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从地平线升起,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便离开了佩斯卡莱尼科修道院,朝着一间村舍走去,那儿有人正在等他。佩斯卡莱尼科是阿达河或者应该说是阿达湖左岸的一个小镇。镇子离桥不远,散落着一片房屋,住在这里的大部分是渔民,到处挂满了渔网,正在太阳下晾晒。修道院(此建筑至今还在)位于小镇外面,面对着小镇的入口,处在莱科通向贝加莫的大路上。天空晴朗,太阳渐渐地从山后露出脸来,从对面的山顶放射出万道光芒,迅速地洒向了山坡和河谷。一阵秋风拂过,桑树上的枯叶纷纷飘落到数步之外。在两边的葡萄园中,花彩似的葡萄藤一动不动,藤上深浅不一的红色叶子一闪一闪的;田野上,一片片白茫茫的麦茬在露水下闪闪发亮,新织的渔网被衬得更加黝黑和醒目了。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真令人赏心悦目。但是一见路上偶尔出现的行人,这种好心情便荡然无存了。每走一步,就会看见一些面色苍白而又憔悴的乞丐,他们有的已经年迈,行乞多年了,有的则为生活所迫而无奈行乞。他们默默地从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身旁经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作为一名嘉布遣会修士,克里斯托福罗并没有什么钱,乞丐们也没想过要从他那得到什么,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对他行礼致意,因为他们曾从修道院得到过布施,并还将去那里乞讨。一些分散在田间劳作的人们的境况更凄苦。他们有的在播种,很节省地撒下稀稀拉拉的几颗种子,就好像一个人极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珍品拿去冒险一样;有的艰难地抡起铲子,厌倦地翻着地。一个半饥半饱的孩子,用绳子牵着一头瘦瘦的小牛在放牧,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不时迅速地弯下身子去,从牛的嘴边一把夺来野菜,好拿回家给家人充饥。饥饿教会人们,野菜也可以用来活命。目睹此种情景,神甫每走一步,忧愁便多一分,此刻他的心里已有预感,他将听到某种不幸的事。

但是他为什么如此关心露琪娅呢?为什么他一听到口信便这么急切地去处理这事,就好像接到省里主教大人的召唤似的?这位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究竟是何许人物呢?看来很有必要解答这所有的疑问。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是年过五旬,将近六旬的人了。他的头除了按照嘉布遣会修士的发型要求,留有一小圈像一个王冠似的头发外,其余全都剃光了。他常常抬起头,流露出一种超逸而又不安的神情,然后又迅速低下头,陷入谦卑的沉思。他的脸颊和下巴上长满了长长的灰色胡须,越发衬托出他脸上清晰的轮廓。多年来有规律的清苦生活,不仅没有抹掉他自然的表情,反而使得他的神情平添了些庄重感。他那凹陷的眼睛,总是盯着地上,有时会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就像两匹精力充沛的马,虽然凭经验知道战胜不了驭者,但偶尔也会由着性子跳几下、踢几下,但立刻又被缰绳紧紧地拽了回来。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并非一直都是这样,他原来也不叫克里斯托福罗,他的洗礼名叫卢多维科。他是某地方一位商人(作者出于谨慎隐去了真实的地名和姓氏)的儿子,这位商人在晚年相当富裕,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于是便不再经营买卖,自顾自地过起有钱人的生活来。

闲来无事时,他开始对自己以前挣钱养家的日子极为不齿。他幻想着尽一切努力让别人忘记他曾经是个商人,事实上,他自己也希望能忘记这点。但是仓库、货物、账簿、米尺时刻浮现在他脑中,就像班科的鬼魂时刻出现在麦克白眼前一样。即便在盛宴上,食客们的笑脸也难以使他忘却这些东西。这些可怜的食客说话极为小心,生怕说出的只言片语隐射出主人从前的身份。譬如说,有一次,正当酒宴快散,众人酒足饭饱,欢畅淋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宾客还是主人的最为高兴的时候,他摆出一副既友好又有点儿优越的架势,嘲弄起在座的一位食量大得惊人的宾客。此人并无丝毫恶意,像天真的孩子一样,脱口应道:“啊,我就像商人一样充耳不闻。”这个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不好意思地瞟了主人一眼,只见他脸色阴沉。两人都想恢复先前快乐的表情,但已经不可能了。其他客人此刻也都在想某种办法来弥补这个错误,改变下话题,但此时的安静使得这个错误更加明显。每个人都极力避开其他人的眼神,每个人都感到大家都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于是当天的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那位说话不小心的食客,更确切地说,那位倒霉的客人,从此再也没有受到邀请。就这样,卢多维科的父亲度过了他的晚年,他一直烦恼着,总怕别人鄙视他。他从没想过,其实卖东西和买东西一样,完全不是什么令人耻笑的事,而且他现在为之羞耻的职业,过去这么多年来在公众面前一直做得那么理直气壮。依据当时的风气、法规和风俗习惯,他让自己的儿子接受了贵族式的教育,专门请了不同老师教授他文学及武艺。他死后,给年轻的儿子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卢多维科养成了公子哥的习气,被周围一群阿谀奉承的人簇拥着长大,因此他习惯了别人对他怀有莫大的尊敬。但是当他想同城里的上流人士打交道时,却开始发现,如果他想融入他们的圈子,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他就得学会另一种新的态度,学会忍耐、顺从,时时刻刻受到鄙视,让人瞧不起。

无论从教育上还是性情上,卢多维科都接受不了那样的生活,他于是愤然离开了。尽管他有些不情愿,因为对他来说,只要那些人能更好相处,他们本可以成为他的同伴的。他的这种厌恶感和向往感纠结在一起,使他不能同这些人打成一片,然而他又希望能以某种方式和他们有所交集,于是便努力同他们竞争,去炫耀,去比谁更富有。结果,他得到的却是仇恨、嫉妒和嘲笑。他的性情既坦率又粗暴,这种性格时不时地驱使他与那帮人之间展开更激烈的较量。他对欺骗和压迫行为有着自然的、本能的憎恶。而每日干这些罪恶勾当者恰恰是他深恶痛绝的那帮出身高贵门第的人,他心中也愈加愤愤然了。为了立刻平息这些怒气,或者说是为了宣泄全部怨恨的感情,他自愿地站在了弱势群众和被压迫者这边,当起了仲裁者,调节了一次又一次的纷争。就这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成了被压迫者和受伤害者的保护人。不过,要履行自己的使命又谈何容易。可怜的他招引了许多冤家对头,陷入了种种纠纷和烦恼,这自不待说;他还一直饱受着内心的折磨,因为为了克敌制胜(更不用说在他失败的时候),他不得不耍点儿诡计,施点儿暴力,这些都是他的良心所不容的。他被迫豢养很多暴徒,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为了得到有力的帮助,他不得不选择最胆大包天,换句话说,最没道德的流氓。因此,出于正义的缘故,他不得不和那帮恶棍厮混在一起。然而他不止一次因惨烈的胜利而气馁,因危险将至而感到不安,因时刻提心吊胆而感到厌烦。对自己的那帮手下他也心生厌恶,他更担心因每日支出大量钱财用于善事和豢养杀手而挥霍掉家业,因此,去做修士的念头不止一次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在那个时代,这是摆脱困境最普遍的做法。这个念头对他来说也许一辈子都只是幻想,但是因为遭遇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灾难,他竟然坚定地去做了一名修士。

一天,卢多维科在管家和两名手下的陪同下正在街上转悠,这位管家原本是个伙计,后来被卢多维科的父亲提为管家。管家名叫克里斯托福罗,五十岁左右,从小看着卢多维科长大,一直跟随其左右,忠心耿耿。靠着主人给他的薪酬和赏赐,他不仅养活了自己,还供养了妻子和八个孩子。卢多维科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位富家子弟,此人傲慢而又专横,尽管自己从未与他说过话,但却从内心憎恶他。这个世界的奇特好处之一就是不认识的人可以相互憎恨对方。那位富家子弟由四名手下簇拥着,高昂着头,嘴角浮现出傲慢和轻蔑的神情,耀武扬威地迈着阔步。他们两人全是沿着街面的墙行走,卢多维科是顺着右边走的,依照当时的规矩,他有权照直行走,而不须向任何人让道。在那个年代,让道是件非同小可的重要事情。不料那位先生则认定,唯独他这个贵族才有权照直行走,卢多维科理应识相点儿,趁早回避才是,他这样的想法是符合那个时代的另一种规矩的。正像在其他场合屡次发生的那样,两种同时通行的规矩往往是水火不容的,竟然无法判断哪一种才算合情合理。倘若两个脾气都倔的人又碰巧撞在一起,争斗就必然产生了。这两位冤家都沿着墙向对方走近,犹如墙上的两座行走的浮雕。当两人走到面对面时,那位先生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卢多维科,一副傲慢而专横的样子,厉声喝道:“让开!”

“你给我让开,”卢多维科说,“右侧是我的。”

“像你这等人遇上我,总是得给我让道。”

“不错,如果你们这种人的傲慢就是我们的法律的话。”

双方的随从都静静地站在自己主人的后面,凶狠地注视着对方,手放在匕首上,准备交战。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躲到一边,远远地观看着这一局势。这些围观人群的出现使得争执双方更加不甘示弱。

“滚开,你这无耻的粗人,否则我很快便会教你该如何对待一位贵族。”

“说我是无耻之人,简直血口喷人!”

“骂别人血口喷人,你才是血口喷人呢。”这种回答在当时是相当实用的。“如果你想装成和我一样的贵族,”那人又说道,“我便会用这把剑来证明你是满口胡言。”

“这倒是个绝好的借口,有本事你就说到做到,不要只是口吐狂言。”

“把这个无赖扔进泥潭!”那位先生回过头对其手下说道。

“有你好看的!”卢多维科说道,立刻后退一步,伸手去抽宝剑。

“鲁莽之徒!”那个人大叫道,拔出了自己的剑,“要是这把剑沾上你卑贱的血,我就把它折断。”

两人说着就厮打起来,双方的手下也交战起来,以保护自己的主人。这场恶战不是势均力敌的,首先是卢多维科一方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再就是卢多维科意在躲开对方的攻击,卸下他的武器,而不是杀了他,然而对方却不惜一切代价,一心想要了他的命。此刻,卢多维科的左臂被对方的手下砍了一剑,脸颊也受了轻伤,而他的对手却步步紧逼,想结果他的性命。这时,克里斯托福罗眼见自己的主人处境极其危险,便手握宝剑向那位贵族身后扑去,而贵族把所有的愤怒都转向了这位新敌,用剑把他刺穿了。见此情景,卢多维科非常愤怒,将剑刺向那位凶手,那人和不幸的克里斯托福罗几乎同时倒地。那位贵族的手下眼见主人倒地,立刻如鸟兽散。而卢多维科的手下,挨了打,受了伤,看见敌人已经毙命,又怕围拢来的人纠缠不休,也都从另一个方向逃跑了,现场只留下卢多维科和脚边躺着的两个不幸丧命的人,四周是围观的人群。

“结局怎样?”“死了一个。”“不,死了两个。”“他的身体被刺穿了。”“谁被杀死了?”“那个恶霸。”“噢,圣母玛利亚,场面真混乱!”“恶有恶报。”“一剑了结了他的所有罪恶。”“他终于完蛋了!”“好壮观的一击!”“这件事肯定很严重。”“瞧,还有不幸的人。”“仁慈的上帝啊!太可怕了!”“快救救他,救救他!”“看,他也伤得挺严重的,全身是血。”“快跑,可怜的家伙,快跑!”“小心别被逮着了。”

在人群混乱的嘈杂声中,这些话语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它们表达出众人普遍的看法,这些人中有给建议的,也有提供帮助的。此事发生在嘉布遣会修道院附近。众所周知,那时修道院是一个避难所,警察以及一切打着维护正义旗号的司法人员是不能进入的。受了伤,近乎昏迷的卢多维科被人们领着,准确地说,是抬着,进入了修道院,然后被交给了修士,大家说:“他是一位可敬的人,是对方挑衅他,他为了自卫,才不得已杀死了傲慢的恶霸。”

卢多维科之前从未流过血,尽管那时杀人是很平常的事,每个人都习惯了听人说这种事,或者自己亲眼看到过。然而亲眼看见一个人为他而死,而他又杀了另一个人,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无可名状的感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情冲击。眼见自己的敌人倒毙,其凶恶、怒不可遏的表情随即变成了死一般的庄严寂静,作为杀人凶手的卢多维科的心情也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他被人们拖到了修道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事。当他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修道院医务室的一张病床上,一位身为外科医生的修士(当时每个嘉布遣会修道院中,通常都有一名这样的医生)正在为他治疗,医生正用棉布和绷带包扎自己在打斗中受的两处伤口。另一位专门负责救助危重病人并时常在街头履行这种使命的修士很快被叫到了打斗现场。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进入了医院,朝着卢多维科的病床走去。“你可以得到安慰,”他说,“至少那位贵族临终时很平静,他委托我来请求你的宽恕,并且他已宽恕了你。”这些话使可怜的卢多维科完全清醒过来,他心里那混乱的情绪变得更加清晰、强烈了:他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痛惜,对自己致命的一剑感到惊恐和悔恨,同时又对他杀死的人感到苦痛和同情。“另外一个怎么样了?”他焦急地问那修士。

“我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

这时,修道院的门口和四周聚集了很多好奇的人,但是,警察一到就驱散了所有人,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设下岗哨,这样任何人都无法悄悄溜走。死者的一个兄弟,带着他的两个表兄弟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叔叔全副武装地来了,还带着一大群手下的暴徒,开始搜索修道院。他们带着凶狠的眼光和恐吓的神情盯着好奇的旁观者。尽管这些人谁也不敢说“你们休想逮住他”,但脸上分明已经流露了这样的心思。

卢多维科刚能神志清晰地思考的时候,就请来一位神甫听他忏悔,恳求神甫去找克里斯托福罗的遗孀,并以他的名义请求她的宽恕,因为是他害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尽管这并不是他自愿的。同时,他还让神甫代他向她保证他会承担起抚养她家的责任。他回顾起自己的境况,往日经常闪现在脑子里的当修士的念头,现在复活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认真和坚定,好似上帝亲自将他引上这条正道,并给了他神圣的启示,因为在关键时刻,上帝使他来到修道院。就这样,他下定了决心。于是,他请来修道院院长,并告诉他自己的意愿。但是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要仓促作决定,但是如果他经过深思熟虑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便不会遭到拒绝。然后他让人请来一位公证人,并立下文书,将自己的所有财产(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都馈赠于克里斯托福罗的家属。一部分给了他的妻子,如同她继承了丈夫留下的遗产,剩余的都给了他的孩子们。

卢多维科的决定受到很多修士的赞许,因为他们正因为他的事而感到很为难。把他赶出修道院,使其落入法网,就等于让他的敌人得以报仇雪恨,这样的做法他们是决不会考虑的。这样做不啻是放弃修道院享有的特权,使修道院在百姓中声誉扫地,并将遭到世界上所有嘉布遣会道士的谴责,因为这样做是任凭别人侵犯大家的权利,同时也会激怒教会当局,而教会向来认为自己是此种权力的维护者。另一方面,死者的亲属本身都很有势力,又有一批坚实的后盾,随时准备报仇雪恨,还扬言说谁要是从中作梗,谁就是他们的敌人。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提到死者的这些亲人是如何悲痛,甚至都没有说有哪位亲人为死者掉过一滴眼泪,只说是他们急切地想要抓到凶手,不管他是死是活。但是卢多维科一旦做了嘉布遣会修士,一切纠纷自然就好解决了。做了修士,无疑是以某种方式在赎罪,表明自己的忏悔,并且默认自己有罪,实际上就是一个放下了武器,缴械投降的敌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死者的家属也可以认为并且向别人吹嘘说他是怕他们复仇,绝望之下才做了修士。但是,不管怎样,他们使这个人失去了所有财产,削发为僧,赤脚行走四方,睡在草上,靠化缘为生,这等惩罚也足以惩戒最恶劣的罪行。

修道院院长谦逊地来到死者的兄弟面前,千百次地声明他对这个高贵的家庭的尊重,并希望能够尽可能使这家人满意。他讲到了卢多维科的忏悔以及他作出的决定,又礼貌地说死者的家庭对此应该很满意,并且用温和的语言,更加巧妙的方式向他们暗示不管他愿不愿意,事情就这样定了。死者的兄弟听罢怒火直冒,修道院院长却不动声色,还不时地说:“您的悲愤是理所当然的。”那位先生还说,不论如何,他的家庭有能力实施报复,使自己满意。院长不管心里作何感想,都没有加以反驳。最后,死者兄弟要求,或者说是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杀死他兄弟的凶手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城市。早就有此决定的院长回复说,一切会遂其所愿,并且让对方以为他这样做是听从命令的表现。最终,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各方甚是满意:贵族家庭保全了荣誉,不再为复仇的职责所累;而修士们救了一个人,并保全了自己的特权而没有与人为敌;那帮维护贵族尊严的人也乐意看到事情以一个令人称赞的方式结束;平民百姓则为这样一位令人敬重的人脱险而高兴,同时对他皈依宗教的做法赞许不已;最后,对于我们可怜的卢多维科来说,悲伤之余,这是最大的安慰,他过上了赎罪的生活,并把自己奉献给宗教,尽管他所做的这些并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但至少可以有所补偿,以缓解令人无法忍受的悔恨的折磨。想到别人会以为自己是出于恐惧才去当了修士,卢多维科痛苦了一阵,但是当他想到,即使是如此不公正的非议对他也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赎罪的方式,他也就立刻得到了安慰。因此,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穿上了修士的长袍,并按照教规改了自己的名字。他选择了一个时刻能够提醒自己所犯过错,并需要为此过错赎罪的名字——克里斯托福罗。

领取神袍的仪式一结束,修道院院长就告诉他必须到六十英里远的某个修道院去修炼,而且第二天就得起程。这位新弟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并有一事相求。“神甫先生,”他说,“在这个城市里,我曾经杀了一个人,并因此伤害了他的家人。在我离开之前,请允许我向他们赔罪,至少向他们表达我的愧疚和痛心,并祈求死者兄弟的宽恕,请他消除对我的仇恨,如果上帝肯恩赐于我的话。”院长思忖着,认为这一举动除了本身是善行外,更能够调和死者家庭和修道院的关系。于是他立刻就去了死者兄弟家里,向他转达了克里斯托福罗修士的请求。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建议,那位先生大吃一惊,突然陡生怒火,又有点儿得意,想了一会儿后,说:“叫他明天过来吧。”并且确定了时间。修道院院长回去后,告知新弟子他的愿望得到了应允。

那位贵族突然想到,赔罪的场面越隆重越轰动,越能提高他在朋友及公众面前的影响力和威望,还将掀开这个家族史上“辉煌”的一页(借用当今时髦的一种说法)。因此,他火速地通知所有的亲属,第二天中午一定要光临他的府邸,为的是使大家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第二天中午,贵族的府邸里挤满了身份高贵的男女老少。宽大的披风,高高的羽饰,晃晃荡荡的珠宝首饰,翩翩舞动的上过浆的卷曲的衣领,以及刺绣拖裾长裙,混杂在一起,翔游于室。候客厅中、院子里及道路上都挤满了仆人、侍从、手下暴徒以及好奇的看客。克里斯托福罗修士一见此情景,便猜到了主人的用意,一时间有些不安,但他很快便恢复了过来,自言自语道:“一切听便吧。我在公共场合当着他的很多冤家对头的面杀了他,那是一种罪过,而今天是赎罪的机会。”于是,在神甫先生的陪同下,他低着头跨过门槛,在一群人好奇而无礼的目光的注视下穿过庭院。他登上楼梯,顺着一群高贵的宾客让出来的道,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主人面前。主人被一群近亲簇拥着,站在房间中间,眼睛望着地面,左手按住剑的手柄,而右手压住垂至胸前的衣领。

有时,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和举止行为几乎就是他内心世界最真切、最直接的写照,众多旁观者对他的评价也是一致的。克里斯托福罗修士就是这样,他的面孔和行为举止明显地向围观的人群说明,他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才做修士,也不是因为惧怕才来请罪的。众人的这一发现使他们对他顿生好感。看到这位被自己伤害的先生,他加快了脚步,跪在他的面前,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低着他那剃过的头说:“是我杀了您的兄弟,上帝知道我是多么乐意以我自己的血为代价,将他带回您的身边,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我只能带来这迟来的无用的歉意,看在上帝的份上,祈求您的宽恕。”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见习修士和与他讲话的那位尊贵的人,都听得很是入神。克里斯托福罗修士一席话讲完后,屋子里满是同情和敬佩的嘀咕声。一直展现出傲慢的态度并强压住心中怒火的那位先生,此时也被这些话感动了。“请起来吧,”他用一种缓和的语气,俯身对跪着的修士说道,“我们受了伤害……确是事实……但是您如今穿上了一身僧袍……不仅如此,而且为了您……快起来,神甫……我的兄弟……我不能否认……是一位绅士……他这人……性子急躁……容易冲动。但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不要再提这些事……神甫,您切不要这样跪着。”贵族挽着神甫的胳膊,把他搀扶了起来。克里斯托福罗站了起来,但仍然低着头,双眼盯着地板,说道:“现在我可以得到您的宽恕了吗?如果我得到了您的宽恕,那还会有谁不愿宽恕我?噢,要是我能亲耳听您说出‘宽恕’一词,那该多好啊!”

“宽恕?”那位贵族说道,“您已经不需要它了。但是既然您如此希望得到我的宽恕,那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我真心诚意地宽恕您,而且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都宽恕他,都宽恕他。”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克里斯托福罗修士脸上露出因感激而喜悦的表情,但是,这喜悦中又隐隐流露出谦卑的、深深的悔恨,因为大家的宽恕并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行。贵族被他的这种表情所感动,并为众人兴奋的情绪所感染,他展开双臂,搂住克里斯托福罗修士的脖子,两人互相亲吻了一下,以示和解。

“太好了!好极了!”整个大厅都响起了喝彩声。众人都纷纷走上前去,围在修士旁边,这时,仆人们送来了很多茶点。克里斯托福罗修士正准备离开,那位先生走上前,对他说:“神甫先生,请随便吃些吧,以示友谊。”贵族正要请他第一个享用点心,可修士后退了一步,礼貌地拒绝了。“这些东西,”他说,“我再也没有缘分享用了,但是上帝是不容我拒绝您的馈赠的。我就要起程离开此地了,请赐给我一块面包吧,如此一来,我便可以说我领受过您的好意,享用了您的面包,以示我得到了您的宽恕。”那位贵族深受感动,令仆人去拿面包。一会儿,一位身着礼服的仆人端着一个盛着面包的银盘走了进来,并把它呈给神甫。神甫接过面包,放进自己的篮子里,深表感谢。然后,他便转身向这家主人及他周围的人告辞。到了客厅,这家的仆人,甚至手下暴徒都缠着亲吻他的衣褶边、腰带和帽子,他费了好大劲才得以脱身。当他终于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像是凯旋的英雄一般被众人簇拥着一直走到了城门口。他出了城门,朝他修炼的地方走去。

死者的兄弟和其他亲属,本打算那天早上领略到悲凄而骄矜的快慰,却享受了因宽恕和慈爱所带来的庄严喜悦。聚会又持续了一段时间,这些人谈论着他们参加聚会前所不曾料到的事情,内心洋溢着异乎寻常的亲切感和真挚感。他们谈论的话题并不是如愿以偿、报仇雪恨和履行义务,而是对见习修士的称赞,以及和解和谦让。有一位客人,本准备第五十次来讲述他的父亲穆齐奥伯爵如何在类似的一次冲突中帮助了斯塔尼斯劳侯爵(一个人人皆知的粗暴的吹牛大王),但他却谈起多年前就去世了的西莫内修士的苦行修炼及其惊人的忍耐。宾客都散去以后,主人仍然很激动,回想起自己所听到的和他自己所说过的话,甚是吃惊,喃喃自语道:“这个修士简直是个魔鬼(我们必须准确地援引他的原话),简直是个魔鬼,如果他再跪得久一点儿,我几乎都要乞求这个杀害我兄弟的人的宽恕了。”我们的故事明确地提到,从那天起,这位贵族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冲动鲁莽了,也通情达理多了。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怀着一颗平静的心走在路上。自从发生那件可怕的事情以来,他还从没有如此安心过,他将奉献自己的一生去赎罪。他默默遵循着修炼期间必须保持沉默的规定,一心只想着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而即将遭受的艰辛、困顿和屈辱。到了吃饭时间,他在一位施主家稍稍驻足,津津有味地吃着那块象征着宽恕的面包,但是,他留了一小块在篮子里,作为永久的纪念。

我们并不打算叙述他在修道院的生活,只消提一点就够了,那就是他总是很乐意也很认真地履行平日分给他的任务,去布道或为垂死之人祈祷,而且,他从未放弃任何机会,去尽两项自己过去所订的职责:平定纷争和保护受欺压者。尽管他自己并未觉察,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仍带着些许从前的那分热忱以及一丝残存的勇敢精神,谦恭和苦行的生活并没有使这种精神完全泯灭。他平日的言谈是温和而谦逊的,但是当真理和正义受到威胁时,他便焕发出旧日的激情,而布道形成的庄重语调,既鼓动又缓和了这种激情,给他的语言赋予了一种独特的特点。他的所有表情和举止都表明了一场长久以来都存在的内心冲突,即他那与生俱来的粗莽、暴烈的性格,同受到崇高的原则和动机所控制的意志相斗争,并且后一种力量总是占上风。有一次,一个很了解他的修士朋友把他比作那些在自然的形态中特别具有表现力的言辞,有些人,甚至是那些平时表现很文雅的人,在被激怒的时候,往往会简化这些言辞,稍微改变一下某些字母。然而,这些哪怕是变了形的词语,也依然保留着它先前的表现力。

就算是一个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不认识的人在遇到像露琪娅这样的不幸境况时向他求助,他也会立刻前去帮忙。然而,不幸就发生在露琪娅身上,他于是格外担心,并急速前去救援,原因是他很了解和钦佩她的纯真善良。他早已为她的危险处境感到焦虑,并为她所受的卑劣迫害感到义愤填膺。此外,他曾建议露琪娅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他担心自己的建议会导致某种可怕的后果。于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除却天生的一副仁慈心肠外,他还怀着几分忐忑的歉疚,善良的人往往如此。

就在我们叙述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早期往事的当儿,他已经来到村庄,到了露琪娅家门口。两位女人赶忙停住了吱呀作响的纺车,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说:“噢,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愿上帝赐福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