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该如何遵从您呢?”唐罗德里戈先生站在房间中央说。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却分明是在向神甫暗示说,要记住站在您面前的是谁,说话要小心,而且越短越好。
倘若要激发克里斯托福罗修士的勇气,再也没有比以傲慢的态度对待他更保险、更快捷的方法了。他刚才站在那里还犹豫不决,不知该怎么说什么才好,手指不停地拨动着挂在腰间的一串念珠,似乎想从珠子里寻到一句开场白。然而,一见唐罗德里戈先生这般举止,他立刻觉得脑子里冒出许多要说的话来,多得他说都说不完。然而,随即他便想到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把他要办的事,确切地说是别人托他办的事弄糟了,于是他纠正并缓和了语气,谨慎谦卑地说出了思量好的一番话:“我来是为了让您主持公道,祈求您的怜悯。有些坏人盗用了您尊贵的身份去恐吓一个可怜的教区神甫,阻止他履行他的职责,并且去欺负两个善良无辜的人。您仅凭一句话就足以震慑那帮坏人,让所有事情恢复其原本的秩序,并解救那些被欺辱冤枉的人。您能够办到的,并能够……良心、名誉……”
“当我向您忏悔的时候,您再谈论我的良心吧!至于我的名誉,您应该明白,我,唯有我才是我的名誉的维护者。谁要是胆敢和我一起维护我的荣耀,我就把他视为糟蹋我的名誉的鲁莽之徒。”
听罢一席话,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觉察到唐罗德里戈先生是在想方设法故意曲解自己说的话的意思,并使这次谈话变成一场争吵,以阻挠他触及事情的重点。神甫决意要耐住性子,忍气吞声地接受可能遭遇到的侮辱。于是用温和的语气回答道:“如果我说了任何冒犯您的话,请原谅我并不是故意的。如果我说错了,您尽管指正我、责骂我好了,但是您且听我把话说完。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我们迟早都要去面见的上帝的份上……”说这些的时候,他用手指夹起念珠串上挂着的木制十字架,举到皱着眉头的听者面前,说:“请不要如此断然而执意地拒绝给予穷人们应得的公道,您做来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请记住上帝始终都在关注着他们,他们的哀怜乞求声上帝是听得见的。善良无辜乃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呵,神甫先生,”唐罗德里戈先生粗暴地打断了他,“我对您的这身宗教服装是很尊敬的,但如果有任何事可以让我不再尊敬它,那就是看见它被穿在一个来到我家刺探秘密的人的身上!”
这些话使神甫的脸颊变得通红,但他像吞服了奇苦无比的药一样强忍着说:“您并不认为我适合奸细这个称号,您心里一定很清楚我现在的行为既不缺德,又不可鄙。听我说,唐罗德里戈先生,愿上帝保佑,将来不会有这一天,您因为没听我的话而追悔。希望您的荣耀不……那是何等的荣耀啊!唐罗德里戈先生!在众人眼里那是何等的荣耀啊!在上帝眼里这是多高的荣耀啊!您尽可以为所欲为,但是……”
“您可否知道,”唐罗德里戈先生打断了他,激动的语气中又透着几分生气和懊悔,“您可否知道我若是忽然想去听布道,我可以和别人一样去教堂?但是这是在我家里!嘿!”他又强装笑脸,用嘲讽的语气继续说道,“您实在太抬举我了,讲道竟讲到家里来了!只有王亲国戚才配享有这等殊荣。”
“正是那位让王亲国戚在宫中听布道,并让他们作出回应的上帝,如今垂爱于您,向您派来他的使者,尽管是一个卑微的、微不足道的使者,但终究是他的使者,为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子说情……”
“总之,神甫先生,”唐罗德里戈先生一副准备离开的姿态说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只明白肯定有某位您特别关心的年轻姑娘,您尽管和您喜欢的人商讨这事好了,请不要再随心所欲地来骚扰一位绅士了。”
唐罗德里戈先生正要离开时,神甫先生也抢先一步,恭敬地挡在他的面前,举起他的双手,像是一副恳求的态度,又像是请他留步,继续说道:“我是关心她,这没错,但同样也关心您。我关心你们两个甚于关心我自己的生命。唐罗德里戈先生,我不能为您做别的,只能为您祈祷,我会全心全意地为您祈祷。请您高抬贵手,不要让一个可怜无辜的人感到痛苦和害怕。只要您一句话,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那么……”唐罗德里戈先生说,“既然您认为我可以为这个人做这么多,既然您如此关心她……”
“那么?”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焦急地说。然而,唐罗德里戈先生的话似乎带来了一线光明,但他的言谈举止却让神甫不敢抱太大希望。
“那么,您去劝她上我这里来受我的保护。在这里她将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人敢骚扰她,因为我是个十足的绅士。”
听到这一提议,神甫一直强忍着的愤怒顿时完全爆发了。所有谨慎和忍耐的决心都被他抛弃了,往日的天性抢占了他的耐性,在这种情况下,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身上确实集合了两种不同的性格。
“受您的保护!”他大吼道,后退了一两步,用右脚站立着一动不动,右手放在唇边,举起左手,用食指指着唐罗德里戈先生,一双闪烁着怒火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说:“您的保护!竟然这样说,这样给提议,那您就倒霉吧!您真是罪大恶极,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怕您的。”“你是怎么跟我说话的,修士?”
“我在对一个被上帝抛弃,再也不能吓到人的人说话。我知道这个无辜的姑娘受到上帝的保护,但是您,您使我更加确信我根本不需要再请求您的保护。露琪娅,您看我是多么面不改色、镇定从容地说出这个名字。”
“什么?在我家里……”
“我怜悯您的这个家:诅咒就悬于您家上空。您将会看到,上帝的正义是否是这四面墙以及门口的四位打手能够阻挡得了的。您认为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了这位姑娘,就是为了让您去折磨她吗?您认为上帝不会保护她吗?您蔑视上帝的告诫,您会因此受到审判的!那法老的心和您的心一样冷酷,但上帝还不是有办法摧毁它。我这个卑微的修士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露琪娅绝不会落入您的魔掌。至于您,您请听着,我预言,终有一天……”
唐罗德里戈先生一直被一种愤怒和诧异交织的感觉包围着,他哑口无言地呆站在那里,但当他听到神甫说起对他的预言时,盛怒之下,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的恐惧感向他袭来。他迅速抓住神甫挥舞着的胳膊,提高音量以淹没这不祥的预言之声,大声说道:“给我滚开,你这狗胆包天的恶人,披着修士长袍的流氓!”
这些清晰的骂名顿时叫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冷静了下来。一直以来,他意识深处已将屈服和沉默与蔑视和中伤联系在一起,在听到这一番“恭维话”时,他的怒气消了,也不那么激动了,他只决意要耐心地听完这位唐罗德里戈先生想要说的话。
于是他平静地将自己的手从这位先生的手中抽出,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犹如一棵经历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的古树在暴风雨骤停时恢复了原样,低垂的枝条随时准备好承受从天而降的冰雹。
“无耻的狂徒!”唐罗德里戈先生接着说,“你竟敢与我平起平坐。你得感激你这懦弱肩上的这身长袍,使你免受了你这等的无赖该受的毒打,因为我倒要教会他们怎样和正人君子说话。这一次算饶了你,快给我滚出去,不信我们走着瞧。”
他一面说,一面蛮横轻蔑地指着正对着他们进来的一扇门,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低着头走了出去,留下唐罗德里戈先生怒气冲冲地踱着步,好似在丈量着战场。
当神甫关上他背后的门时,看到他原先进去的房间里有一个人正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地往后退走,似乎怕被方才客厅里谈话的人给瞧见。他立刻认出了那是他来时在门口接待他的那位老仆人。这位老仆人已经在这个家里待了四十年了,在唐罗德里戈出生之前,他就在侍奉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和唐罗德里戈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人。父亲死后,这位新主人辞退了所有的仆人,新雇了一批,然而却留下了这位老仆人。一来是因为他年长,再者,尽管他的脾气和习惯完全不合新主人的口味,但他的两大优点却弥补了这一不足:一是把这个家庭的尊严看得很崇高;二是深谙各种礼仪,他比谁都熟悉传统礼节及微小的细节。在主人面前,这位可怜的老人从来不敢稍有暗示,更不用说清楚地表示自己对每日所见所闻之事的不满情绪,只是偶尔会忍不住对其他仆人发点儿感叹,嘀咕谴责几句。那帮仆人总爱取笑他,有时候故意逗他发牢骚,挑动他说出不想说的话,或者听他唠唠地夸耀这个家族旧时的生活方式。他的非议常被添油加醋地说成笑料传到主人的耳朵里,所以主人也只是把他作为嘲笑的对象,并不憎恨他。每逢庆典活动和宴请宾客的日子,这位老人便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经过老人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向他致意后,便继续向前走了。然而老仆人却神秘地走近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然后又用食指示意他随自己进入一个黢黑的通道。到了那儿,老人低声说道:“神甫,我听到了你们所有的谈话,我想同您谈谈。”
“那么请快说吧,善良的人。”
“不能在这儿说,要是让主人看见了,我们就遭殃了。我知道很多事,明天我会想法子去修道院一趟。”
“难道他们有什么阴谋?”
“肯定正在酝酿什么计划,我已经有所察觉。可是现在我得去盯着,希望能弄个水落石出。这事就交给我吧。我无意中听到并且看到一些事……一些奇怪的事!我竟然在这样的宅子里!……但是我希望拯救我的灵魂。”
“上帝保佑您!”修士一边轻声地道出祝福,一边将手放在老人的手上。尽管老人年岁比他大得多,但是他却像儿子对父亲般那样恭敬地弯着腰。“上帝会报答您的,”修士继续说,“请明天一定来见我。”
“我一定会去的,”老人回答说,“但是,现在请快走吧,还有……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别泄露我的名字!”老人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了望,然后从通道的另一端走了出去,来到一个通往庭院的大厅。看到院中没人,他便招呼善良的修士出去,修士的面孔比任何声明都更加明确地答复了老仆人方才的请求。老人指着门,修士没再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这位老人在主人的门前偷听,他的做法对吗?而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因此赞许了老人又正确吗?根据最普遍的、广为接受的规矩,这是一种很不正当的行为。但是此事可以看作特例吗?对于最普遍的、广泛接受的规矩,有特例吗?
这些问题,倘使读者感兴趣的话,就自己解答吧。我们不想在这里加以裁决,只把这些事实讲述出来就够了。
到达外面的路上后,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背对着这一野兽的巢穴,觉得呼吸也更畅快了。他急匆匆地朝着山冈下走去,只觉得脸烧得通红,而他的内心,大家可以想象得到,因为他刚刚听到的话和说出的话,变得激动而又困惑。但是老仆人意想不到的出场却让他深深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上帝给了他一个明显的保护信号。“这是一条线索,”他这样想着,“简直是上天送到我手中的线索,况且就在那个家中!真是我做梦也求之不得的!”他这么想着,抬眼朝西边望去,只见太阳已经落到山顶处了,这才想起这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尽管经历了一整天的烦恼之事后,他又累又疲倦,但他还是加快了步伐,以便尽快向他所保护的人通报消息,尽管不是好消息,然后在天黑前回到修道院。因为这是嘉布遣会修士必须绝对严格遵守的一条规矩。
与此同时,在露琪娅家中,大家也在讨论对策,商讨计划,这些有必要让读者了解。修士离开之后,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露琪娅带着悲伤的心情,准备着午饭。伦佐一副踌躇不定的样子,时时刻刻都在换着姿势,他不想看到露琪娅那悲伤的面孔,但他又不忍心离开。而阿格尼丝,虽然表面上在认真地缠绕着线轴,实际上却是在考虑一个计划。当她觉得这个计划已经考虑得很周全时,她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
“听着,孩子们。如果你们有足够的勇气和机敏,如果你们相信你们的母亲(‘你们的母亲’,是对两人说的,这让露琪娅心头一震),我会争取让你们渡过这一难关,或许比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解决得还要好,还要快,尽管他是个很仗义的人。”露琪娅停下来看着她的母亲,脸上表现出更多的是惊讶,而不是对这一了不起的承诺的信心。而伦佐急忙问道:“勇气?机敏?——快告诉我,告诉我,我们能做什么?”
“如果你们结了婚,”阿格尼丝继续说道,“不就解决了最大的困难,对吧?而余下的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
“可不是!”伦佐说,“要是我们结了婚……我们在哪儿都能住下去。有一个叫贝加莫的地方,离这儿不远,那里张开双臂欢迎纺丝绸的工人前去呢。你们知道,我的表兄博尔托洛多次要我去那儿跟他一起干,还说我可能像他那样走运。我之所以一直没听他的,是因为……你们也知道,我的心在这儿。一旦结了婚,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那儿,过着惬意而平静的生活,摆脱这些恶棍的魔爪,也就不至于去干那鲁莽之事。你说是吗?露琪娅。”
“是的,”露琪娅说,“但是怎样……”
“就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阿格尼丝回答说,“大胆点儿,机智点儿,此事很容易办到的。”
“容易办到!”两位恋人同时惊呼道,对他们来说,此事早已痛苦地变得异常困难。
“容易办到,只要你们知道怎样做,”阿格尼丝回答说,“认真听我说,我会尽量让你们明白如何去做的。我听内行人说,而且我也亲自见过一回,要举办婚礼,当然必须得有一位牧师。但是不管他乐意证婚与否,只要他在场就行了。”
“这事该怎么做呢?”伦佐问道。
“听着,你们好生听着。一定要有两位既机敏又愿意合作的见证人。他们得去见牧师,关键是要出其不意地逮住他,这样他就没时间逃走了。男士就说:‘神甫先生,这是我的妻子。’女士就说:‘神甫先生,这是我的丈夫。’必须要有神甫在那儿并且还得有见证人听见这话,接着,这个婚姻就如同教皇亲自主婚一样神圣和合法。只要一旦说了这些话,牧师吵吵嚷嚷也好,大发雷霆也罢,都将无济于事了,因为你们已经结成了夫妻。”
“这样可行吗?”露琪娅惊讶地问道。
“怎么!”阿格尼丝回答说,“在你出生前,我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年,难道你觉得我什么都没学到吗?事情就是如我告诉你们那样。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很好的证明。这个朋友不顾父母的反对,想要嫁给一个男子,就按照我刚刚对你们说的那样做了,终于如愿以偿。牧师对此事早已有所怀疑,所以比较警觉,但是他们非常清楚该怎么做,于是他们便瞅准时机来到牧师面前,说了那些话,从而结成了夫妻。尽管那个可怜的姑娘三天不到就已经后悔了。”
事实上,正如阿格尼丝所描述的那样,以这种方式缔结的婚姻,在当时,并且时至今日,都被认为是有效的。然而,这种权宜之计一般不会被采用,除非是采取正常途径时遇到了阻碍或是遭到了拒绝,而牧师也非常小心地避免这种被胁迫的证婚。如果某位牧师碰巧被有证人陪同的一对男女逮到的话,他便会想方设法地逃脱,就像海神普罗特斯竭力从强迫他做出预言的人手中逃脱那样。
“要是是真的就好啦!露琪娅。”伦佐一边说着,一边以恳求和希望的神情注视着她。
“什么?要是是真的!”阿格尼丝回答说,“那么,你们认为我是在说谎了,我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们,你们却不相信我,好吧,你们有能耐就自己摆脱困境吧,这事我不管了。”
“啊,不!别扔下我们不管!”伦佐说,“我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这主意听起来太好了。我都听您的,我当您是我的亲生母亲。”
这些话立刻驱散了阿格尼丝一时的怒气,也使她忘记了刚刚自己赌气时说的话。
“妈妈,那为什么,”露琪娅像平时一样,以温和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没想到这个办法呢?”
“想到这个主意?”阿格尼丝回答说,“你以为他不曾想到这个主意!他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为什么呢?”两位年轻人同时问道。
“因为……因为,如果你们确实想知道,那就不妨告诉你们吧。修士们会认为那样做不合适。”
“既然事情一旦做成,我们就算是体面地结了婚,怎么会是不合适呢?”伦佐问道。
“该怎么对你说呢?”阿格尼丝回答说,“其他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制定了法律。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理解的了的。而且,这世上该有多少事情……这么说吧,好比是给一个基督徒一拳,这固然是不对的,但是一旦这样做了,哪怕是教皇也无法取消这已经打出去的一拳啊。”
“如果那样做不对,”露琪娅说,“我们就不该那样做。”
“什么?”阿格尼丝说,“难道我会给你触犯上帝的建议?如果你违背父母的意愿,嫁给一个恶棍……但是,同这个年轻人结婚,我很满意。造成所有这些麻烦的简直形同恶棍,而教区神甫先生……”
“这事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伦佐说。
“在做此事前,没必要告诉克里斯托福罗神甫。”阿格尼丝继续说道,“但是,一旦做了此事,而且成功了,你们觉得神甫还会怎么说?‘啊,孩子,你们那样做是错误的,不成样子的,但事情已经做了,也只能这样了。’做修士的一定会那样说。但是相信我,他心里对此是很满意的。”
露琪娅虽无法回答那样的理论,可她认为那样并不能让人信服。但是伦佐显然很受鼓舞,说道:“既然是那样,这事就成了!”
“且慢,”阿格尼丝说,“上哪儿去找见证人呢?还有,那教区神甫已经两天都闭门不出了,你怎样设法逮到他呢?真逮住了,你又如何叫他站定呢?尽管他天生一副笨重模样,但我敢说,要是见你们那副神气出现在他面前,他定会变得像猫一样敏捷,像魔鬼见到圣水一般逃之夭夭。”
“有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伦佐大声说道,他用拳头敲打着桌子,桌上为午餐准备的餐具都震动了起来,并发出了“咯咯”的响声。接着他便道出了自己的计策,阿格尼丝对此完全赞同。
“这全乱了套,”露琪娅说,“这样做实在不正大光明,我们素来都是老老实实做事的人,我们要坚定信仰,上帝会帮助我们的,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也是这样说的,我们要听从他的建议。”
“你要听从那些比你懂得多的人的安排,”阿格尼丝严肃地说道,“干吗要听从别人的意见?上帝吩咐我们要自助,这样他才会帮助我们。当这件事办妥后我们再告诉神甫这一切。”
“露琪娅,”伦佐说,“你现在要舍弃我吗?我们不是一直都像善良的基督教徒一样行事吗?现在我们不应该成为夫妻吗?举行婚礼的时日不是教区神甫自己定的吗?我们现在迫不得已耍点儿小花招,那又是谁的错呢?不,不,你不会丢弃我的。我这就去,带了结果来告诉你们。”说完,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看露琪娅,又心领神会地扫了阿格尼丝一眼,然后匆忙地离开了。
常言道:“苦难磨炼人的才智。”至今一直行走在平坦、笔直的人生路上的伦佐从不曾有机会好好磨炼自己的才智,却在这件事情上想出了一个足以给律师的职守争光的计策。按照早已定好的计划,他径直去了附近托尼奥的家。托尼奥正在厨房里做事,他正单腿跪在炉灶前的台阶上,右手握着放在炭火上的炖锅的手柄,另一只手用一根破旧的擀面棍搅着一小锅灰暗的粥。托尼奥的母亲、弟弟和妻子围着桌子坐着,三四个孩子在旁边站着、等着,一双双眼睛紧盯着那口锅,眼巴巴地盼着粥煮好。通常人们看到自己以辛勤劳动换来的饭菜时会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但是这一家人却没有。粥的数量不是取决于家里的人数和他们的食量,而是当年的收成。每一个人都垂涎欲滴,斜视着这属于大家共有的食物,似乎都在盘算着自己赖以生存的那份口粮。伦佐和一家人相互问好时,托尼奥把粥倒入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制食盘里,此时,它看起来就像笼罩在一大圈雾气中的一轮小小的月亮。然而女人们还是很客气地对伦佐说:“和我们一起吃点儿吧?”这是伦巴第族农民对任何一个遇到他们用餐的人的一种客套话,哪怕来的是一位刚结束用餐而且贪吃的有钱人,而主人只剩下最后一口饭了,他们也会这么说。
“谢谢,”伦佐答道,“我只是来这里和托尼奥说几句话。托尼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找个酒馆,边吃边说,免得打扰了你的家人。”伦佐的提议虽出乎托尼奥所料,但却甚合他意。眼见着少了一位食粥的竞争者,而且是最强大的一位,女人们倒也乐意得很。托尼奥不再多问什么,便和伦佐一同出去了。
两人来到村里的一家小酒馆,他们随意找了一处座位坐了下来,没有任何人打扰他们,因为普遍存在的贫穷使那些常来这酒馆寻点儿乐子的客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他们叫了店里仅有的几样菜,干了一杯葡萄酒后,伦佐神秘兮兮地对托尼奥说:“如果你愿意帮我个小忙,我会帮你一个大忙。”
“帮什么忙?只管说好了,我很乐意帮你。”托尼奥又倒了一杯,回答道,“今天我已准备好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了。”
“你欠教区神甫二十五里拉地租,因为去年你耕了他的地。”
“啊,伦佐,伦佐,你请我吃饭一番好意,此刻全被你破坏了。你干吗现在跟我提这个?太让我扫兴了。”
“我现在向你提起此事,”伦佐说,“是因为我打算,如果你愿意的话,帮你找到偿还债务的方法。”
“果真如此?”
“真的。怎样?你满意吗?”
“满意?那还用说,我当然满意啰!我只求每次遇到神甫的时候不再瞧见他那使人痛苦的一副嘴脸,不再瞧见他摇头晃脑的模样。另外,他还总是说:‘托尼奥,记得你欠我什么噢;托尼奥,我们何时能解决这事啊?’他在讲道的时候,也老盯着我看,我真害怕他会在众人面前对我说:‘那二十五里拉呢?’我真希望这二十五里拉给一笔勾销了!然后他就能还回典押给他的我妻子的金项链,我也好拿去换好些粥回来。不过……”
“不过,如果你愿意帮我这个小忙,这二十五里拉就包在我身上了。”
“我定当全力以赴,你继续说。”
“但是……”伦佐用手指按住嘴唇说。
“这还用你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教区神甫找了些荒唐的理由,硬要推迟我的婚礼。有人肯定地告诉过我,说只要我们找两个证人一起来到神甫面前,我说:‘这是我的妻子。’露琪娅说:‘这是我的丈夫。’这就算合法的婚姻了。你明白了吗?”
“你想让我当其中一位见证人?”
“没错。”
“然后你就会替我还了那二十五里拉?”
“正是这个意思。”
“谁不干就是傻瓜。”
“但是我们得再找一位证人。”
“我有现成的。我那个老实的弟弟杰尔瓦索听我的话,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事成之后你得请他喝顿酒。”
“还有吃饭,”伦佐回答道,“我们带他到这里来一起乐乐。但是他知道要做什么吗?”
“我会教他,你知道他听我指挥。”
“明天……”
“好的。”
“傍晚的时候……”
“很好。”
“但是……”伦佐又一次用手指按住了嘴唇说。
“噢!”托尼奥回答,头向右侧了一下,举起左手,脸上露出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还信不过我?
“但是如果你的妻子问起你,毫无疑问她会……”
“我的妻子老对我撒谎,她骗我的次数实在是太多,所以我不知道这笔账我这辈子能否算清。我保证,我会编出一些谎话让她安心。”
“明天,”伦佐说,“我们好好安排一下,确保事情顺利进行。”
说完,他们便离开了酒馆,托尼奥向家中走去,一路上琢磨着该编些什么谎言,好对家里的女人们说;而伦佐急于回去报告他和托尼奥约定好的事。
在这期间,阿格尼丝竭力想说服自己的女儿,却徒劳无功。每一次争论,露琪娅要么提出这个理由,要么又提出另一个相反的理由来反驳母亲,她要么说我们不应该做这件错误的事,要么就说这样行事不坏,可为什么我们不把它告诉克里斯托福罗神甫?
伦佐得意扬扬地回到家,讲述着他是如何成功地安排好了此事,最后感叹一声:“啊哈!”这一米兰人常用的感叹词的意思是“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吗?你们想得出吗?”以及一些诸如此类的话。
露琪娅怀疑地摇了摇头,但其余两个热衷于这个计划的人根本就没在意,就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并不指望他能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决计好言相劝或是威逼其按要求行事。
“很好,”阿格尼丝说,“很好,但是……你还没有考虑周全。”
“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伦佐问道。
“佩尔佩图阿,你还没有想到佩尔佩图阿。她可能会允许托尼奥和他弟弟进去,但是,你……你们两个……想想看!她肯定不会让你们靠近,就像不让一个孩子靠近一棵挂满熟透果实的梨树一样。”
“那我们该怎样办呢?”伦佐说着,便开始思考起来。
“看,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我会和你们一起去,我有个方法可以把她引开,并把她缠住,这样她就不会瞧见你们,你们就得以进去了。我把她叫出来,自有法子触动她的痒处……你们等着瞧吧。”
“上帝保佑您,”伦佐大声说,“我就说您一直都是我们的福星。”
“但如果我们没有说服露琪娅,所有的这些就毫无价值,因为她总说这是罪过。”阿格尼丝说。
伦佐滔滔不绝了一番,企图说服露琪娅,但是她却不为所动。
“我不知道怎样反驳你们的这些道理,”她说,“但是我明白,如果要照你们说的去做,就得耍花招、说谎话和弄虚作假。噢,伦佐,我们起初绝不是这样的。我很希望成为你的妻子,”她说这个字眼和表露自己的这种心迹时,总是面红耳赤,“我希望成为你的妻子,但要通过正大光明的途径,怀着敬畏上帝的心,在神圣的祭坛前。让我们一切听从上帝的安排吧。你认为上帝找不到比我们的方法更好的办法来帮助我们吗?一定要用这些欺骗性的手段吗?又为什么要瞒着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呢?”
争论仍在继续着,似乎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收场。这时,一阵急促的拖鞋踏着地板的声音,和长袍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就像缓慢的帆船被一阵阵狂风吹打着帆布的声音)表明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回来了。大家立马静了下来,阿格尼丝慌忙小声地对露琪娅说:“这事千万别让神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