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斯科夫从一列军车上跳下来,正向人来人往的站台走来,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瓦斯科夫,瓦斯科夫!”一名上尉挤过人,使劲向瓦斯科夫挥舞着胳膊。

瓦斯科夫眼睛一亮,也挤了过去。上尉向瓦斯科夫行了一个军礼:“班长同志,捷列金上尉向您报告。”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瓦斯科夫激动地语无伦次。

“还有呢。”捷列金指着一列军车,上面坐的战士们都在向瓦斯科夫招手。

“上前线?”

“上前线。咱们整个师都调上来了。”

“你也成了上尉。”瓦斯科夫不无遗憾地看着捷列金的肩章。

“如果你没调到铁路部队,早应该是少校了。”捷列金笑着说。

两个人挤到军列旁,瓦斯科夫与往日的战友们逐一握手。捷列金向新战士们介绍着:“这是我的老班长,他得过两枚勋章,是个英雄。他是我们连队的光荣。”

瓦斯科夫非常不惯这样的介绍,窘迫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来,给年轻人讲点什么。”

可不管捷列金怎么鼓动,瓦斯科夫就是一个劲往后缩,腼腆地站到捷列金身后。上尉小声地对瓦斯科夫说:“他们就要上战场了,最少您也该祝福他们呀。”

瓦斯科夫不再往后缩了。他站到了大家面前,干咳了两声,却仍旧找不出要说点什么。

“告诉他们应该怎样打仗。”捷列金小声地提醒瓦斯科夫。

“对,冲锋的时候往前看,千万别往后瞅,因为子弹是从前面打过来的。打阵地战,别怕炮击,炮弹永远不会瞄准一个人,而是一块地方,炮弹讲的是覆盖,不是击中。所以,让炮弹直接命中的机会并不大。常言说的好,新兵怕炮,老兵怕号——”

“为什么怕号?”有人问。

“一吹号就要冲锋了。”瓦斯科夫傻笑着。捷列金在一旁皱起了眉头,又不好打断他的讲话,只得顺其自然。

“小伙子们,记住,勇敢的士兵,倒下去的时候,子弹应该是从前面打进去的,背后中弹不是个好兵。”

士兵们为瓦斯科夫粗糙而又实在的理论鼓舞着,鼓起掌来。

列车突然拉响了汽笛,轰鸣着启动了。捷列金跳上火车,向瓦斯科夫告别。

“行吗?”瓦斯科夫追着问捷列金。茶花女

“好极了。看来你还是待在小站上,带着那小母鸡孵蛋的好。”捷列金讽刺道。瓦斯科夫似乎没听出来捷列金的讽刺,他满怀着一股庄严,向列车上的士兵们挥手致意。

送别了年轻的战士,瓦斯科夫马不停蹄赶到军运指挥部,兴致冲冲地推开了大门。少校正在接电话。他汇报情况的口吻和聆听对方指示的架势规矩得要命,和瓦斯科夫熟悉的那个暴君简直判若两人。显然,对方是位不好惹的高级军官。

瓦斯科夫找了一个座位安置自己,一直等到少校接完电话,才走了过去。

“少校同志,171会让站军运指挥员——”

“行了行了,我看见你来了。”少校挥挥手,打断了瓦斯科夫的报告,问道:“你又来干什么?把那些女兵换成男人?”

“不是,不是。”瓦斯科夫急忙解释说:“我来领给养。”

“不是给你们送去了吗?”

“是的是的,不过,想多领几块肥皂。”瓦斯科夫小声说。

少校略一思忖,说:“看在女兵的份儿上。”

少校俯在桌子上,飞快地写了个条子,递给瓦斯科夫,突然问道:“你和女房东怎么样了?”

这话让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瓦斯科夫有点下不来台,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他张嘴刚要为自己分辩,就被少校不耐烦地打断。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不能光去照顾一个女人,那还有二十几个同样缺少男人滋润的女人。组织过舞会吗?”

“没有。”

“去组织,这是命令。”

“是。”

“那个热妮亚……”少校有意压低了声音问。

“是个好姑。”

“没问你这个。我是问,她有没有私自外出,或者有什么人来找过她?”

“没有。”

“听说,姑们对你造的澡房十分满意?”

“就是厕所紧张了点。”

“那就多修几个。嗯,难道还要让我批准吗?”

“不用不用。”

“去吧,瓦斯科夫,把她们捧在手心里,像水晶一样。她们是女人,俄罗斯的女人,生儿育女的女人,去她们,呵护她们。”少校语重心长地说。

瓦斯科夫忙不迭地应承。他一离开指挥部,就赶紧攥着条子蹿到了给养处。军需官把少校的条子看了一遍,翻着白眼问瓦斯科夫:“编制?”

“什么?”

“问你有多少人?”

“25个。”

“四个人一块,六块零一角。”军需官嘟嘟囔囔地拿出来六块肥皂。

“那一角呢?”瓦斯科夫盯着要肥皂的零头。那些丫头们可费东西了,多要点没坏处。他在心里头嘀咕着。

军需官又白了一眼瓦斯科夫,不情愿地拿出一角肥皂给他。瓦斯科夫抱起肥皂抬刚要走,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折了回来,理直气壮地说:“你知道吗?”

军需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瓦斯科夫。

“司令官同志有规定,女兵的肥皂供应由四个人一块改成两个人一块。”

“我怎么不知道?”

“刚刚宣布的。”

军需官将信将疑。瓦斯科夫见状,抓起桌上的电话递给他:“你给司令官本人打个电话问问?”

军需官放下电话,怒气冲冲地说:“这不可能。”

“那好,我来问。”瓦斯科夫又拿起了电话,对着话筒说:“请接前线司令部——”

军需官被唬住了,他一把抢过瓦斯科夫手里的电话,无可奈何地说:“就算司令官是这么说的,再多给你两块。”

“六块?”

“不成,最多三块。”

“五块?”

“四块。”

瓦斯科夫妥协了。他往怀里又添了四块肥皂,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这场肥皂大战让瓦斯科夫成了女兵们心目中的英雄。不过她们万万没想到,老实的准尉大叔也有偷耍滑的时候——他只拿出了九块肥皂。

宝贵的肥皂被郑重地摆在桌上,全体女兵围成一圈,等待着由瓦斯科夫主持分肥皂仪式。

“一十块,大家看我们怎么——”

“咦,这不是九块吗?”里莎说。

“噢,九块。”瓦斯科夫掩饰住心头的慌乱,赶紧心虚地出匕首,说:“每三个人一块。”

瓦斯科夫的匕首刚要往下切,热妮亚拦住了瓦斯科夫:“把肥皂切了不好用,反而费,我建议统一由副排长掌管,放在外面,公用。”

基里亚诺娃满意地点点头。女兵们一个个地举起手来。

“通过。”基里亚诺娃说。

“我们准备开个舞会。”瓦斯科夫宣布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一下子让消防棚热闹起来,姑们立刻就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议论起来:“穿什么衣服?”

“没有舞伴啊?”

“再说也没有留声机。”

“还应该有沃特卡、酸黄瓜,最好的红茶、酪。你们还要什么?”瓦斯科夫烦躁地挥挥手。

“这是战争。”基里亚诺娃为瓦斯科夫帮腔道。

“又来了。”丽达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兴趣,低声嘟囔了一句,走回自己的床铺。

“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依然可以跳舞。俄罗斯人能歌善舞,难道我们没有了好看的衣服,就跳不了舞了吗?”瓦斯科夫说。少校布置的任务可真有点棘手。他不胜烦恼地想,作为唯一的男人,他可实在有点势单力薄!

“热妮亚,你来负责组织这个舞会。”基里亚诺娃嘱咐道。

“放心吧,这将是姑们一辈子最难忘的舞会。”热妮亚说。

“我来负责留声机啊,唱片啊什么的。”瓦斯科夫说。

“乌拉!”

吃过晚饭,瓦斯科夫把私藏的那块肥皂放在了玛丽娅面前,玛丽娅的目光中顿时放出异彩。

“我想分……”

没等瓦斯科夫说完,玛丽娅已经眉开眼笑地将肥皂揣进自己怀里。瓦斯科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分给波琳娜一半。”

玛丽娅假装没听见。她凑到瓦斯科夫身边坐下,动情地把头依在瓦斯科夫肩上,悄然说:“战争结束了,您会留下来吗?”

瓦斯科夫沉默了。

“战争已经夺去了安德烈,我不能再让第二个男人离我而去。”

瓦斯科夫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生硬地说:“现在不行。”

“你会娶我吗?”

“也许会的。”

“为什么会的?”

“你是个好女人,会疼男人。”

玛丽娅沉默了。她静静地注视着准尉,目光里水波暗涌。俄顷,她开口说:“知足了,我知足了,没有人这样说过。”

“是的,你的善良让每一个男人心动。”瓦斯科夫真诚地说。

“我不想把肥皂分给波琳娜,这是你给我的。”玛丽娅坦白地说。

“这是两回事。她和你一样,男人牺牲了。”

“我不准备和她一起分享一个男人。”玛丽娅不容瓦斯科夫再说下去,生硬地把肥皂往桌上一放,掉头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向温顺的女房东突然强悍起来,这让瓦斯科夫感到了不安。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要遇到新的麻烦。

热妮亚成了里莎的舞蹈教练。为了不让她成为在舞会没乐子可寻的壁花,热妮亚主动扮起了男角,搂着里莎跳起了华尔兹。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连一向落落寡合的丽达也饶有兴致地参与进来,观看里莎学跳舞。

坐在一旁的索妮娅放下手中的书,忽然对丽达说:“我觉得准尉有了变化。”

“怎么变化?”

“你不认为他变得更加温柔,更加忠厚?”

一听见有人议论瓦斯科夫,里莎的舞步就开始乱了。“嘿,踩着我的脚了。”热妮亚叫起来。这下子里莎更加乱了套,不管她怎么前进后退,都避不开热妮亚的脚,好像她是条八爪鱼似的。

“算了算了,你今天是心不在焉。”热妮亚赶紧松开了里莎,坐到床上脚。

停下舞步的里莎立刻凑到了索妮娅的跟前,竖起耳朵听她谈论瓦斯科夫。

“他更像谁的爸爸,而不是谁的丈夫。”索妮娅继续她的评论。

“瞎说。”里莎脱口而出:“他怎么会那么大的岁数呢,他才32岁。”

索妮娅愣了一下:“真的?”

“真的。”

丽达扑哧一声笑了:“你可知道的真清楚。”

心事被拆穿,里莎的脸顿时红成了鸡冠子。她跳起来,慌不择路地逃开了。这时基里亚诺娃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热妮亚身边:“有事吗?”

“没事。”

“跟我来。”

基里亚诺娃向门口外走去,热妮亚跟在她身后。中士似乎羞于开口,磨蹭了好大会儿,她才羞答答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军服,小声问热妮亚:“你看我这身军装……

“怎么了?”

“嗨,能不能改改它?”

“当然能。几乎所有的姑都改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热妮亚笑起来。

“小点声。”基里亚诺娃示意不要让人听见。

“基里亚诺娃同志,好的服装最能展示人的优美的体形。其实,您的体形并不差。”

“谢谢你。”基里亚诺娃长舒一口气,微笑着说:“我想在舞会上穿上你改的衣服。”

“没问题。”

“热妮亚,有的事别怪我。”

“什么事?”

“不提了。我帮你把舞会办好。”

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不断从屋檐下坠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已经进入梦乡的瓦斯科夫猛然被来自里屋的动静惊醒。他坐了起来仔细听了一下,是玛丽娅的哭声。他慌忙跳下地,赤着脚向里屋走去。

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玛丽娅的哭声更大了。瓦斯科夫站在里屋门口,犹豫着进还是不进。玛丽娅的哭声戛然而止。

“你在想安德烈呢?”瓦斯科夫在黑暗中问。

玛丽娅点亮了床头的油灯,伸出两只手,让瓦斯科夫走近自己。

瓦斯科夫向前走了几步:“下雨了。”

“能陪我坐会儿吗?”玛丽娅央求着。

瓦斯科夫拖过一把椅子,在玛丽娅床前坐下。两个人互相默默地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突然,玛丽娅从床上爬起来,扑进瓦斯科夫的怀里。

“玛丽娅,玛丽娅……”瓦斯科夫惊慌万状,想推开玛丽娅。却不想她的双手反而箍得更紧了。

“我不能,不能!”瓦斯科夫绝望地喊叫起来。

玛丽娅颓然松开了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准尉。

“玛丽娅,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的丈夫刚刚为祖国牺牲,让我睡到她的床上,这我连想也不敢想。”

玛丽娅捂住脸,哀怨地泣起来,边哭边絮叨:“是的,他死了。对于我来说,失去丈夫已经很久很久了。你是怕我再变心,像你原来的老婆?”玛丽娅突然爬起来,从床下索出一根皮带,双手递给瓦斯科夫:“我愿意做你忠实的奴仆。”

“不,男人需要征服女人,需要用女人证明自己的强大,但不是用鞭子,你太小看我了。”

“那算我求你,我一个人害怕,外面是下雨的声音,屋子里静极了,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你听——”

瓦斯科夫愁眉苦脸地看看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女人,长叹了一声,耷拉下脑壳。

“让我躺在你的怀里,哪怕只有一夜。以后不管有多么漫长的夜晚,让我一个人熬吧,熬到天亮,又从天亮熬到夜晚,女人的命好苦呀。”玛丽娅哀凄地低下了头。

瓦斯科夫心乱如麻。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沉默片刻,他笨拙地坐到了玛丽娅的床上,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上。玛丽娅默默地淌着眼泪,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睡着了。瓦斯科夫轻轻地抚着玛丽娅凌乱干枯的头发,久久地思忖着。

村外,一列夜行火车正缓缓地驶离171会让站,笼罩在细雨中向前驶去。夜幕下,一条人影伫立在站台上,久久地眺望着村子的方向。他好像刚刚从这列火车上下来。

屋子里,玛丽娅睡得又沉又香。瓦斯科夫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在执行一桩艰巨的任务。他忽然听见街上响起异常的动静,神经马上紧张起来,他推了推玛丽娅:“你听。”玛丽娅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晃了晃头,又扎进准尉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接近玛丽娅家。

瓦斯科夫连忙再次把玛丽娅推醒:“真的有人来了。”

玛丽娅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这回,她也听见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果真是在向这里走来。玛丽娅霍地从瓦斯科夫怀里坐了起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着脚步声。

“是谁?”瓦斯科夫紧张地问玛丽娅。

脚步声打破了夜晚潮湿的寂静,在玛丽娅家门口停了下来。玛丽娅轻轻地离开床,站在里屋的门口侧耳听着。脚步声迟缓地走上门口的台阶,地板响起“咚咚”的声音,似乎被什么敲打着。显然,来人已走到门口。

门,被轻轻地叩响。

瓦斯科夫走到玛丽娅身边,冲着门口问道:“谁?”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敲门声更加急促了。玛丽娅浑身一抖,似乎觉察出什么,猛然从里屋冲了出去,打开了房门。

“安德烈!”玛丽娅一头扎进来人的怀抱。

瓦斯科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玛丽娅扶着安德烈进了屋,点亮了油灯。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依然有副粗壮的骨架。浓密的胡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一双黑的眼睛目光鸷。看得出来,这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安德烈怀疑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着,当落在里屋门口的瓦斯科夫身上时,他全身颤抖了一下,颓然坐在了长凳上,一双木拐脱手而出,重重地摔在木板地上。

隔壁波琳娜家屋子里的灯亮了。一会儿,门被打开,波琳娜走出屋子,她的头从篱笆墙上探过来,窥测着玛丽娅家的一举一动。

瓦斯科夫尴尬地从里屋门口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瓦斯科夫。”

安德烈没有吭声,也没有伸手。他的视线越过面前的准尉,像头猎犬似的,在屋子里打量着:外屋瓦斯科夫的床铺,桌上的电话机,墙上挂着的望远镜,公文包,里屋如豆的油灯,凌乱的双人床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小柜子上的肥皂。安德烈的脸更加沉。他仍旧一声不吭,低头卷起了烟卷。当他把卷好的烟卷叼在嘴上的时候,他叼烟的姿势竟然和瓦斯科夫一模一样——烟卷垂在下唇上。

瓦斯科夫局促不安地上前为他划着了火柴,却被安德烈挡开了他的手,自己点上了烟。瓦斯科夫突然发现自己还穿着衣,急忙抓起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套上。安德烈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始终充满了敌意。他弯下身,捡起地上的拐杖,支撑着站起来。瓦斯科夫这才看清他的一条管空空荡荡的。

玛丽娅赶紧过去搀扶丈夫,却让他奋力甩开。安德烈撑着双拐走到里屋门口,看着凌乱的床铺,心里万念俱焚。他“咯噔、咯噔”走进屋,扬起一根拐杖,愤怒地捣着床上的被褥。他每捣一下,玛丽娅就浑身哆嗦一下,一副随时都可能昏倒的架势。被褥烂了,枕头里的羽四处飞散,沾得满屋白屑。安德烈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在了床上。

玛丽娅战战兢兢走进里屋,伸手为安德烈脱靴子。

“出去!”安德烈吼叫着。玛丽娅惊跳起来,胆战心惊地走出里屋。

“关上门!”

玛丽娅轻轻地把门掩上,见瓦斯科夫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一把按住他。“你不能走。”玛丽娅低声说:“你要是走了,什么事情也说不清了。”

瓦斯科夫沉默地瞧着玛丽娅。她没有眼泪,表情异常坚决。

“我不走。”瓦斯科夫放下东西,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安德烈回家的事立刻传遍了整个村子。负责为大家传递消息的,是殷勤的波琳娜。她扒在篱笆墙上搞到了情报,立刻一溜烟地跑出院子,挨家挨户地宣传去了,忙得像只到处抓捕野兔的狗。

波琳娜匆匆忙忙从仓库门口经过时,一眼看见正在执勤的嘉尔卡,急忙凑上去,低声把这个爆炸新闻告诉了她。嘉尔卡灵活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着,表情正像波琳娜期待的那样又惊又喜。一个饶舌的嘉尔卡知道了,就等于通知了全体女兵。波琳娜满意地离开仓库,赶着去别家宣传了。

嘉尔卡一下岗回到消防棚,就迫不及待地走到基里亚诺娃的床边,俯首在她的耳边添油加醋讲了一番。基里亚诺娃霍地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匆匆开门出去了。

“嘉尔卡,出什么事了?”有人问。

嘉尔卡一副得意洋洋的劲儿,她走到屋子中央大声吆喝:“大家赶紧起床,赶紧。”

“什么事什么事?”女兵们纷纷问着。

“玛丽娅的丈夫安德烈没有死,昨天晚上回来了。”嘉尔卡的话并未引起姑们太多的兴趣。

“他丢了一条。”嘉尔卡又说。

“没死好,玛丽娅总算不会当寡妇了。”

“波琳娜会不会把目标从准尉身上转到玛丽娅丈夫身上。”

“可是,我们的准尉会不会就要受到冷落了?”

女兵兴奋地议论开来。

“这都不是问题!”嘉尔卡故弄玄虚地说:“问题是,当安德烈进门的时候,敲了半天的门,就听见里面咚咚咚的人走路的声音,就是不开门。后来,门开了,玛丽娅和准尉都没穿衣服……”

“胡说!”里莎再也忍不住了,她从床上跳起来,火冒三丈地指着嘉尔卡:“你在造谣!准尉不是那种人,他干不出那种事。姑们,我们和准尉相处的日子不长,可你们说,准尉干的出那种事吗?”

木棚沉寂下来了。

“里莎,不要太激动了,我可是一点瞎话都没说,不信,你去问波琳娜。”嘉尔卡振振有辞。

“波琳娜的话更不能信了。”里莎斩钉截铁地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去看看。”热妮亚说着话,已经穿好了衣服。其他人也飞快地收拾了一番,准备到玛丽娅家去看个究竟。

嘉尔卡并不想和姑们一起去看瓦斯科夫。她站了一夜岗,已经累了,现在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况且这是准尉大叔自己惹出来的乱子,活该他倒霉吧。见姑们起劲的样子,她忿忿不平地说:“你们这样不好,本来没我们什么事,你们一去,好像我们是和瓦斯科夫站在一起,让村里的人怎么看我们。”

“住嘴吧,嘉尔卡,你可以不去关心准尉,你又何必去阻挡别人?”里莎第一个冲出来,大声呵斥道。

热妮亚站到屋子中央,正说:“安德烈牺牲了,死亡通知书送来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玛丽娅在名义上已经是个寡妇了。没有人能够阻挡她争取新生活的权力,你们说对吗?”

“对!”几个女兵响应着,其中里莎的回答最为响亮。

“肯定地说,瓦斯科夫准尉不是个沾花惹草的人,但他是个善良的人,是个极富同情心的人,他会不会因为同情而去关心玛丽娅,而在关心中与玛丽娅产生了感情?”热妮亚继续分析。

“不会!”里莎反驳道。

“为什么?”丽达看了她一眼,反问道。

“我说不会就不会!”里莎跺着脚,急得差点要哭出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她身上。里莎见状,羞愧难当,飞快地朝门外冲去。

细雨霏霏,给清晨的村庄布置出一番朦胧的小布尔乔亚情调。村里的人可无心理会这些,他们顶着小雨站在玛丽娅家院子外面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上前去敲门。

瓦斯科夫透过窗户看着站在细雨中的人们,心情复杂。当他看见女兵们也赶了过来,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回头看了看里屋,门仍然紧闭着。安德烈没有一点动静。

玛丽娅却没有一点担惊受怕的样子。她好像一夜之间变得坚强了,神自然得和往常一样,正忙活着把一盘盘食物端上餐桌。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啊!瓦斯科夫不胜烦恼地想。

屋外,丽达走到基里亚诺娃身边,小声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基里亚诺娃没有作声。

波琳娜扭过头来,对女兵们说:“安德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和玛丽娅感情一直怎么样?”热妮亚问。

波琳娜摇摇头,说:“玛丽娅应该和瓦斯科夫在一起,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见村人们朝自己投来恼怒的眼光,波琳娜不屑地一笑,走上前打开玛丽娅家院子的木栅栏门,径直走到房子门口,“当当”地敲起门来。没有人来开门。波琳娜愈敲愈急,隔着门大声喊着:“安德烈,来看你来了,开开门!”

门纹丝不动。

波琳娜放弃了努力,一屁股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冲着院子外面的村人和女兵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玛丽娅家里一片死寂。瓦斯科夫和自己的女房东隔得远远地坐着,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玛丽娅看向瓦斯科夫,见他的目光一遇到自己便有意地回避过去,玛丽娅又把目光移向里屋,茫然地瞧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突然,里屋传来“咯噔”的声响。门开了,安德烈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玛丽娅忙上前去扶他,被再次躲开了。安德烈自己走到桌子边,稳稳地坐下来。

“咱们谈谈。”瓦斯科夫说。

“我要洗澡。”安德烈看也没看瓦斯科夫,冷冷地对玛丽娅说。

玛丽娅立刻脚不沾地忙碌起来,迅速为他在里屋安置了大木盆、热水、巾和刮胡子刀。当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肥皂时,安德烈按住了玛丽娅的手。他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块仅仅只有四分之一大小的肥皂头。

安德烈重新走进里屋,关上了门。里面一会儿传来“哗啦啦”的搅水声。

瓦斯科夫的目光又落到窗外,他看见女兵低声议论着,然后以基里亚诺娃为首,里莎、热妮亚和丽达几个人跟在她后面走进了院子,向门口走来。瓦斯科夫见状,赶紧走过去打开了窗户,朝外面的人一个劲儿挥手。

“准尉。”里莎叫了一声。

瓦斯科夫站在窗户前连连摇头,示意大家不要进来。见基里亚诺娃和其他人停了下来,瓦斯科夫小心地关好窗户。他转过身,看见玛丽娅把一张小方凳放在屋子中央,又在凳子上放上皮带,然后在墙角的长凳上坐下来等待着。她的表情显得有些疚,有些惭愧,但并不害怕。

“你这是干吗?”瓦斯科夫问。

“没有你的事。”玛丽娅神平淡地说。

瓦斯科夫垂下眼睑,狠命地吸了两口烟,扔掉烟蒂,径直推开了里屋的门。安德烈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漠然地瞅着准尉。

“安德烈兄弟,我们应该谈谈。”瓦斯科夫说。

安德烈没吭声。

“不谈也行,但你不能打玛丽娅。”

“这是我的家。”安德烈平静得让人意外。

鼓足了勇气想和安德烈说点什么的瓦斯科夫,又一次被挡在了对话的外面,他有些失望,低着头走出里屋。玛丽娅看着瓦斯科夫失落的样子,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小声地说:“该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你去吧。”

瓦斯科夫看了一眼憔悴的玛丽娅,把皮带从凳子上拿走,打开了屋门。

门一响,坐在外面的波琳娜立刻站起来。她紧张地盯着走出来的瓦斯科夫,问:“没事吧?”

瓦斯科夫支吾着,连头也不愿意抬,走下台阶。他走出玛丽娅家的院子,围观的人们自觉地给他让开一条路。一位老大爷伸出干柴一样枯瘦的手,同情地在瓦斯科夫肩膀上拍了拍。

基里亚诺娃和几个女兵跟在他后面,小心地保持着一段距离。瓦斯科夫一路向仓库走去,表情凝重。依照惯例,瓦斯科夫检查了仓库的门锁,然后掏出小本子,工工整整地写好记录。做完这一切,他又重新锁好仓库。

瓦斯科夫回过头来,看见基里亚诺娃跟在后面,他委屈地对基里亚诺娃说:“你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几个女兵都围了上来,同情地说:“我们知道。”

“我想安慰安慰她,没想到——”瓦斯科夫哭丧着脸说。

“我相信您。”里莎目光炯炯地看着瓦斯科夫。

“没用啊,他不信。”瓦斯科夫像小孩一样,失望地摇摇头。

基里亚诺娃又摆出一副领导的派头:“你看啊,这事是这样的,您要是没做什么亏心事,也就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您要是真做了什么,我们就当它是做了什么,又能怎样呢?安德烈牺牲了,玛丽娅成了寡妇,难道她就不能再去找个心的人了吗?没什么,别害怕。”

“可是,我真的和玛丽娅没有什么。”瓦斯科夫冤枉地叫起来。

“瓦斯科夫同志!”热妮亚冷不丁吼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玛丽娅在追求您?”

瓦斯科夫狼狈地点头。

“而您一直在躲避?”

瓦斯科夫觉得有点意外,看着热妮亚。

“连玛丽娅都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您却总是在躲躲闪闪。现在,您又是来来回回想说明,您和玛丽娅没有任何关系,您这算什么?”

瓦斯科夫一下被说懵了。他摆摆手,一个人向前走去。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冲姑们嘟囔道:“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说完话,他耷拉下脑袋,漫无目标地走了。

“他一下变成了真正的老头。”热妮亚看着瓦斯科夫有些佝偻的身影,怜悯地说。

的乌云逐渐散开,露出灰蓝的天空。太的光芒强烈起来。雨后的空气洗刷过般清新,湿润的泥土似乎有种特殊的气息升出,与树的汁液的芳香混合后,发出一股近乎成熟果实的味道。

瓦斯科夫孤独地扛着木头,走到修了半截的防空洞前。他跳到洞里,开始继续修造防空洞的工作。这里离玛丽娅家不远,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扇紧闭的大门。瓦斯科夫不时地瞄几眼玛丽娅家的动静,说不上是担心,还是惆怅。

突然,光照耀下的土地上,掠过了一个庞大的影子。瓦斯科夫觉地朝外望去——一架德国人的飞机正俯冲下来。

瓦斯科夫爬出防空洞,沿着大街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飞机,飞机,战斗报——”

他的声音把女兵们从村子里的各个角落召唤出来,姑们立刻冲向阵地。

“快点躲进防空洞!”瓦斯科夫指挥着村里的人向防空洞疏散。

敌机似乎想拿慌乱的人开个玩笑,它不时地高高拉起,然后一头向下扎来,呼啸着从人们头顶上一掠而过;时而又紧紧地追逐着疏散的人,驱赶着老老少少的村民。

“卧倒,卧倒!”瓦斯科夫像个真正的指挥官那样,不时地用军事用语指挥村人们的行动:“匍匐前进,匍匐懂吗?”

丽达第一个跨进炮位。她手脚麻利地转动手,瞄准了敌机。两个弹匣迅速地插进了体。丽达看了一眼装填弹的热妮亚。

“把它打下来。”热妮亚鼓动着。

丽达沉稳地点头,全神贯注向敌机瞄准。炮镜一次又一次套住敌机,但马上就被刺目的光把目标遮住。丽达始终没有开火,耐心地跟踪着目标。

瓦斯科夫焦灼地从洞口注视着天空,却总不见阵地的高射机开火。敌机更加肆无忌惮,开始催动机向村舍扫射,顿时硝烟四起。瓦斯科夫突然意识到防空洞里没有玛丽娅和安德烈,他大声问人丛中的波琳娜:“玛丽娅呢?”

“连门都不给开。”

那家伙可真是个固执的男人。瓦斯科夫说不上来是气恼还是佩服,他一使劲,跳出了防空洞,甩开两条粗向玛丽娅家跑去,波琳娜见状也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瓦斯科夫一边跑一边命令她回去,大声地呵斥:“浑蛋,连命都不要了!”敌机突然冲着他们开火,瓦斯科夫不假思索,猛地拉住波琳娜,翻身一滚,掉进了路边的沟里。

一排子弹在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穿了过去。

波琳娜紧紧依偎在瓦斯科夫怀里,偷偷地笑了。

“你干吗?”瓦斯科夫恼火地推开波琳娜,吼道。

“我不放心。”波琳娜大声说。

“你还嫌我问题不够多?”瓦斯科夫生气地说。

“我们就躲在这儿吧?”

瓦斯科夫猛地跳了起来,冲着阵地方向大声喊:“为什么还不射击?!”

阵地上的女兵们听见了瓦斯科夫的大呼小叫,里莎大声告他:“快躲起来,这不是好玩的。”

“快开,快开!”瓦斯科夫挥舞着胳膊喊叫着。

“让他别喊。”丽达专心瞄准。炮镜再次套住了敌机。她的脚踩在炮钮上,一点点加重气力……又是一闪,灼人的光照滑了丽达的眼睛。敌机又从炮镜里消失了。

“真狡猾!”丽达重新用炮镜套住了敌机。三剑客

瓦斯科夫仍没有看见高射机的还击,他丢下纠缠不清的波琳娜,大步地向阵地跑来。基里亚诺娃冲出掩蔽部,拦住了他。

“为什么不开火,你说!?”瓦斯科夫质问。

“我让她们自由射击,瞄准好目标,就开火。”

敌机又俯冲下来,基里亚诺娃一把将瓦斯科夫拉进自己小小的掩蔽部。

“一顿饭都吃了,就瞄不上个目标?”瓦斯科夫生气地说。

“你看太。”基里亚诺娃指着光,解释说:“德国人的飞机借着光的光线,利用我们瞄准上的白区,你刚瞄上,光一闪,什么也看不见了。”

二号高射机开火了。没有击中目标。飞机抖了一下翅膀,拉起了高度。

里莎急了,冲丽达喊着:“快开火吧,二号炮位已经射击了。”

丽达一声不吭,耐心地转动着身。炮镜终于牢牢地套住目标。丽达的脑海浮现出德国人的口下,她的奥夏宁正和战友们浴血奋战。她仿佛真切地看到了满身鲜血的奥夏宁,他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钥匙,套在萨沙的脖子上。

敌机在高空再次做好了俯冲的准备,尖啸着向阵地扑来。丽达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萨沙倒在血泊中,嘴里吐着白沫,嘶哑地叫着,脖子上挂着奥夏宁的铜钥匙……

炮镜里的敌机目标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丽达狠狠踩下了炮钮,一串串弹冲出口,射向敌机。

“打,打,打!”丽达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她一面嘶喊着,一面用劲地踩动炮钮。

炮弹不间断地射向空中。敌机在空中突然停住了,俄顷,它似乎想改变飞行方向,斜着向高空飞去,尾翼后面拉出了长长的黑烟。

“打中了,打中了!”里莎第一个跳了起来,疯狂地喊着。

敌机向下坠落,弹出一个黑影,瞬间,飞机坠入地面,爆炸后燃烧起一火球。一个小小的黑影打开了降落伞,缓缓地向下降落。

丽达再次转动身,口瞄准了敌人的降落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