:“七十八——你是一个好人——七十九——应该给你点什么——”

这时犹太人又停了一会,打量着最后一枚金币,无疑打算把它送给葛四。他在手指上掂了掂它的分量,又把它丢在桌上,听了听声音。要是声音不够清脆,或者分量轻那么一点儿,慷慨心理也许会占上风,可是活该葛四倒霉,那枚金币声音既响又脆,样子圆鼓鼓的,刚铸成不久,还比别的重了一些。以撒怎么也舍不得与它分开,装出心不在焉的神气,又把它丢进了钱包,一边说道:“八十枚一个不少,我相信你的主人会好好酬劳你的。不过,”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葛四的钱袋,说道:“你的袋子里还有金币、吧?”

葛四咧开了嘴,似笑非笑地答道:“跟你刚才点过的数目差不多。”然后他折好收据,把它放在帽子下,又说道;“别贪心不足,犹太佬,要知道付给你的已经够多的了!”他又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喝干以后没谢一声便走了。

“丽贝卡,”犹太人说道,“我叫那个以实玛利人给耍啦。不过他的主人是个好青年;对,我很高兴,他单枪匹马赢了不少金币;他那支枪好不厉害,跟非利士人歌利亚①使的那支一样、粗得可以比作织布机上的卷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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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中提到的非利士人的大力士,曾使以色列人屡屡战败,后为大卫击杀。据说他力大无穷,使的枪“枪杆粗如机轴”(见《撒母耳记上》第17章)。

他听不到丽贝卡回答,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在他与葛四讨价还价的时候,她早已悄悄离开了屋子。

这时葛四走下了楼梯,正经过黑沉沉的前室或客厅,发现有人在向他招手,这人一身雪白的,手里拿了一盏小银灯,要他到旁边一间屋里去。葛四有些惶惑,不想理睬那人。他虽说像野猪一样粗鲁和大胆,除了人间的暴力什么也不怕,但具有撒克逊人的特点,对山妖鬼怪,白衣女人,以及他的祖先从日耳曼荒山野林中带来的一切迷信观念,怀有天生的恐惧心理。他又蓦地想起,他是在犹太人的家里,这些人除了大家通常赋予他们的种种恶劣品质,还被当作了神秘莫测的巫师和妖人。然而迟疑片刻之后,他还是服从了鬼怪的召唤,跟她走进了她指的那间屋子,使他大喜过望的是他发现,在前领路的便是他在比武大会上见过的漂亮的犹太姑娘,刚才她也在她父亲的屋子里。

她询问了他和以撒谈判的情形,他仔细讲了一遍。

“我的父亲只是与你开玩笑的,朋友,”丽贝卡说,“他欠了你主人很大的恩情,不是一匹战马和一套盔甲抵消得了的,哪怕它们的价值增加十倍。你现在付了我父亲多少钱?”

“八十枚金币,”葛四说,对她的问题感到诧异。

“这只袋子里有一百枚金币,”丽贝卡说,“你把你的主人应该拿的那部分还给他,多下的就给你吧。你得赶快走,别站在这里说什么感谢啦!你穿过这个拥挤的市镇时,路上得多加小心,你的钱包和性命都难免遭遇不测。鲁本,”她拍了拍手,又喊道,“拿灯送这个陌生人出去,等他走后别忘记阿好门,加上锁。”

鲁本应声而来,这是个棕色皮肤、黑胡子的以色列人,手里拿着一个火把;他打开通往外边的门,带葛四穿过铺石板的院子,让他从大门上的一扇小门出去后,立即闩上门,加上了铁链,仿佛那是一座监狱。

“我的圣邓斯坦呀!”葛四在黑暗的街上一边想,一边跌跌撞撞走去,“那不是犹太姑娘,简直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勇敢的少东家给了我十枚金币,漂亮的犹太仙女又给了我二十枚!啊,今天运气真好!再有这么一天,葛四,你就可以赎身啦,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个自由人,谁也管不了你啦。到那时我便得丢下放猪的号角和木棍,拿起自由人的剑和盾牌,跟随少东家去战斗,不必隐姓埋名,也不必把脸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