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山城
五十七
山城
他们对这儿有个说法:太阳一照,狗就叫。[1]这是一座灰暗、阴郁的城市,它笼罩在雾气之中,因为它屹立于山崖之上,两条大江在这里汇合,所以它周边为江水冲刷,有一边是混浊、湍急的水流。这山崖像一艘古代单层甲板大帆船的船头,仿佛为一个奇异的非自然的生命所拥有,竭尽全力地抖动着,它又像是正要加速冲进那奔腾的急流之中。崎岖的山峰将城市团团围住。
城墙外,盖着大片的潮湿的房屋,在这里,当江水低落,一些碰运气的居民就靠船家的需要谋生,因为山脚下停泊着成百上千的船只,一艘紧挨着一艘,人的生活一如江水涌动不已。一条陡峭而又弯曲的石阶通向一座有着城楼的大门,这儿整天上上下下走着挑水的苦力,他们挑着湿漉漉的水桶,溅出的水把石阶和大门内的路面弄得无比潮湿,像是下过一场大雨。这儿很难走上几分钟的平地,因为有太多的台阶,就像在意大利里维埃拉的山上小镇一样。因为空间逼仄,街道也是紧挨着,狭窄又阴暗,它们曲里拐弯,你就像在迷宫里一样会弄得晕头转向。街上人头攒动,一如伦敦的剧院散场,观众蜂拥而出来到人行道上。你得挤着走,每当轿子过来,你还要让到一边,苦力总是挑着他们的重担;串街走巷的货郎卖着日用百货,经过时不免撞你一下。
店铺朝街敞开着,没有窗子也没有大门,里面跟街上一样的拥挤。它们像艺术品和手工艺品的展览会,你会觉得看去犹如英国中世纪的街道,那时每座城市都生产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不同的行业聚在一起,这样,你经过肉市一条街,两边都挂着血淋淋的肉条和内脏,苍蝇嗡嗡地乱飞,饥饿的癞皮狗在下面窜来窜去。你经过纺织一条街,那儿每家都有一台手织机,忙着纺织棉布或绸缎。还有很多的饭铺,飘出浓重的香味,整天食客盈门。通常在一个街角,你会见到茶馆,那儿同样一天到晚坐满了人,三教九流,喝茶抽烟,很是热闹。剃头匠在众目睽睽之下忙他们的生意,你会看到一些人耐心地让师傅剃头修面,另一些人在掏耳朵,还有一些人在翻眼皮,这景象你可不愿意多看。
这是一座众声喧哗的城市。小贩摇着木头铃铛沿街叫卖;瞎眼艺人和按摩女子打着板子;饭馆里有人在尖声细气地唱着戏曲;一所房子里传出很响的锣声,那儿或许在举行婚礼或做丧事。街上是苦力和轿夫粗哑的喊声;还有乞丐纠缠不休的哀诉,他们肢体残废,生着恶疾,衣衫褴褛,真是一幅人类的讽刺性漫画。号手吹出凄厉的号声,他不停地练习着他始终吹不好的一个调子;然后,像是低音伴奏,各种嘈杂声合成一种粗鄙的曲调: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欢笑声、吵闹声、喊叫声、争辩声及玩笑打趣和闲言碎语的声音。这是一种永不停歇的喧闹声。这种声音起先让人觉得非同寻常,随之便会感到困扰和烦躁,最后简直叫人发疯。你渴望哪怕是片刻的清静。你会觉得那是一种身心的愉悦。
而与你厌烦了的人群和噪声混合在一起的,是一种恶臭。岁月和经验教会了你辨别各种不同的臭味。你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难闻的味道折磨你的神经,犹如用陌生的乐器弹奏一首可怕的曲子所发出的声音击打着你的感官。
你说不出在你身边涌动着的这些众多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凭你对自己同胞的同情和了解,你有了一个支点:你可以进入他们的生命,至少是在想象的层面上,而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真正地拥有它们。借助你的想象,你差不多可以将他们当作你自己的一部分。但这些人对你来说毕竟是陌生的,正如你对他们也是陌生的一样。你没有线索可以破解他们的神秘。他们与你即使有诸多的相像也帮不上你多大的忙,而毋宁更说明他们与你的不同。某个人会吸引你的注意,如一个脸色苍白、戴着角质大眼镜、腋下夹着一本书的年轻人,那副用功的模样让人愉快,或一个老人,裹一块头巾,有着稀疏的灰胡须和疲倦的眼神:他看上去像中国艺术家画在一幅山水画上或康熙年间瓷器上的圣人;但你依然像是看着一堵砖墙。你无所依凭,你不知道他们最基本的生活状况,于是你的想象就很受挫。
然而,当你走到山岗上,再次来到那环绕城市的古城墙边;你通过高大的城门,城外便是一片墓地。它们在田野上伸展开去,一连几英里,坡上坡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坟堆,坟前面竖着灰石墓碑,人们每年来祭扫一次,同时告诉死者他们的后人生活得怎样;在这儿,就是死人也密集地挤在一起,如同城里活着的人一样;他们似乎压迫着活人,好像要把活人挤到混浊、翻腾的大江里去。那崇山峻岭也有某种威胁性,仿佛带着一种阴郁的冷酷,等待时机以形成对城市的合围;好像到最后,它们就如同不可阻挡的命运一样,侵犯并驱赶着在它们前面涌动的人流,直到房屋和街道被它们占据,绿色的坟堆向下延伸到水闸口。最后便是寂静,这寂静不受打扰地安顿下来。
它们是怪异的,那些绿色的坟堆,它们也是可怕的。它们似乎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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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韩愈曾说,“蜀中山高雾重,见日时少,每至日出,则群犬疑而吠之也”。后以成语“蜀犬吠日”比喻少见多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