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只要命令是对的,合理的,符合基督精神,我一定服从,”葛回答道,“但这个命令不是这样。把钱拿给犹太人去结帐,这便不对,因为他一定会欺骗我的主人;也不合理,因为只有傻瓜才这么做;也不符合基督精神,因为这是把基督徒的钱送给一个邪教徒。”

“不管怎样,总得跟他结帐,你必须照我的话办,不能自作主张,”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说。

“那好吧,我去,”葛四说,把钱袋藏在大褂里,走出了帐篷。“这件事不好办,”他嘟哝道,“不过既然让我跟他结帐,我可以照他开的价钱只付他一半。”他一边这么说,一边便动身了。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独自呆在那儿想心事,不过这心里带有特别烦恼和痛苦的性质,一时说不清楚,只能让读者自己去领会了。

现在我们必须把场面转往阿什贝镇,或者不如说它郊外的一幢乡村别墅了,那是一个以色列富商的房屋,以撒、他的女儿和随从们目前便借住在这里——大家知道,犹太人对本民族的人,一向是慷慨而仁慈的/尽管对他们所说的外邦人,他们十分刻薄和小气,觉得这些人既然对他们不仁不义,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对这些人太客气了。

这时父女俩所在的那间屋于,诚然不太宽敞,但布置得富丽堂皇,具有东方色彩;房间周围有一圈比地面略高的平台,上面堆满了一叠叠绣花软垫,像西班牙人的起居室,用它们代替椅子和凳子。丽贝卡坐在一堆软垫上,露出忧虑而孝顺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的动作;后者在室内踱来踱去,神情颓丧,步履螨跚,有时握紧了双手,有时抬起眼睛望望屋顶,仿佛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唉,雅各啊!”他喊道,“我们宗族的十二列祖哟①!对一个从不违背摩西的律法,一向循规蹈矩的人说来,这是多大的损失啊!这个暴君,他伸出爪子,一下子从我手中抢走了五十个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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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传说,犹太人的始祖是亚伯拉罕,亚伯拉罕生子以撒,以微生子雅各,雅各生子十二人,即为犹太十二宗族的祖先,见《创世记》第49章。

“但是,父亲,”丽贝卡说,“我看你好像是自愿把金币给约翰亲王的呢。”

“自愿!让埃及的疫病降临在他身上吧!你说我是自愿的?对,就像我从前把货物丢进里昂湾一样,也是自愿的,因为我的商船遇到了暴风雨,为了减轻船的重量,我只得把它们丢进水里,把我最好的丝绸送给翻腾的波浪穿,把我的沉香和没药喂它的白沫,把我的金银器皿抛进它的无底洞!尽管这是我亲手作出的牺牲,难道我就不痛心吗?”

“但这是上帝为了挽救我们的生命,要我们作出的牺牲,”丽贝卡答道,“后来我们祖先的上帝便一直保佑你。让你生意兴隆,发了大财。”

“对,”以撒答道,“但是如果这个暴君像今天这样把它们抢走,一边掠夺我,一边还强迫我装出笑脸呢?唉,女儿啊,我们给剥夺了家园,到处流浪,但是我们的最大灾难,还是在我们被侮辱被掠夺的时候,我们周围的整个世界却在嘲笑我们,在我们应该挺起腰杆进行报复的时候,我们却不得不克制受损害的感觉,装出笑脸忍受一切。”

“别这么想吧,爸爸,”丽贝卡说,“我们也有自己的有利条件。这些残忍的外帮人尽管可以压迫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还得依靠我们这些流浪的犹太人,这些他们所鄙视和迫害的人。没有我们的金钱的支持,他们就既不能在战争中维持他们的大量军队,也不能在和平时期享受胜利的幸福;我们借给他们的钱却会增加我们的财富。我们像野草一样不怕踩踏,越踩踏生得越茂盛。就拿今天的比武说吧,没有被鄙视的犹太人的资助,它就不可能举办。”

“女儿呀,”以撒说,“你又触及了另一根伤心的琴弦。那匹精壮的战马和那套贵重的盔甲,相当于我跟莱斯特的吉尔约斯·贾拉姆做的那笔买卖的全部利润呢。唉,这又是一笔亏本生意,它的损失吞没了我从一个安息日到另一个安息日的整个礼拜的收入。不过结果也许会比我现在想象的好,因为那是一个好青年。”

“我相信,”丽贝卡说,“你为了报答陌生骑士为你做的好事,是不会后悔的。”

“我相信这样,女儿,”以撒说,“我也相信锡安的重建①,但是正如我希望亲眼看到新神殿的城墙和雉谍只是空想一样,我也不能指望一个基督徒,对,哪怕是最好的基督徒,会给犹太人还债,除非在法律和监狱的威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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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锡安是耶路撒冷的一座山,又译郎山,从前是犹太王国的政治和宗教中心,建有王宫及神殿,后为罗马帝国摧毁,但犹太人相信“锡安必蒙救赎”(见《旧约·以赛亚书》),因此犹太民族的复兴便以重建锡安为号召。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迈着不满的步子在屋内踱来踱去了;丽贝卡发现,她本想安慰他,反而勾起了新的牢骚涸此明智地放弃了徒劳无益的努力——这种适可而止的态度,值得推荐给每个企图充当安慰者和忠告者的人,在遇到类似情况时参照执行。

现在暮色逐渐浓了,一个犹太仆人走进屋子,把两盏银台灯放到了桌上,灯里用的是香油;同时另一个以色列仆人在一张镶银的小乌木桌上,摆开了最珍贵的美酒和一些精致细巧的食品;因为犹太人在自己家中是非常阔绰,从不拒绝任何奢侈享受的。这时仆人还向以撒报告,一个拿撒勒人①(他们在自己人中间谈到基督徒便这么称呼他们)要见他。凡是做买卖的,必须随时准备接见每一个要与他谈生意的人。以撒正把一杯希腊名酒举到唇边,还没尝一口,马上又把它放回了桌上,匆匆叮嘱女儿戴上面纱,然后吩咐让陌生人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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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根据《新约全书》,耶稣的故乡是拿撒勒,因此耶稣有时便被称作拿撒勒人,犹太教徒也把基督教徒都称作拿撒勒人。

丽贝卡刚把一块垂到脚边的银色薄纱放下,让它遮没美丽的脸庞,门便开了,葛四走了进来,宽大的诺曼斗篷重重叠叠地裹在他的身上,那副样子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简直显得形迹可疑,尤其是他一进屋,非但不摘下帽子,还把帽檐拉到了乱蓬蓬的眉毛上面。

“你是约克的犹太人以撒吗?’噶四用撒克逊语说。

“正是,”以撒用同样的语言回答润为他的买卖使他必须懂得在不列颠使用的各种语言,“你是谁?”

“这无关紧要,”葛四回答。

“可是这像你要知道我的名字一样重要,”以撒回答,“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怎么跟你交谈呢?”

“很简单,”葛回答道,“我是来付钱的,我必须知道钱交到了本人手里;你是收钱的,我想,你就不必管钱是谁送来的了。”

“哦,”犹太人说,“你是来付钱的?我的祖宗亚伯拉罕啊!这就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是谁派你送钱来的呢?”

“今天比武大会上的优胜者,剥夺继承权的骑士派我送来的,”葛四说。“这是由你担保,莱斯特的吉尔约斯·贾拉姆借给他的那套盔甲的钱。那匹马已送回你的马厩了。我现在需要知道,我得为那套盔甲付多少钱。”

“我说过他是一个好青年!”以撒高兴得喊了起来。“你喝一杯,这对你没坏处,”他又说,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放猪的,葛四有生以来还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那么你身边带了多少钱?”

“圣母马利亚啊!”葛四说,放下了酒杯,“这些不信基督的东西喝的简直是琼浆玉液,真正的基督徒喝的啤酒却跟喂猪的泔脚一样浑浊!我带着多少钱?”撒克逊人发表了那些不太客气的感想以后,继续道,“不多,就手头这一点。不过,以撒,你可得把良心放在中间,尽管这只是一颗犹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