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陌生人
三十五
陌生人
在酷热下出城走走是一种享受。传教士离开那艘沿着河流慢慢下行的游艇,随即舒舒服服地坐进等在河边的轿子。他被抬着经过河边的一个村子,开始上山。沿着铺了石条的台阶上山约莫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路旁长着松树,你能瞥见阳光下闪着光芒的宽阔的河流,两岸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这景色赏心悦目。轿夫们迈着大步,背上的汗珠亮闪闪的。这是一座香客朝圣的山林,顶上有一座佛寺,山路边有些供休憩的房子,苦力在那儿把轿子停了歇上几分钟,一个身穿灰袍子的和尚递给你一碗花茶。空气清新,有股甜味。享受舒适的郊游——晃悠的轿子让人非常放松——使得城里的一天几乎是有价值的了。这段山路走完就到了他的漂亮的小别墅,他要在这儿消夏避暑,眼前是香甜温柔的夜色。那天的邮件到了,他取出信和报纸,有四期《星期六晚邮报》和四期《文摘》。他期望的只是令人愉快的事物,人们常说的那种平安(即他所谓“出人意外的平安”[1])很久以来就该降临于他,每当他离开喧闹的城市,置身于绿色山林,这种平安就会充满他的全身。
但他还是烦恼。这天他倒霉地碰到了一个人,事情虽小,但他仍然耿耿于怀。正是这个原因,他脸上蒙了一种愠怒的表情。这是一张清瘦、敏感,几乎像是苦行僧的脸,五官匀称,有一双智慧的眼睛。他个子高而单薄,细长的双腿犹如一只蚱蜢,在他坐在轿子里随着轿夫的脚步晃悠时,你会觉得那模样有几分滑稽,像一朵枯萎的百合。他是个温柔的人,连一只苍蝇也不愿意伤害的。
他在城里的一条街上碰见了桑德斯医生。桑德斯先生是位灰白头发的矮个子男人,脸色红润,有一只狮子鼻,这奇怪地给了他某种厚颜无耻的表情。他有一张肉感的大嘴,笑起来会露出发黄的蛀牙,而他是笑口常开的;他笑的时候,一双蓝色的小眼睛眯成一种古怪的样子,看起来像个阴险小人。他身上有某种粗俗味儿。他举动急促而又常常出人意外。他走路步子很快,感觉他总有急事要办。他是一个住在闹市区的医生,周围都是中国人。他没有注册,有好事者就去查询他是否有正式的资格;事实是他被吊销了行医资格,但什么罪名,刑事上的还是纯粹职业上的,无人知道;他怎样来到东方并最终在中国海边城市住下来,也没有人知道。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医生,中国人非常相信他。他避开外国人,但避不开流言蜚语。每个认识的人向他问好,但没人邀请他上门,也没人登门去拜访。
那天下午他们遇到时,桑德斯医生大声打招呼:
“什么风在这个时候把你吹到城里来了?”
“我有些事情要办,不能再拖了,”传教士回答,“我还要取邮件。”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要找你。”医生说。
“找我?”传教士吃惊地叫起来。
“哦,不是特地找你。”医生解释说。“他要找美国传教团,我告诉了他,但我对他说,他在那儿找不到人。他听后显得有些吃惊,我就告诉他你们五月就去山里了,要到九月才回来。”
“一个外国人?”传教士问,心里纳闷这个陌生人会是谁。
“喔,是的,当然是外国人。”医生眨着眼睛说。“后来他又问我其他传教团,我告诉他伦敦传教团在这儿有个机构,但去那儿也没有用,因为所有的传教士都去山里了。城里也实在是热得够戗。‘那我去找一家传教士学校。’陌生人说。‘喔,学校都关了。’我说。‘那我去找传教士医院。’‘可以试试,’我说,‘美国医院的设备都是最新的。他们的手术室棒极了。’‘主持的医生叫什么名字?’‘喔,他上山去了。’‘那病人怎么办?’‘五月到九月之间没有病人,’我说,‘要有的话,他们就只好麻烦本地药剂师了。’”
桑德斯医生停了一会。传教士看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后来呢?”
“陌生人犹豫不决地看了我一会。‘我离开前还是想看看这些传教团。’他说。‘你可以试试去找罗马天主教的传教团,’我说,‘他们一年四季都在这儿。’‘那他们什么时候休假呢?’他问。‘他们不休假,’我说。他听我这么一说就走了。我想他去找西班牙修道院了。”
传教士感觉像是掉进了陷阱,他烦躁不安地想他是怎样不明不白地掉进去的。他倒要看看还会发生什么。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佯作天真地问。
“我问过他的名字。”医生说。“‘哦,我是基督。’他说。”
传教士耸了耸肩,猛然叫黄包车夫拉车就走。
这件事可把他气坏了。这很不公正。确实,他们五月到九月不在城里,但天这么热不可能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在炎热的夏季让传教士在山里避暑以保持健康和精力,这对他们是大有好处的。一个生病的传教士只是个累赘。这是一种讲实际的政治,应该知道,如果一年中的部分时间拿出来用于休息和娱乐,那上帝的工作也会被做得更有效率。而且,用罗马天主教来比较也是很不公平的。他们不结婚,没有家庭顾虑。他们中的死亡率很可怕。这就是为什么,就在那个城市,十四个修女十年前来到中国,除了三个其余都死了。对他们来说,生活是极为轻松的,因为他们住在市区,全年待在那儿,工作起来很方便。他们没有牵挂。他们无需对亲朋承担义务。哦,把罗马天主教扯进来真是不公正。
然而,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最让人气不过的是没说一个字就让这无赖医生走了,你只要看一眼那张不怀好意堆着笑的脸就知道他是个无赖。当然可以给他一个回击,但那时他心里还没有想好;而眼下他想出了一句妙语。他心里涌出一股满足的欣喜,他几乎设想自己已经说了这句话。这是一个令对方哑口无言的驳斥,他满意地擦着他那双长长的、薄薄的手掌。“我亲爱的先生,”他应该这么说,“我们的上帝在履行公务的时候从不声称他是基督。”这是一句无法回应的斥责,这么一想,传教士忘掉了他的坏心情。
* * *
[1] 语出《圣经·新约》之“腓立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