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来到山谷的大部分人并非来自我们所描述的这三位逃难者逃难的方向,而恰好是从与其相反的方向来的。在旅途的后阶段,他们遇到一些与他们同样不幸的人,这些人穿过小路,走上大道,还有人正在往大道上走。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相遇的人似乎都一见如故,每次他们的马车赶上某个步行的难民,彼此都会相互询问情况。有些人如同我们这三位逃难者一样,在士兵达到之前就已经逃跑了;有些人听到了兵器和战鼓的声音;而有的人还看到了军队,像受到惊吓的人描述恐怖事物一样向人们描述了他们。

“不过,我们算是幸运的了,”两个女人说道,“谢天谢地。钱财没了也无妨,至少我们保住了性命。”

但唐阿邦迪奥并不为此感到高兴,他看到眼前这么多的难民,而且还听说将有更多的难民从对面涌来,便开始变得忧郁起来。“噢,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当附近没人时,他对这两个女人说道:“这是什么情况啊!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么多人聚集到一起就等同于招来士兵吗?每个人都在躲避,都把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家里什么也没有,所以士兵们一定会想到这里一定有很多财富,他们肯定会追到这里来。噢,可怜的我,我陷入了怎样的境地啊!”

“他们到这里来能得到什么呀?”佩尔佩图阿说,“他们只会沿着行军路线前进,另外,我常常听说,当面临危险的时候,大伙儿最好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就好?”唐阿邦迪奥反问道,“真是愚蠢的女人。难道你们不知道一个德国士兵就可以消灭一百个像他们这样的人?而且,如果他们真想玩儿什么花样,对他们来说那还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如果我们正处于这样的战争中,那可就不妙了。噢,可怜的我,倘若我们已经到了山上,就不会面临如此危险的境况。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聚集到一个地方?……真是些令人讨厌的人!”他继续小声地说道,“都聚集到这里来,一个接着一个,还在不断地涌向这里,就像毫无理智的羔羊一样。”

“他们也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在背后说我们呢。”阿格尼丝说道。

“安静点儿,安静点儿,”唐阿邦迪奥说,“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必须得待在这里。这是上帝的意愿,愿上帝保佑。”

当他们进入山谷入口时,唐阿邦迪奥看到很多全副武装的人,他们有的在门口防守着,有的守卫在地势低一点的房间里,这使他越发恐惧。他偷偷地瞥了他们一眼,发现那些并不是他上次同无名氏进来时所看到的恐怖的面孔,尽管有些人看上去很面熟,但却能感觉到他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这些并没有使他感到安心。“噢,我真不幸,”他暗自想道,“瞧,现在他们定会干出些蠢事来!一定会是这样的,他这样的人我早该料到会如此。但是,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挑起战争吗?他想独自称王吗?噢,我真是太倒霉了。在这种所有人都想藏起来的情况下,他却想尽一切办法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像是他要去招惹别人一样。”

“你瞧,老爷,”佩尔佩图阿对他说,“现在这里有勇士把守,他们会保护我们的。让那些士兵们来吧!这些人可不像我们那么胆小,他们可不像我们那样除了逃跑之外便没有别的本领了。”

“住嘴!”唐阿邦迪奥用很低沉的声音愤怒地说道,“住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向上帝祈祷吧,但愿那些士兵能够快速走过这里,或者祈祷他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就像一个要塞一样戒备森严。难道你不知道士兵的职责就是要攻下城池吗?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他求。对他们来说,猛攻一个地方就像去参加婚礼一样兴奋,因为他们会把一切看到的东西占为己有,杀死所有遇到的人。噢,可怜的我!好了,我一定得去看看能否在这深山里找到躲避灾难的方法。他们别想在这里抓住我,噢,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抓住我!”

“如果你害怕别人的保卫和帮助……”佩尔佩图阿又开始说道。唐阿邦迪奥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住嘴!你要小心,别把我们说过的话泄露出去,否则我们就完蛋了!一定要记住,我们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得一直做出一副笑脸,并对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事物表示赞同。”

当他们到达恶夜客栈时,他们又看到了另一对全副武装的人。唐阿邦迪奥立刻脱帽致敬,同时心里不断想道“哎呀,哎呀,我还真踏进了营地啊!”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他们也下了马车。唐阿邦迪奥迅速地付了钱打发车夫离开,然后和两个女人一起默不作声地向山上走去。他看到这些地方,就想起了曾经在这里所受的磨难,这些磨难与他现在所遇到的麻烦混杂在一起,使他心神不宁。阿格尼丝从未见到过这儿的景物,从前她每一次想起露琪娅在这儿遭遇的可怕经历,她的脑子里就会显出一种幻想的景象,如今这些东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又使她想起了那令人痛心的往事。“噢,神甫先生,”她惊呼道,“您想想,我那可怜的女儿曾经走过这条路……”

“你能不能安静点儿?愚昧的女人!”唐阿邦迪奥在她的耳边说道,“这些话能在这里说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他的地盘上?最好没有人听见你说的话,但是,如果你再这样说……”

“噢,可现在他是一个圣徒……”阿格尼丝说道。

“够了!别说了!”唐阿邦迪奥再一次在她耳边反驳道,“难道你认为在圣徒面前就可以毫无忌惮地把头脑里闪过的念头全部说出来吗?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样报答他对你们的恩惠吧。”

“噢,关于这个我早就想过了。你真以为我一点礼节也不懂吗?”

“所谓礼节,就是不要说一些使人感到不愉快的话,尤其是不要对一个不习惯听这些话的人说。你们两个都得注意了,对我们来说,这里并不是一个娱乐闲聊的地方,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先生的府邸。你们看,三教九流的人都汇聚到这儿。你们说话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还得放机灵点,要注意你们的言辞,最重要的是,要记住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说话。沉默不语总不会引来祸端。”

“你那样说只会更加糟糕……”佩尔佩图阿又说道。

“住嘴!”唐阿邦迪奥小声说道,同时他迅速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抬头仰望时,发现无名氏正向他们走来。而无名氏也认出了是唐阿邦迪奥,于是加快脚步走过来迎接他们。

“神甫先生,”当他走近的时候说道,“我本想在世态和平的情况下邀您来做客,然而……不管怎么样,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我相信尊贵的阁下是个仁慈的人,”唐阿邦迪奥回答道,“所以,尽管在这样艰难的形势下,我也冒险前来打扰您。尊贵的阁下也看到了,我还带来了两名同伴,这是我的女管家……”

“欢迎您。”无名氏说。

“这位,”唐阿邦迪奥继续说,“是阁下曾经施恩给……那位女孩的母亲。”

“露琪娅的母亲。”阿格尼丝说。

“露琪娅的母亲!”无名氏惊呼道,他面带羞愧地面对着阿格尼丝,说,“我曾施恩于露琪娅,这是永恒的上帝的旨意!您来到这里,来到我的府里,就是赐恩于我。欢迎您,您确实给我们带来了祝福。”

“噢,先生,您太客气了,”阿格尼丝说,“是我打扰到您了。而且,”她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说道,“我还得谢谢您……”

无名氏打断了她的话,焦急地询问露琪娅的情况。听阿格尼丝说完相关情况后,他便转过身来陪同这几位新来的客人向城堡走去(尽管他们一再推辞,他仍然陪同他们)。阿格尼丝瞥了一眼神甫,好像在说:“你瞧,你没有必要来插手我们之间的交情。”

“那些士兵已经攻占了您的教区吗?”无名氏对唐阿邦迪奥说。

“没有,先生,我不想等到那些魔鬼的到来,就提前离开了,”唐阿邦迪奥回答道,“倘若等他们到来,天晓得我能不能逃脱他们的魔掌,还能不能到这儿来打扰您。”

“很好,很好,振作一点,”无名氏说道,“现在您已经安全了,他们不会到这上面来。而就算他们愿意为此一试,我们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接他们!”

“我真希望他们不会上来,”唐阿邦迪奥说,“我还听说,”他手指着靠近山谷对面的大山,补充道,“我听说还有一队士兵在那里驻扎,但是……但是……”

“的确是这样,”无名氏说,“但是您不必害怕,因为我们也做好了对付他们的准备。”

“的确是受到两面夹击,”唐阿邦迪奥暗自想道,“我现在真陷入了被两面夹击的情况。我怎么会被这两个愚蠢的女人带到这里来?而这个人却好似如鱼得水!噢,这世上的人真是无奇不有啊!”

一走进城堡,无名氏就把这两个女人领到妇女们的住处,这个住宅区占据了位于城堡后部内院的三个侧面,坐落在伸出悬崖的一座峭壁上。男人的住宅区占据了另一座庭院的左右两侧,看上去像是在一块平地上。中间坐落着一间将这两个院子隔开的房子,一条大道通过一座拱门将其与正门相连。这间房子一部分用来储蓄食物,其余空地则用来存放逃难者的物品。在男人的住宅区里,有一间小房子是为可能到这里避难的神甫准备的。无名氏亲自陪同唐阿邦迪奥去到那里,唐阿邦迪奥是第一个住进这间房子的人。

这三位逃难者在城堡里住了大约二十三四天,每天都有很多难民逃亡至此,城堡里充满了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但并未发生什么重要的事。然而,他们每一天都必须拿起武器,毫无宁日可言。忽而传说德国士兵从这个方向攻打过来了,忽而又说在那个方向看到了威尼斯轻骑兵。每当无名氏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会派人去打探情况,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便亲自带领几个全副武装的手下走出山谷,前往据说存在安全隐患的地方。看到一对全副武装的人由一名没有武装的人率领着前进倒也是件奇特的事。多数情况下,那只是一些强征粮食的人和一些掠夺者,但在他们杀到以前就慌忙逃命去了。然而,有一次,无名氏正在驱赶这样的一群士兵,为的是给他们一点教训,好使他们不要再流窜到这里作恶,他忽然得到消息,说附近的一个村子遭到侵袭,被洗劫一空了。侵袭者是不同营队的德国士兵,他们由于抢劫而掉了队,便集合起来,突然入侵了他们部队驻扎地附近的村子。他们对村民强取豪夺,无恶不作。无名氏向手下的人简单地训示了几句,便率领他们向那个村子进发。

他们突然袭来,完全在那些一心只想掠夺的士兵的意料之外。那些士兵看着这些全副武装、积极备战的队伍向他们扑来,便各管各地往来时的方向逃走了。无名氏带领手下们追了一程,然后下令收兵,让众人留在原地,察看是否有什么新情况,确定一切无事后方才回到城堡。当经过被他们解救的村庄时,我们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他们受到了怎样的赞扬和祝福。

聚集在城堡里的难民互不相识,其地位、习惯、性别、年龄各不相同,但从未发生任何动乱。无名氏在每个地方都布置了守卫,所有守卫都尽职尽责,防止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无名氏还邀来在他的城堡里避难的神甫及其他权威人士去城堡四处巡视,担负起监督之责。而他自己,也尽可能亲自去视察,让众人看见他,这样,即使他不在场,众人也会清楚地记得他们现今是在谁的家里,从而帮助抑制一下那些想要搞出点麻烦的人。此外,大家全是逃难者,因此一般都还倾向于和平的生活。他们心里挂念着自己的家庭和财产,有些人还思念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但外面传来的各种消息使他们甚是沮丧,这样一来,他们就更加想要维持和加强这种和平的生活了。

然而,也有一些自由自在、性格好强、精力充沛之人则努力想高高兴兴地度过那些日子。他们因为不够强大,无力保卫自己的家人而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家园。他们不愿意为那些无法挽救的事悲泣、叹息,更不愿意预先去试想那些即将来临的大灾难。一些原本熟识的家庭,或者结伴逃到了这城堡,或者在此重逢,又结下了新的友谊。逃难者根据各自的习惯、性格,被划分成了不同的群体。那些不愿打扰主人的有钱、有工资的人就去下面的山谷中吃饭,那儿刚匆忙地建立起了几家餐馆和客栈。在那些小餐馆内,人们边吃边叹息,一味地谈论着他们那些悲惨不幸的事;而在另一些小客栈里,人们闭口不谈那些灾难,并且还说不值得去谈。对于那些无力或者不愿花费的人,城堡便会给他们分发面包、菜汤和酒。除此之外,城堡内有时还会多摆几桌餐饭,专门款待那些无名氏先生特意邀请之人。在这些被邀请的人中,就有我们熟悉的那三位逃难者。

阿格尼丝和佩尔佩图阿不想在城堡里白吃白住,于是便请求要做点事。由于城堡里一下子多了很多人,当然免不了会有许多事做。因此她们每天便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做这些事情上,而在闲暇时,她们便同那些在城堡里新结识的朋友或者可怜的唐阿邦迪奥聊天。尽管唐阿邦迪奥什么事都没做,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因为他一直处于害怕中。他最初怕的无非就是遭到袭击,我认为,他的这种恐惧已经过去了,或者即使还存在一点的话,也不那么令他厌烦了,因为,不管何时,只要他稍微一想,都会明白他的这种惧怕是毫无事实根据的。然而,一想到周边地区遭到双方野蛮的军队侵占的场景,以及他一直看到的那些身穿盔甲、全副武装的人,和如今他所在的这个城堡,再加上那些随时可能在此发生的种种意外,他的心里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的、持续不断的惊慌之感,更别提当他想起自己的家时的那种担忧之情了。在来到城堡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从未离开城堡太远过,更别提下山了。他散步的唯一去处便是山顶的平地,他就这样在那上面走来走去的,有时他会散步到城堡的这边,有时又会散步到城堡的另一边,在那儿,他会观望着悬崖和峭壁的下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小路,也好在出现混乱之时有个藏身之地。他在散步途中,要是遇见任何同伴,他都会微微鞠躬,或者做出其他礼貌性的动作,不过,同他真正来往的人却是极少的。正如我们所讲述的一样,他通常交流的对象便是那两个女人。在她们面前,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倾泻他的悲伤,尽管有时他会因此遭到佩尔佩图阿的反驳和阿格尼丝的耻笑。不过,他很少在餐桌上吃饭,即使有时在那儿吃,他也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别人谈那些可怕的军队过境的消息。这些消息每天都会传到城堡里,要么是从一个村子传到另一个村子,要么是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人的口中,或者是被某个人带到城堡的——这人原想留在家中,可最后不得不狼狈地逃出来,家里什么也无法带走。每天都会传来一些新的不幸的消息。有些职业传播消息者,努力地收集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权衡着各种不同的叙述,然后将他们觉得最可靠的消息讲给其他人听。他们议论着哪支部队更加惨绝人寰,作恶最多的是步兵还是骑兵。他们还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提及了一些军队的首领的姓名,讲述了其中几个人过去的一些事迹。他们还具体地列出了这些军队的驻地和行军路线,说某天某日,一个军队入侵了某个地区,第二天又入侵了另一地区,与此同时,在那儿,另一军队正在大肆作恶,而且其手段更加残暴。不过,他们主要搜寻的,并且尤为关注的是有关部队通过莱科的消息,因为这些可以表明他们便是那确实曾开进,后来又离开了那城镇的部队。先是沃伦斯坦的骑兵过了桥,紧跟着,梅罗德的步兵过了桥,接下来,安哈特的骑兵、勃兰登堡的步兵过了桥。随后,蒙泰库科利和费里拉的骑兵也过了桥;再然后阿尔特林格尔、菲尔斯滕贝格、科洛雷多、克罗地亚、托儿夸托·孔蒂的部队也纷纷经过,感谢上帝,加拉索带领的最后一支部队也过了桥。威尼斯轻骑兵最后也撤离了。莱科的整个地区总算再次恢复了自由。那些最先被敌军侵占的村庄的居民,在敌军离开之后,也陆续离开城堡,回到各自的村庄了。每天都有避难者断断续续地离开城堡:这就如同秋天狂风暴雨过后,人们再次看到那些隐藏在大树的各个树枝上寻求庇护的小鸟飞出来那样。或许,我们的那三位避难者是最后离开城堡的,这是由于唐阿邦迪奥极不愿意去冒险,怕他们一回家,就遇上那些落队的到处闲荡的德国军队。不管佩尔佩图阿如何一再请求得早点离开城堡,说她们耽搁得越久,村里的小偷就越有机会潜入他家偷走那些剩余的东西,但是唐阿邦迪奥不为所动。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涉及生命的安全问题,唐阿邦迪奥总是会占优势,除非真有迫在眉睫的危险搞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他们离开的那天,无名氏派人在恶夜客栈备好了一辆马车,还将几套为阿格尼丝准备的衣服放在了马车上。随后,他还将阿格尼丝叫到一边,强行要她收下了一小包金币,以弥补一些家里受损的东西,尽管阿格尼丝拍着胸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保证说他之前给的金币还没用完。“当你看到你那可怜的女儿露琪娅时……”无名氏最后说道,“我相信,她在为我祈祷,尽管我做了很多伤害她的事,告诉她,我很感谢她,我相信上帝定会使她的祈祷给她带来幸福。”

随后,无名氏坚持要送三位客人上车。唐阿邦迪奥的阿谀奉承和夸张言语,以及佩尔佩图阿的恭维话,我们就留给读者自己去猜想吧。他们出发了,按照事先的计划,在裁缝家做了短暂的停留,接着便继续上路了。他们从裁缝口中得知数百种有关德国军队过境的消息,通常都是一些有关偷窃、暴力、破坏、淫乱的行为。不过,幸运的是,他们在那儿并未遇见什么德国军队。

“啊,神甫先生,”裁缝一边扶着唐阿邦迪奥上马车,一边说道,“像这次的灾难,都足以写几本书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了一段路程,我们的几位旅行之人开始亲眼目睹无数次别人描述过的那副场景:葡萄园的树光秃秃的,一点也不像葡萄被摘之后的模样,倒像是被狂风和冰雹猛烈地摧残过一样。所有的葡萄树枝都被折断了,散落在地上;树干被弄得东倒西歪,泥土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地上凌乱地遍布着碎片、树叶和树枝;有的树木被连根拔起;篱笆被弄得这儿一个洞,那儿一个孔;栅栏门也被卸了下来,不知道被甩到哪儿去了。村里也是同样的情形:门被弄得破碎不堪,窗户也被打碎了,稻草、破衣服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要么堆积成堆,要么散落在人行道上的各个地方。屋子里更是臭味熏天,令人难以忍受,有的村民正在忙着打扫家里的赃物,有的正在尽可能地修补大门和窗户,有的再次聚集在一块,一同在那儿哭泣,沉浸在悲伤之中。马车驶过时,立即有很多手伸向马车两端,请求施舍。

带着这些时而显现在眼前,时而又浮现在头脑中的凄凉景象,怀着自己家中也是这种情形的思绪,他们回到了自己家,结果发现家中的景象果然如同他们所想的一样。

阿格尼丝将自己的包袱放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那是家里唯一干净的地方。随后,她便彻彻底底地将家打扫了一番,将留在家中那些稀少的家具重新收集和整理了一下。她请了一位木匠来家里修补大门,还请了一位铁匠来家里做窗户框架,接着她将无名氏给她的衣服仔细打量了一番,悄悄地数着无名氏给她的金币,暗暗地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安全了,感谢上帝,感谢圣母玛利亚,感谢无名氏先生,我安全了。”

唐阿邦迪奥和佩尔佩图阿没有用钥匙就直接进到了屋里。他们在经过客厅时,每走一步,都能闻到恶臭的气味、霉味和污浊的气息,熏得他们几乎后退。他们捂着鼻子,来到厨房门口,踮着脚走了进去。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努力避开覆盖在地上的肮脏的东西。他们瞟了瞟四周,发现整个屋内已没什么完好的东西了,到处都是残渣碎片。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到处可以看到佩尔佩图阿饲养的鸡的羽毛,撕破的布条,唐阿邦迪奥的日历的散乱的纸页,以及厨房器皿的碎渣,它们或是堆集在一起,或是乱糟糟地散落在地上。在壁炉前能清楚地看到这场大灾难的遗迹,这就好比从一位专业的演说者冗长的演说中能够听出许多平淡无奇的思想一样。壁橱前有一些还未烧尽的木块和木片,看得出,它们原是一把椅子的把手、桌子的一条腿、一扇衣柜门、一根床柱,还有存放唐阿邦迪奥美酒的酒桶侧板,其余的便是一些煤渣和木炭。那些抢劫者们为了寻开心,竟用那些木炭在墙上乱画些人物像,各式各样的方形帽子,光秃秃的头顶,宽大的白色飘带,表明这些画中的人其实是神甫。此外,他们还特别用心将神甫画得狰狞可怕或者滑稽可笑。的确,说真的,这些“艺术家”画得还挺传神的。

“啊,这些可恶的畜生!”佩尔佩图阿大声惊呼道。

“啊,这些该死的盗贼!”唐阿邦迪奥也惊呼道。他俩就像逃跑一样,匆匆忙忙地从另一扇门走到了菜园里。他们呼吸了一些新鲜空气,接着便径直朝无花果树走去。然而,他们还未走到那儿,便发现这儿的土地已被人动过,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叹。随后他们走过去探查实情,果不其然,里面除了空空的一个洞,其他什么也没有。这引起了两人的争论,唐阿邦迪奥开始责备佩尔佩图阿,说她没将东西藏好。读者可以想象得到佩尔佩图阿可能什么都不反驳吗?他们互相指责对方,等到吵累了的时候,便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看那个空洞,接着咕哝咕哝地抱怨着走进了屋里。回到屋内,他们看见到处仍是乱糟糟的,一片狼藉。随后,他们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做了多大的努力,才将屋子收拾干净,整理整洁,因为这时确实很难找到帮手。他们尽可能地修补好家里的那些毁坏的家具,最后用从阿格尼丝那儿借来的钱,渐渐重新购买了一些门、家具和家用器皿,总算安顿了下来。

除了这些悲伤之外,这场灾难还成了许多其他棘手的争论的根源。佩尔佩图阿通过四处打听、观察,以及亲自视察,得知自己主人家的东西,并非是像他们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是被德国士兵拿走或者毁坏了的,相反,它们是被附近的某些邻居拿了的,现在那些东西正完好无损地放在那些邻居的家里。她一直缠着唐阿邦迪奥,想让他出面,亲自去将那些东西要回来。而唐阿邦迪奥死活也不愿去碰这招人嫉恨的事,他觉得,反正自己的东西已落入那些流氓的手中,对于那样一群人,可以说,唐阿邦迪奥只是一心想着和平了事。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事……”唐阿邦迪奥说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事情过去就算了,难道就因为我家被抢劫了,我就还得被人骚扰?”

“我看啊,”佩尔佩图阿回答说,“就是被人挖了自己的眼珠你也不会说。抢劫别人的东西本来就是一种罪过,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没来抢劫你才更是罪过。”

“你说的全是些傻话!”唐阿邦迪奥说,“你难道就不可以闭上你的嘴吗?”

佩尔佩图阿确实安静了下来,不过,她并不是马上就沉默了。她总想抓住一切机会,再次挑起话题。每当可怜的唐阿邦迪奥在他需要某种东西,而又无法找到时,便会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敢再埋怨。因为不止一次,当他埋怨时,都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去某某人家要吧,他们家有,要是他们没遇到像你这样的大好人,他们也不可能一直霸占着那东西。”

导致唐阿邦迪奥心神不宁的另一件事,便是他听人说,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士兵不断从该处经过,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因此,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人,甚至一群人,来到自己家门口。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急急忙忙地将大门修好,如今,他更是小心翼翼地时刻警惕着,将门闩得紧紧的。不过,感谢上帝,从未有士兵闯入他家。可是,这些恐惧还没有消除,又发生一件新的灾祸。

不过,此处我们先将这位可怜的人放在一边,暂且不谈了。现在我们要谈的是另一件事,这事既不牵涉他个人的忧虑,也不涉及少数村庄的不幸事件,更不是一场短暂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