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民主精神
三十六
民主精神
这天夜里很冷,我吃过晚饭坐在燃着木炭的火盆边取暖,我的仆人在给我铺床。大部分的苦力住在隔壁的房间,隔着薄薄的木板墙,我可以听见他们中的几个人在谈天。一小时之前,另一拨旅客也住进了这个小客栈,于是这就客满了。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我立刻到门口,看见从外面进来三乘轿子。轿子停在我面前,从第一乘轿子中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国人,气宇不凡;他身着松鼠皮镶边的黑色绸袍子,头戴一顶毛皮方帽。他看到我站在客房门前,似乎吃了一惊,于是转向店主,用一种威严的语气询问。他看上去似乎是位官员,因为这间客栈最好的房间已经被占了而很是不满。店主告诉他有一个房间还空着。这是一个小房间,沿墙摆着几张床,铺了稻草,这房间通常是给苦力住的。他看后勃然大怒,于是场面顿时热闹起来。这官员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他的两个随从和脚夫也嚷嚷着附和,而店主和仆役则不停地申辩,解释,甚至恳求。那官员咆哮着威胁店主,于是曾经宁静的小院在几分钟内就回荡着愤怒的吼声,但这吵闹来得快去得也快,双方说妥了,官员屈尊住进了空着的房间。一位脏兮兮的仆役端进去热水,店主跟着送上热腾腾的大碗米饭,于是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一小时后,我上床之前,走到院子里伸伸腿,活动了五分钟,让我吃惊的是我见到了那位矮胖的官员,刚才他还是那么刚愎自用傲气十足,现在却和一伙衣衫破旧的苦力一同坐在客栈前院的小桌子边。他们愉快交谈着,那官员静静地抽着旱水烟。他之前的所作所为看来只是为了使自己不丢面子,而这一目的达到之后,他就有了找人聊天的愿望,便也不介意与苦力们的社会差异了。他的态度也还热情,丝毫看不出屈尊俯就的不快,苦力则和他平起平坐地交谈。对我来说,这似乎就是真正的民主。东方人的这种平等观念既不同于欧洲人也有别于美洲人。在他们看来,职位和财富造成的人与人间地位的尊卑完全是偶然的,并不妨碍人的交往。
当我躺在床上时,我问自己为什么在专制的东方,人与人之间比自由民主的西方有更多的平等,我得承认,必须到臭水沟里去找答案。因为在西方,我们凭嗅觉来划分三六九等。工人是我们的主人,他们倾向于用铁腕统治我们,但不可否认他们身上带着臭味: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奇怪,因为一大早要赶在工厂的铃响之前,抽空冲个澡可不是件方便的事情,再说,干重活的也不指望身上会有香味;而如果你对必须承担每周洗涤工作而满腹牢骚的妻子不能有所帮助,你也很难勤换内衣。我并不因为工人有汗臭而责怪他们,但那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对嗅觉灵敏的人来说,这会造成社交的困难。大清早的一个澡要比出身、财富和教育更能区分出不同的阶级。我们注意到,那些出身低层的小说家常把这作为社会偏见的象征,而当代一位最优秀的作家在他的风趣故事中把每天早上洗个澡当作流氓人物的标志。而在这儿,中国人一生都在和各种难闻的气味打交道,他们自己并未觉察。他们的嗅觉并不能分辨对欧洲人不适的气味,所以他们并不介意和田里的农夫、苦力和手艺人平等交往。我敢说,也许臭水沟比议会制度更有利于民主。卫生设备的发明破坏了人的平等观念,它比少数人对资本的垄断更能引起阶级仇恨。
这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设想:当第一个人拉下抽水马桶的把手,他其实已不自觉地敲响了民主精神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