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第四十四章 

什么样的交谈能比两位发现彼此相爱的人之间的交谈来得更甜蜜呢!我们这对幸福的恋人在花园里散步,几乎忘记了时间,没有片刻的不和谐或沉默,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在他那一边,是最终倾吐出了憋了几个月的那些情感——他本来担心会永远憋在心里;而在她那一边,是一种纳闷,这个最优秀、最有魅力的男人在她面前站了这么久,她竟从来不认识他。这些情感得到了解释和理解,使这一对恋人无比喜悦,使他们不由得反反复复地互相倾诉衷肠;这就证明他们之间的恋情是多么牢固——因为如果他们不是最真挚地相互爱恋,那么不等上午过去,他们中的一个或两个就一定会感到厌倦。 

“我坚信从一开始我就爱上了你,”他说。“虽然我的言行举止中没有流露出来,但事实确实是这样的。说实话,我只怕越想着你,就越要把它掩饰起来。不过,在很久以前,我到彭伯里的第一个晚上参加了你哥哥举办的舞会,第一次见到了你,当时我就被你迷住了。我怎能不被你迷住呢?你就是爱的化身,周围簇拥着那么多的崇拜者——虽然你哥哥把我介绍给了你——第二天早晨你就把我忘了个一千二净。” 

“我是个吉星高照的人,”她答道,想起这件事,脸都红了。“这么冷漠,这么无礼地健忘——而且是忘记你——我只是纳闷,你为什么不立刻就对我表示厌恶。” 

“无礼——不!你的分心只是更使我陶醉。你十分迷人,完全沉溺在你对那天晚上的成功的梦幻之中,更别提你还像拜伦爵士所说的,‘露出一个微笑,但微笑里藏有疑问’了。” 

乔治安娜一时语塞,因为他的话影射了她前些日子的愚蠢表现。但她坚持开口说话,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可讨论的事情。 

“唉,”她叹气道,“拜伦爵士引我走上了可悲的歧途,在另一个人一一个肆无忌惮的人的帮助下,很可能会轻而易举地把我进一步往歧路上引。利-库珀先生,虽然我一点都不想引起痛苦的回忆,但我必须谢谢你在伦敦给我帮的忙;别,”这时他要打断她的话,“让我说完。我哥哥告诉了我你和你的朋友琼斯先生为我,以及以另一种方式为我的嫂子伊丽莎白帮了大忙的事情。那时我开始理解,你比大多数,也许比所有的男人都高尚,虽然为了不让自己激动,我当时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请别以为我对你的爱出自冷漠的感激之情;现在我看得出,”她嫣然一笑,“甚至从我们的第一次争吵开始,我的爱就在不断滋长了。不过,你在那天晚会上的表现我永远也无法回敬,也永远不会停止惊讶。” 

“如果你不再提这件事,那将是对我的报偿。但是,”他迅速察觉到她的表情,连忙改变了口吻,“难道我命中注定永远都是你的利-库珀先生吗,达西小姐?我的乔治安娜,你就不能称我为詹姆斯吗?” 

“我相信我会努力这么做的,”她哈哈笑着说,第一次不去在乎她脸颊上的红晕,“既然我的名字被你念起来是这样的动听,亲爱的詹姆斯。是的,你瞧,我做到了。可有过两个人比我们更快乐的吗?” 

“我想没有,”沉吟片刻后他说。“但是我不善于甜言蜜语,乔治安娜。我只知道我对你的爱是坚定的,什么也别想使我动摇。但是,最亲爱的姑娘,我这样突然地向你求爱,也没留点时间给你,让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结合所要承担的一切,我这样做也许是自私的。你是个慷慨的人,不会对这件事加以评说,但事实是,我们地位上的差距是不会被人忽视的。如果你不在乎,可别想错了,别人会在乎的。你有把握——亲爱的乔治安娜,你肯定——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提出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几乎让人以为他对她的回答多少还存有点怀疑。 

这个早晨她已经好几次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会儿她也没有改变看法。“等级对于爱情算得了什么呢,”她叫道。“不管多么高贵的社会地位,都比不上我们现在所感受到的如此完美的理解。亲爱的詹姆斯,我们两人在一起要比任何人都幸福——世界的其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无关紧要。” 

“一幅迷人的图画,”他笑道,“但是等一等,乔治安娜,等到无关紧要的‘世界的其余一切’开始介入——这是不可避免的,介入的方式你现在无法想象。到那时,我担心你会发现那毕竟不是微不足道的。” 

“你太不了解我,亲爱的詹姆斯。我们家可从来不让邻居们牵着鼻子走。别人愿说什么让他们去说吧,你我将会幸福,别人的话也有说到头的时候。我担心的倒是我哥哥会反对我们,因为他挺骄傲,这你是知道的——而且对我又过于关心。但是,”她那罗曼蒂克的幻想又开始活跃起来,“如果我不为我们的爱而战斗,我就太不把它当一回事了。我哥哥尽可以保留他的认可,但是你放心,不出这个星期,我就会获得他的同意。” 

乔治安娜就这样劲头十足地作好了准备,为了牢牢地获得她的爱情,不管哥哥怎样反对,她都要坚持到底。让他去说她感情冲动吧,让他去为她的做法不得体而暴跳如雷吧;让他因为她嫁给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而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她将会为她的情人辩护,将最终说服哥哥。詹姆斯·利-库珀也许没有地位显赫的亲戚,但他有忠实的心,有杰出的头脑,这是别人无可比拟的。达西最终会像她一样认识到他的不同凡响。 

出乎意料的是,当乔治安娜做好了精心准备,带着坚定的决心勇敢地把事情告诉她的哥哥时,却发现他刚从惊异中恢复过来,就以毫不做作的愉悦对他们的结合表示欢迎,这时候,我们这位女主人公的困惑诸位是不难想象的吧。 

“我怎么能不高兴呢,”达西说,“我的每一个幸福都亏了那个最先因为没有高贵的亲戚而被我不屑一顾的人——我当然是指我自己的亲爱的伊丽莎白——我难道还能不让你获得同样的幸福吗?何况,说实话,”他叹了口气,“我的话再怎么样也不能说动你打消你的主意;在这方面你跟你尊贵的咖苔琳姨妈太像了。 

“不过,妹妹,我承认我感到惊讶,”他继续说,口气严肃了一点。“詹姆斯·利-库珀是个正派人——他的天才是无可置疑的,不论是我还是全英格兰的其他人——但是,你,乔治安娜,据我所知,并没有向他表示出特别的青睐,倒是有点儿不耐烦。亲爱的妹妹,什么事情都能做,但是决不能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乔治安娜,你爱他吗?” 

他的妹妹噙着眼泪,非常郑重地宣布说,她爱詹姆斯·利—库珀胜过爱其他任何人。 

“那我就恭喜你,并向你祝福。利-库珀的财产也许没你那么多,但也不是微不足道的。你们不会缺钱。比你们的结合所拥有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他的头脑和心灵。乔治安娜,我简直无法表示我的满意,因为你的感情已经有了寄托的对象,而且是他这样一个人。你会是个幸福的女人。” 

伊丽莎白对这对恋人的反应是欣喜若狂。长久以来,她一直注意着她的这位建筑师朋友在爱情上一波三折而痛苦;现在,她也许可以建议她的小姑向他发发慈悲,接受这一终身的幸福。 

“我为你经过波折后得到幸福而额手称庆,亲爱的,”她说。“你至少有了一桩稳固的婚姻,两口子永远不会生闷气,因为我从没听那年青人有过十分钟的沉默。我愿为一位生气勃勃的配偶大唱颂歌。达西先生和我早就认定,没有一对夫妻会比我们更幸福;但是我以我们姑嫂的感情十分郑重地命令你,要尽可能地努力做到几乎和我们一样幸福。” 

我们这对小夫妻在他们漫长的共同生活中怎样成功地完成了这个使命,留待读者诸君去评判。我只需说,这是两个不缺钱的人,他们的结合始于真正的感情和青春热情,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的爱情在互相信任和尊敬中日趋成熟,所以,他们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天赐之福,绝对是受之无愧的。 

邻居们目睹他们走了好运,心里有疙瘩,但表面风度还过得去,随着时光流逝,利-库珀声誉日隆,而且,瞧不起一个朋友中包括摄政王的人,也会带来社交上的窘迫,因此,邻居们的心理进一步得到了平衡。就连杰弗里爵士也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看见他可爱的教女和教子通过婚姻获得了幸福,终于宣布,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他就不再计较那些不得体的行为;并且在实际上跟他们全体正常来往。如果要说实话,那么,怂恿他这么做的,与其说是达西或乔治安娜的安康,还不如说是有伊丽莎白的作伴;但是,既然实话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他和他的那些出身比较高贵的朋友们便得以想着他的不同寻常的纡尊降贵和他们的丝毫没有减弱的尊贵,舒舒服服地走向他们的坟墓。 

这件婚事举办后不久,达西先生和达西太太的兴旺就有了保障,因为在彭伯里小伊丽莎白·彬格莱有了一位表弟。杰弗里·费茨戎廉·达西是个好脾气、清秀的婴儿,但却奇特地表情严肃,他母亲骄傲地将它归因于一般孩子罕见的一种聪慧,在他五岁之前,她给自己布置了一项特殊任务:让他在笑声中舒展眉头。 

丽迪雅·韦翰涕泪纵横地送别丈夫,并且表现出保证尽快去与他团聚的样子。只要一等到她有了钱,她就会到他身边去——还有,只要一等到她从与他分别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还有,只要一等到她织完了她答应妈妈在米伽勒节前织完的地毯。没过多久情况就变得十分明显,这么许多“一等到”必须加在一起理解成为“永不”;确实,丽迪雅发现,没有不必要的丈夫这样一个累赘,她照样可以享受婚姻的种种利益,于是便决定从此永远待在母亲身边,只是偶尔瞥一眼她那位不在身边的爱人的肖像,想起来的时候,或有人看着的时候,流一滴眼泪,算是尽一份妻子的义务。 

班纳特太太为自己的爱女回到身边而欣喜,很快就安下 心来,重新过起了舒服的日子。母女两人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有益的夜晚;腓力普太太从备受磨难中恢复过来就陪伴着她们,使她们精神振奋。她们少不了要玩惠斯特,并且谈论另一支民团来麦里屯驻扎的可能性。 

曼丽本来是唯一能使母亲得到慰藉的人,现在她的作用被取消了,不久去了汉斯福,住在妹妹吉蒂的附近。吉蒂真的嫁给了比斯利先生,婚姻使她的脾气变好了许多,更加善解人意了,她热情地欢迎姐姐的光临;为了回报这份恩惠,曼丽尽职地用吉蒂家的汤羹来供给那些比较穷的人家,并向他们灌输她自己的那些使人心灵圣洁的说教,使他们仍能保持他们所欣喜的、在她到来之前的那种欢快的状态。 

至于海伍德上尉和海伍德太太,他们再也没在英国露面。彬格莱常从他妹妹的信中得知他们在欧洲大陆旅游,谈到有关他们在那里见到的绮丽风光的描绘,以及在每一座都市里他们所受到的欢迎和重视。每次来信他都急急地阅读,羡叹不已;他的生性实在太厚道,居然不想一想,如果那些地方真的 那么热情地欢迎他们的光临,这对夫妻为什么从不在一个地方住满一年呢。 

咖苔琳太太早就断言她的外甥女不会有好结局,但是至少这一回,尽管事实被她不幸而言中,她却并不十分得意;看到乔治安娜可怜巴巴的样子,——像在她之前的哥哥一样,不是为了保存地位而结婚——她的侧隐之心一定会油然而生。就算在那几年里,她得到消息说,那对夫妇成了伦敦社交圈中的红人,也不能让她平心静气。对这位贵夫人来说,一个出生低贱的人,哪怕他再怎么样得到宫廷的青睐,也总是缺乏教养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总免不了丢人现眼,她常常这样深信不疑地对女儿安妮说;安妮理智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危险地效法她的表哥表姐。这样的婚姻绝对得不到支持,甚至人们连想都不会去想——因为它到头来只是一场没有价值的轻浮,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也不会获得比它应该得到的哪怕只多出一点点的满足。 

事实确实如此。 

(全书完)