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副领事
五十六
副领事
轿夫将他的轿子停在衙门里,松开为他挡雨的帘子。他探出头来,像是一只鸟从鸟巢里朝外张望,接着他伸出长长细细的身躯,最后是他细细长长的双腿。他站了一会,仿佛不太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是个非常年轻的人,细长而多少有些笨拙的四肢,给他平添了几分羽毛未丰的感觉。他稚嫩的圆脸(他的脑袋相对于他的高个子显得小了些)有些孩子气,好看的棕色眼睛显出机灵和坦诚。官职使他自视甚高(前不久他还只是个见习译员),但又难掩他天性中的羞怯。他将名片递给法官的文书,并由他引进内厅落座。厅内阴冷有风,副领事欣喜自己穿了厚实的防雨衣。一个衣着破旧的当差送上茶和烟来。那文书,一个穿着敝旧黑袍的瘦弱年轻人,曾留学哈佛,很高兴有机会展示他流利的英语。
随后,法官走进来,副领事站起身。法官是个肥胖的中年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大脸盘上满是笑容,戴一副金边眼镜。他们坐下来喝茶,点上美国香烟。他们互相寒暄着。法官不讲英语,但副领事的中文在他听来不甚熟练,他不禁想这个年轻人今天能否胜任要办的公务。此时,一个当差进来,对法官说了几句,法官彬彬有礼地问副领事是否准备好了。通向外厅的门打开了,法官走出去,在一张放在高台上的桌子旁的大椅子上坐下,收起了笑容。他本能地端出与他身份相宜的架子,尽管身躯肥胖,但走路时自有一种逼人的威严。副领事应他礼貌的示意,在他身旁落座。文书站在桌子的尽头。这时入口的大门猛地打开(在副领事看来这样的开门真是太有戏剧性了),门外站着一个惊惶失措的囚犯。他走到法庭中央,站得直直的,面对法官。在他两边各立着一个穿卡其布制服的士兵。他是一个年轻人,副领事心想他不会比自己更大。他只穿了一条棉裤和一件棉背心,虽已破旧,也还整洁。他没戴帽子,光着双脚,看上去与你每天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所看到的成百上千、穿着一色蓝褂子的苦力没有什么不同。法官和囚犯面对面地没有说话。副领事看着囚犯的脸,但他很快垂下眼帘,因为他不想看那脸上显而易见的表情。他突然感到有些窘迫。朝下看时,他注意到那人的脚相当小,细巧好看,而他的双手被缚在背后。他身材单薄,中等个头,那副柔弱的样子像是一头野生动物,有着漂亮的双脚,站立的姿势特别优美。副领事勉强收回目光,再看那张光滑的瓜子脸。这张脸的脸色发白。副领事经常读到“害怕得脸都白了”一类的句子,他曾以为这只是一种形容的说法,但他现在看到了这样的脸。这张脸使他大吃一惊,使他感到不好意思。那眼睛也是这样,那双眼睛不像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中国人的那样总是目光歪斜,而是直直的,那眼睛也似乎出奇的大和亮,紧盯着法官,那恐惧的眼神使人害怕去看。但当法官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审讯和判决已经完成,他这天上午被带到这儿只是为了验明正身——时,他大声而又清楚地进行了回答,并不露怯。尽管他的身体出卖了他,但他依然是他意志的主人。法官下了个简短的命令,那人由两个士兵挟持着走了出去。法官和副领事站起来,走到门口,他们的轿子等在那儿。囚犯和卫兵站在门外。他尽管被绑着,但还是吸了一根烟。一小队士兵在屋檐下躲雨,看到法官出来,一个军官喝令他们列队。法官和副领事坐进轿子,军官一声令下,士兵踏步走起来,他们后面几码远走着的是囚犯,再后面是坐在轿子里的法官,最后是副领事。
他们快步通过忙碌的街道,店家漠然地凝望着这一队人。寒风凛冽,雨不停地下。穿着棉背心的囚犯浑身透湿。他稳稳地迈着步子,头高昂着,几乎有些逍遥自在。从衙门到城墙有一段距离,他们走到那儿差不多要半个小时。这时他们通过城门,来到城外。四个穿着蓝色破褂子的人——像是农民——靠墙站在一口棺材旁,棺材很简陋,做工粗糙,没有上漆。囚犯走过时瞅了那口棺材一眼。法官和副领事下了轿子,军官让士兵停下。城墙脚下是一片稻田。囚犯被带到一条田埂上,让他跪下。但军官认为这位置不太合适。他让囚犯站起来,走上几码再跪下。一个士兵从队列中走出来站在囚犯后面三英尺远的地方,他举起枪,军官发出命令,他开了枪。囚犯向前扑倒,抽搐了一会。军官走到囚犯跟前,看见他还在动弹便朝着尸体又打了两枪。随后他再次让他的士兵整队。法官对副领事笑笑,然而,这倒更像是一个鬼脸,它几乎扭歪了这个好好先生的胖脸。
他们钻进轿子,但在城门口他们分手了,法官向副领事施礼告辞。副领事经过弯曲、拥挤的街道回领事馆去,大街上生活照常进行着。他的轿子走得很快,因为领事馆的轿夫都是棒小伙子,他们吆喝让道的声音让他有些烦躁,他想蓄意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可怕,这就像要承担一份巨大的责任,因为这毁灭了世世代代造就的成果。人类已经存在久远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无限的、一系列神奇事件演变的结果。但与此同时,令人困惑的是,他有一种生命的渺小感。生命或多或少是无足轻重的。但一到领事馆,他看了看手表,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他让轿夫抬他到俱乐部去。这是喝鸡尾酒的时候了,天哪,他可以喝上一杯了。他进去时,十几个人站在吧台旁。他们知道那天上午他干什么去了。
“嗨,你看见那家伙被枪毙了吗?”
“当然看见了,”他漫不经心地大声说。
“都顺利吧?”
“他不过扭动了一下。”他转身对酒吧伙计说。“跟往常一样,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