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站在门口,向两个女人瞥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的预感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头稍稍向后一仰,抬起了胡须,用一种等待不祥的回答的语气询问道:“怎么了?”露琪娅泪流满面以示回答。母亲刚开口为胆敢惊动神甫而道歉,但神甫却走上前来,坐在一只三脚凳上,打断了她的客气话,对露琪娅说:“我可怜的孩子,冷静点儿。请您……”他转向阿格尼丝说,“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善良的女人竭力保持镇定地讲述起这个悲惨的故事,神甫的脸色变了又变,他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用脚跺地板。听完阿格尼丝的叙述,他双手捂着脸,惊叹道:“噢,神圣的上帝啊!竟然到了这等地步!……”但是,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又转向这两个女人,“可怜的人啊!”他说,“上帝确实已经看到了您的遭遇,可怜的露琪娅。”
“神甫先生,您不会抛下我们不管吧?”露琪娅抽泣着说。
“抛下你们?”神甫回答说,“伟大的上帝啊!你们如此处境,如果我抛弃你们不管,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请求上帝的帮助?上帝把你们托付给我,请不要如此绝望,上帝会帮助你们的,上帝无所不知,连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也被他发动起来……让我们想想看,看我能够做些什么来帮助你们。”
说这话时,他把左肘倚在膝盖上,手撑着前额,右手摸着胡须和下巴,像是要集中和掌控好所有的精力。
但是一番冥思苦想只是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件事是多么的紧急和复杂,应对的方法又是多么难以找到、没有把握,而又充满危险。“对唐阿邦迪奥先生晓之以理,使他感到羞愧,让他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失职?当一个人被恐惧淹没时,羞愧和责任对他来说毫无价值。那么,吓唬他一番?可我能用什么手段使他比受枪弹的威胁还要害怕呢?把这一切禀报红衣主教大人,祈求他出面施压?这需要时间啊,在此期间,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呢?以后又怎么办呢?假如这个可怜的无辜女孩结了婚,他那样的人会因此停手吗?……谁知道他还会做什么?干脆对抗他?如何对抗?啊,要是我能……”可怜的神甫想到,“要是我能把这里和米兰的修士们都发动起来支援,那该多好啊!但是这件事并不简单,没有人会前来帮助我。唐罗德里戈假装和修道院亲善,声称自己是嘉布遣修士的拥护者,他手下那帮人曾多次来修道院避难。在这件事情上我只能孤军奋战了,那些爱寻衅滋事,好争吵的人肯定会从中作梗。更糟糕的是,如果这些努力都不合时宜,我只会使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处境更加险恶。”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权衡了各种办法的利弊,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见唐罗德里戈本人,请求他,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便以来世的恐惧及现世的报应说服他舍弃自己无耻的图谋。如若不能,至少也可以通过这个方法弄清楚他是否会继续固执地坚持自己邪恶的计划,更多地了解他的打算,并据此作出相应的对策。神甫正这样思考着的时候,伦佐在门口出现了,他不舍得走远,原因大家都能猜到。看见神甫正专注于思考,两位女人示意他不要打扰到神甫,所以他默默地站在门前。神甫抬起头,准备把他的计划告诉这两个女人,这时他看到了伦佐,便像平时那样亲切地问候他,出于怜悯,他的语气更加慈爱。
“神甫先生,她们都向您说了吧?”伦佐焦虑不安地问道。
“已经说了,我正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那您说那个流氓……”
“您叫我怎么说他呢?他又不在这里,我的话又有何用呢?但是,伦佐,相信上帝,上帝不会抛弃您的。”
“您说得太好了!”年轻的伦佐惊叹道,“您和那些总是冤枉穷人的人不一样,不像那个教区神甫先生和那位律师先生……”
“不要再想那些于事无补的事了,伦佐,它们只会让您恼怒。我只是一个可怜的修士,但我想向您重复一下我刚才对这两位可怜的女人说过的话:我将尽我的绵薄之力帮助你们,绝不会弃你们不管。”
“啊,您和那些世俗的朋友可不一样!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您不会相信他们平时都对我说了哪些保证的话,哈!哈!说什么可以为我去死,即使遇上魔鬼,他们也愿意拔刀相助。要是我树了敌……我只消让他们知道,他们便会马上让其完蛋。现在呢,若您看见他们是如何避而远之……”这时,他抬起头看了看神甫,只见他一脸愁苦,便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本想补救,但困窘之下,他愈发显得语无伦次,“我是说……我并不是指……也就是,我是说……”
“您到底想说什么?您是要在我把计划付诸实施之前就把它毁了吗?好就好在您及时地醒悟了。什么?您去找您的朋友……一帮狐朋狗友!……他们想帮也帮不了您,您忘了那唯一能够且愿意帮助您的上帝吗?您不知道上帝乃是那些信任他的受苦之人的朋友?您不知道弱者的威慑和争辩毫无用处吗?即使……”这时,他使劲地抓住伦佐的手臂,他的表情不失威严,却流露出一种严肃的懊悔。他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变得缓慢而又深沉,“即使那样做赢了……那也是可怕的胜利!伦佐!您愿意相信我吗?我是说,您愿意相信我这一介凡夫俗子,一个穷修士吗?不,您愿意相信上帝吗?”
“噢,当然愿意。”伦佐回答道,“上帝是真正的上主!”
“那好,您答应我您不会闯祸,不会去招惹任何人,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我答应您。”
露琪娅如释重负般长吁了口气。阿格尼丝高兴地说道:“做得好,孩子。”
“听着,孩子们,”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继续说道,“我今天就去和那个人谈。如果上帝能赐予我的话以力量,打动他的心,那固然好;如若不然,上帝会给我们指点其他的解决方法的。同时,你们要静下心来,躲起来,不要说长道短,抛头露面。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早上我会再找你们的。”说完这些,他打断他们表示感谢和祝福的话就离开了。他首先回到修道院,到达时正赶上午间的诵经赞唱,吃完饭后,他便出发前往他试图驯服的“猛兽”的“巢穴”。
唐罗德里戈先生的府邸小巧雅致,好似一座宫殿,孤零零地耸立在一处山冈上,湖岸尽是这样连绵起伏的丘陵。除了这些外,我们的作者还补充说道,这个地方(其实直接给出它的地名更好)位于这对有婚约的夫妇住的村子的上游,大概有三英里的距离,距修道院大概四英里。在山脚下,向着湖的方向散布着一些简陋的小屋,里面住的是唐罗德里戈的佃农,而这里好像就是他的小小王国的小都城一般。只要在那里转上一圈,就会了解这一带的风土人情。向那些矮一点儿的楼层瞥去,若碰巧遇见门开着,就会看见墙上杂乱地挂着猎枪、铁铲、耙子、草帽、发网和火药筒。到处都可以看见身形彪悍、面露凶相的汉子,他们的头发挽成大发卷,罩在发网里;还有那些牙都掉光了的老人,只要稍被人惹恼,便会狠狠地咬着牙龈,露出一脸凶相;那些女人们,生就一副男人面孔,有着强壮有力的臂膀,像是随时准备好在用舌头难以取胜时,助一臂之力。甚至那些在路上嬉戏的孩子们的举止和行为都显露出爱挑衅和好斗的架势。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穿过这个小村庄,沿着一条蜿蜒小路直上来到一块小平地,到了唐罗德里戈先生的府邸前。门是关着的,表明这家主人正在用餐,不愿意受到打扰。面向大路的几个小窗户的框架因为年久失修而破烂不堪,外装了些铁护栏起保护作用。最底层楼的窗户很高,一个人要站在别人肩上才勉强够得着。四周鸦雀无声,要不是大门口对称地安放了四尊生物(两个活的,两个死的),表明这房子有人住,路过的人甚至会认为这是一座被废弃的房子。两扇大门上镶嵌着两只大秃鹫,伸展着翅膀,悬垂着头,一只羽毛已经脱落,被岁月蚕食得只剩下了半个身子,另一只则保存完好,羽毛也未脱落。两名打手躺在大门两边的长凳上,一个在左侧,一个在右侧,两人看守着大门,正等着被叫去享用主人剩下的残羹冷炙。神甫直立在门前,像是准备好在此候着。这时,其中一个打手站起身来,对他说:“神甫,神甫,请进,我们可不能让您在这里候着,我们是修道院的朋友。当外面的情况对我不利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是在那里避风头,如果当时没有开门的话,我就遭殃了。”说着,他把门环扣了两下子,听到声音,里面的那些狼犬和家犬立马狂叫了起来。稍后,一个老仆人嘟囔着走了过来。看见神甫,他深深地鞠了个躬,挥着手,呵斥着让狗安静下来,把神甫领进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又关上了门,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小房间,吃惊而又尊敬地看着他,问道:“您莫非是……佩斯卡莱尼科修道院的克里斯托福罗神甫?”
“正是。”
“您上这儿来?”
“正如您瞧见的,善良的老人。”
“保准是来做善事的。善事嘛,”老人一边在前面带着路,一边咬着牙齿嗫嚅道,“善事哪里都能做的。”
在穿过两三间昏暗的房间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餐厅的门口。刀叉杯碟叮叮当当的碰击声声声入耳,刺耳的谈话声一阵高过一阵。修士想要回避这种场面,他正在门口与仆人商量着,恳请让他在房子的某个角落候着,等主人用完餐。就在这时,餐厅的门被打开了。面对门坐着的是一位叫阿蒂利奥的伯爵(他是唐罗德里戈的表兄弟,前面我们已提到过他,只是没说出他的名字),他一眼瞧见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和修士的长袍,察觉到善良的修士到此有事。“嘿!嘿!”他大声喊道,“别走开,尊敬的神甫,快请进,快请进!”唐罗德里戈虽不能确切地猜到神甫突然来访的意图,却朦胧地预感到此事与自己有关,而且他很想避开这一切。但是莽撞的阿蒂利奥不假思索已经发出了邀请,他只好附和着招呼道:“快进来,神甫,快进来。”神甫走上前,向主人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地回复了宾客们的问候。
人们通常(我没说总是)会认为,光明磊落之人在邪恶之人面前定会目光坚定,昂首挺胸,勇敢无畏,谈吐自若。然而,在实际生活中,要使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需要许多条件,而这些条件又很难完全具备。因此,尽管克里斯托福罗神甫问心无愧,坚定地认为自己所捍卫的事是正义的,并对唐罗德里戈先生怀着厌恶和同情的感情,但倘使他在唐罗德里戈先生面前表现出某种胆怯和敬畏的神情,一点儿都不足为奇。唐罗德里戈坐在餐桌的上座,他在自己的家中,正如在他的王国中,被一伙酒肉朋友,被形形色色的阿谀奉承之词包围了。这一切都显示出他的权势。他的一副表情足以让任何人惶恐不安,没人敢开口向他提出小小的请求,更不用说提出建议、规劝或者责备了。他的右边坐着他的表弟阿蒂利奥伯爵,不用说,这位伯爵是他放荡生活和欺压他人的同谋者。这位表弟从米兰来,要和他待上些日子。他的左边,即桌子的另一侧,坐着当地的镇长,此人于恭敬中却透着几分自信甚至说是傲慢。照理说,他的职责应该是为伦佐·特拉马利诺主持正义,并使唐罗德里戈先生依法受到相应的处罚。镇长的对面,坐着我们那位“吹毛求疵”博士,一副奴颜婢膝、卑躬屈膝的样子。他戴着黑色的帽子,鼻子比平时更加红润。在这对表兄弟对面坐着的是两位不知姓名的客人,我们的作者在小说里只提到他们垂着头就顾着吃,当别的宾客席间说了什么话而又没有遭到别人反驳的时候,他们就微笑着表示赞同。
“给神甫赐座。”唐罗德里戈先生说道。一位仆人便搬来了椅子,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坐了下来,并对唐罗德里戈先生表示歉意,说来得不是时候。
“我希望同您单独谈一件很重要的事。”神甫低声凑在唐罗德里戈先生的耳边说道。
“好吧,我听你说,”唐罗德里戈先生回答说,“现在先给神甫斟酒!”
神甫正要推辞,唐罗德里戈先生在宾客新发出的一片嘈杂声中,提高嗓门说道:“不,不,您别不给我面子,还从未有过哪个嘉布遣会修士没有尝到我的酒便离开我家的,同样,也没有哪个无礼的债主来我家不吃我的一顿棍棒的。”这话引起了哄堂大笑,暂时打断了食客们激烈争论的话题。接着仆人便用托盘盛来了一瓶酒,还拿来了一支高脚杯,形似圣餐杯,并将它们呈递给了神甫。神甫不愿拒绝主人迫切的邀请,因为他特别希望劝解他,于是赶紧倒了些酒出来,开始慢慢地呷起来。
“塔索的权威丝毫不能帮到您,尊敬的镇长先生,相反,它反倒驳斥了您的观点。”阿蒂利奥伯爵用雷鸣般的嗓音说道,“因为那位有学识的大人物,完全了解骑士的所有规矩,他在诗中写到使者阿尔甘泰在向基督教骑士下战书之前,就请求虔诚的布廖内许可……”
“但是这,”镇长同样大声地反驳道,“这是信手之笔,纯属信手之笔,是诗歌的修饰,因为,根据国际法,使者本来就是不可侵犯的。其实不必说得那么远,有一句谚语就说得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您也知道,谚语是人类智慧的结晶。除此之外,使者并没有以自己的名义说什么,他只不过是呈递了一纸挑战书……”
“但是您何时才会明白这位使者其实就是一个冒失鬼,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抱歉,先生们,”唐罗德里戈先生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担心他们会把这个话题越扯越远,“我们该听听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见解,让他评判一下。”
“嗯,好吧。”阿蒂利奥伯爵说道,他认为让一个嘉布遣会修士来评论有关骑士精神的问题,这一主意很好。然而镇长争论正酣,情绪激昂。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轻蔑地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荒谬!”
“但是,就我方才耳闻而言,”神甫说,“这不是我这种人能理会的事情。”
“这是你们神甫惯常谦虚的托词,”唐罗德里戈先生说,“但您也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推脱了之。说吧,我们都很清楚,您并非生来就戴着修士的帽子,这类尘世之事您应该明白得很。你瞧,争论的问题就是……”
“事情是这样的……”阿蒂利奥伯爵插嘴道。
“让我来说吧,我是保持中立的,表弟,”唐罗德里戈先生说道,“事情是这样。西班牙的一位骑士差人把一封挑战书送给米兰的一位骑士,使者来到受书人的府邸,但没有找到他,于是便将挑战书给了受书人的兄弟。其兄弟看罢,狠狠地打了使者一顿作为回答。争论点就在于……”
“打得好,打得妙,”阿蒂利奥伯爵嚷嚷道,“这真是有创见的做法……”
“魔鬼的创见,”镇长补充道,“棒打一个使者,一个神圣不容侵犯的对象。神甫,您倒是说说这是不是一种骑士行为。”
“没错,先生,这就是骑士行为,”伯爵大叫着说,“还是容我来说吧,我了解骑士的行为规范。噢,要是他们是用拳头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用棍子并不会玷污任何人的手。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您如此关心一个恶棍的脊背呢?”
“谁说我关心他的脊背了,伯爵先生?您把我想都不曾想过的胡话强加于我。我谈及的是他的职务,不是双肩。我现在正思考着骑士制度的条例呢。我只请您回答我:那些古罗马人派遣的祭司团传令官向别国递送挑战书时,他们是否要先获得对方的允许呢?请指出哪位作家曾在作品中描述祭司团成员因下战书而遭到痛打的?”
“古罗马的那些官员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该民族行事简单,在这种事情上,远远落后于我们。但是,根据现代骑士制度条例——它们才是唯一正确的条例,我敢肯定,并坚信一个使者在没有获得骑士准许的情况下向其呈递挑战书的,绝对是个轻率的傻瓜。这样的人就该打,完全是罪有应得……”
“请您回答我这个推理式的论断。”
“不,不,无可奉告。”
“但是请听着,听着,打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是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而我们谈及的那位使者正是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因此……”
“请别激动,别激动,镇长先生。”
“什么别激动?”
“我是说您不要激动,您是怎么理解的?背信弃义的行为指的是背后用剑刺人,或者是从背后打冷枪。即使这样做,有的时候也无可厚非……但是我们还是不要离题太远了。我承认这种行为一般情况下可以称作背信弃义的行为,但是棒打一个像他那样的可鄙之人也无可厚非。难道还得这样说:‘当心点儿,我要打您了。’就像提醒贵族说‘请拔剑’那样。而您,尊敬的博士先生,请不要只顾在那儿微笑,让我知道您是否赞同我的观点。为什么不用您那能言善辩的口才来支持我的见解,帮我说服这位镇长先生呢?”
“我……”博士有些慌乱了,答道,“我很享受聆听这闪耀着智慧火花的争辩,也很高兴那一事件竟引起了如此才华横溢的天才论战。但是还轮不到我来评判,因为尊敬的主人方才已经邀请了一位仲裁……在座的神甫大人……”
“没错,”唐罗德里戈先生说,“但是如果你们不安静点儿,裁判又怎么说话呢?”
“我马上闭嘴。”阿蒂利奥伯爵说道。镇长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也将缄口。
“嗯,这下好了!您的高见,神甫?”唐罗德里戈先生半开玩笑半严肃地问道。
“我已经表示了我的歉意,说过了我实在弄不明白这些事。”克里斯托福罗修士回答说,并将酒杯递给了仆人。
“您推辞的理由可不能叫人信服,”两位表兄弟大叫道,“我们一定要听您的评判。”
“既然如此,我的愚见是既不该有挑战,也不该有送信人,更不该有棒打。”
食客们面面相觑,吃惊不已。
“瞧,这话说得!”阿蒂利奥伯爵惊叫道。“抱歉,神甫,但是话不该这么说。看来您是不大了解这大千世界的事。”
“他?”唐罗德里戈先生说,“哈,哈,他可了解得很,表弟,一点儿也不亚于你哟。我说得没错吧?神甫。”
对这一看似客套实则是探口风的做法,神甫并没有予以回应,而是暗暗对自己说:“这一切是冲着您说的。记住,修士,您上这儿来并非是为自己,切莫理会针对您的任何事。”
“或许吧,”阿蒂利奥伯爵说,“可是这位神甫……神甫该怎么称呼呢?”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不止一个声音回答道。
“但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最令人尊敬的神甫,按您方才的一番原则,这个世界会天翻地覆。没有决斗!没有棍棒的惩罚!所有的恶棍将不会受到惩罚,还有什么荣誉可言呢?然而,庆幸的是,您的这种假设是不可能实现的。”
“勇敢点儿,博士,勇敢点儿,”唐罗德里戈先生突然说道,他总是想岔开最初争论的两人,“您是一个可以就任何事而辩论的人,让我们看看,在这件事上,您将如何与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做些探讨。”
“说实话,”博士在空中挥舞着叉子,转向神甫说,“说实话,我真弄不明白,像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这样一位完美无缺的虔诚信徒,一位深谙世事的人,竟忘了他的评判在讲道坛上是如何的精彩纷呈、恰如其分,但就骑士的辩论(恕我冒昧地说)却给了一个毫无价值的评判。当然,神甫比我更清楚任何事只有在其应有的位置上才美好的道理。我想,这次他只是想用一句玩笑话来回避这一难以评判的争论罢了。”
怎么能反驳这个从如此古老常新的学问中演绎出来的理论呢?没有法子。我们的神甫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唐罗德里戈先生,为了了结这一争论,就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对了,”他说,“我听到米兰有些关于和解的传言。”
读者想必知道,这一年里有一场有关曼图亚大公国统治权之争论。温琴佐·贡札加公爵去世后没有男性子嗣,他的爵位便落到了他的近亲内韦斯公爵手中。法王路易斯十三世,或者说首相红衣主教黎塞留,很喜欢这位在法国出生的意大利血统的君主,充当他的庇护者。而西班牙王菲利普四世,或者说奥利瓦列斯伯爵——通常称为伯爵大公,因同样的原因而反对他,因而对其发动了战争。由于公爵的领地是帝国的封地,双方便在国王费迪南二世的宫廷里通过密谋、威胁、恳求等向其施加影响,前者催促他同意授权给新就任的公爵;后者却希望他拒绝,甚至提出帮忙将新公爵驱逐出去。
“我倾向于认为,”阿蒂利奥伯爵说,“事情可能会调停成功。我有某些理由……”
“别信,伯爵先生,别信,”镇长打断他的话说,“我虽然身处偏僻的角落,但还是有法子探明一些事的,因为那位西班牙驻军司令阁下,愿意屈尊同我交朋友,他又是奥利瓦列斯伯爵大人的亲信的儿子,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
“告诉您吧,我在米兰城每天都要同那些大人物打交道。根据可靠消息,我知道教皇对恢复和平很感兴趣,他已经提议……”
“理应如此,凡事都有个规矩,教皇陛下理应履行自己的职责。教皇就应该在这些信奉基督教的亲王中间斡旋,促成和平。但奥利瓦列斯伯爵大公也有自己的政策,并且……”
“哎,哎,我的先生,您知道当前国王陛下对此事是作何感想的吗?您觉得难道除了曼图亚世界上就再没有其他地方了吗?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的,我的先生。比如说,您知道国王陛下现在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他的瓦尔迪斯塔诺,那个什么瓦里斯泰的,或者那个大家叫什么什么的……又是否……”
“他的准确的名字,”镇长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说,“在德语里叫瓦伦斯坦。因为我常听我们那位西班牙驻军司令这样叫他。不过,您尽可放心……”
“您想教训我?”伯爵生气地大呼道。但是唐罗德里戈先生用膝盖碰了碰他,示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停止反驳。伯爵因此安静了下来。而镇长先生,就像一艘搁浅的船只离开了沙洲,扬起了雄辩的风帆,继续高谈阔论。“我并不担心瓦伦斯坦,因为伯爵大公眼观四方,明察秋毫。如果瓦伦斯坦想玩把戏,他便会用好言好语或者用点儿手段使其循规蹈矩。我是说,他明察秋毫,还是个铁腕人物,他不愧为杰出的政治家,说到做到。要是他下定决心不让内韦斯公爵在曼图亚站稳脚跟,那么内韦斯公爵就休想在曼图亚立足,而红衣主教黎塞留大人也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可这位尊贵的红衣主教先生偏要同伯爵大公奥利瓦列斯较量一番,着实可笑。我想两百年后再投胎转世一次,听听后人是如何评价这一痴心妄想的念头的。在这儿,单是嫉妒是没有用的,还得需要点儿脑子。像伯爵大公那般头脑的人,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伯爵大公,我的先生们,”镇长继续滔滔不绝道,恰如顺风而行的船只,连他自己也很惊讶竟没遇到暗礁,“伯爵大公是只老狐狸(当然我是心怀尊敬说的),他能让所有人摸不透其踪迹。当他向右动作时,结果必定是往左。因此,没人敢吹嘘说能识破他的意图。即使是那些执行他命令的、那些撰写公文的人也丝毫不清楚他的意图。我多少知道点儿情况,所以才这么说。因为那位可敬的驻军司令愿屈尊信任我。另一方面,那位伯爵大公能确切地知道所有别的王宫爵府所发生的事,那些府里卓越的政治家(不可否认,他们中的好些人都非常正直)刚刚策划了某一计谋,伯爵大公立马就给识破了,因为他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有很多秘密的法子,以及遍及各地的内线。那位可怜的黎塞留红衣主教,这儿试试,那儿忙忙,到处奔波,想方设法,何必呢?当他成功地挖出一条地道时,才发现伯爵大公早已挖好了另一条地道反抗他……”
如果唐罗德里戈先生不是受到了表弟的暗示,吩咐仆人把某一瓶酒给他拿来,没人知道镇长雄辩的船只何时才能靠岸。
“镇长先生,”唐罗德里戈先生说,“各位先生,我提议为伯爵大公干一杯。然后,请诸位告诉我这酒可否与伯爵大人相称。”镇长鞠了一躬,表露出某种赞许的神情,因为他觉得,他为对这位伯爵大公表示敬意而所说所做的一切,似乎自己部分地沾了荣光。
“祝奥利瓦列斯伯爵、圣卢卡尔公爵、伟大的菲利普亲王殿下的亲信加斯帕罗·古斯曼先生千岁!”唐罗德里戈先生举起酒杯大喊道。
也许有人不知道,“亲信”一词当时是用来指代君王的宠臣的。
“千岁!”众人同声附和道。
“给神甫斟酒!”唐罗德里戈先生说。
“请原谅,”神甫回答说,“今天我已经破戒了,可不能再……”
“怎么!”唐罗德里戈先生说,“这是为伯爵大公干杯,难道您要让人认为您站在纳瓦拉人一边吗?”
当时,纳瓦拉的君王们轻蔑地称法国人为纳瓦拉人,因为以亨利四世为首的纳瓦拉贵族开始统治法国人。
在这番反诘之下,神甫不得已喝了那杯酒。所有的客人突然高声赞叹起那酒来,只有那位博士除外,他仰着头,瞪着眼,嘴唇紧抿着,这神情远比言语富于表现力。
“您觉得这酒如何,啊,博士先生?”唐罗德里戈先生问道。
博士从酒杯中抽出红润的,比酒杯更晶亮的鼻子,咬着每个音节装腔作势地回答说:“我说,我宣布,我断言,这是酒中的‘奥利瓦列斯’,censui,et in eam ivi sententiam[1],这种好酒,在上帝庇护的我们国王陛下的二十二亲王国中都找不到。我声明并确信,尊敬的唐罗德里戈先生的宴会比黑利阿加巴卢斯的宴会更丰盛。饥荒永远地被赶出此地,豪华富足永驻。”
“说得好,说得太对了!”客人们齐声喊道。但是他无意中说出的“饥荒”一词,立刻让所有人想起了这一惨淡悲伤之事,于是大家就议起了饥荒。在这一问题上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或者说至少在主要的方面是一致的。但是,他们掀起的喧闹声,可能比因意见分歧发出的争吵声还要大。所有人都抢着说话。“其实并没有饥荒,”有一个人说,“是那帮囤积者……”
“还有那些面包商,”另一个人说道,“他们把粮食藏起来了。要我说,应该把他们绞死。”
“对,对,把他们绞死,绝不能心慈手软!”
“要对他们进行公正的审判!”镇长大声喊道。
“要什么审判?”阿蒂利奥伯爵用更大的嗓门喊道,“要我说,即刻判决!逮他三四个或者五六个公众认为最富有、最贪婪的,把他们绞死!”
“得抓几个典型!典型!不杀一儆百,什么都办不成。”
“绞死他们!绞死他们!这样粮食就会大量地涌出来。”
逛集市并有幸听到一些卖艺者演奏的人,都知道在演奏的间歇,每个演奏者都会调自己的乐器,使它发出的声音尽可能最大,这样他便能在周围的一片喧嚣中,更清楚地听见自己乐器发出的声音。此刻,应该想象得到那帮人高谈阔论的情景是怎样的。大家频频地斟酒、喝酒,对美酒的赞美声和对经济问题的纷纷议论夹杂在一起,而叫得最响和使得最多的词语便是“好酒”和“绞死他们”。
与此同时,唐罗德里戈先生时不时地朝修士瞥上一眼,看见修士纹丝不动地在那儿坐着,既没有不耐烦也不显急躁,更没有作出让别人意识到他是在等待什么的举动,但其神态却表明,在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唐罗德里戈先生很想将神甫打发走,免得听其啰唆什么。但是,不听他说什么就把他打发走,这显然不符合唐罗德里戈的行事原则。既然这种烦人之事避免不了,唐罗德里戈决定立即了结它,好让自己尽早解脱。因此,唐罗德里戈先生从席间站起身来,酒酣耳赤的食客们也都跟着站了起来,但并没有停止喧哗。在同客人们打过招呼后,他以一种傲慢的姿态朝着修士走去,修士早已随其他客人一起站了起来。唐罗德里戈先生对其说道:“现在我听您的吩咐,神甫。”接着他便将神甫领到了另一个房间。
[1]注:拉丁语,意思为:我业已鉴定,现持有这样的看法。此处律师仿效法官在法庭诵读判决词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